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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送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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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送靈(一)

元豐八年十月初九。

對於汴京城來說,這不過是又一個尋常初冬,但對於朝廷來說,這天是個大吉的日子。

宜娶親、搬遷、牧養、安床、求子,以及安葬。

這天,是神宗皇帝靈駕發引,趕赴皇陵的日子。

五更未至,迎春苑送走最後幾個青衫漢子,早早地打了烊。閣樓裏一名上了年紀的歌姬斜倚在太師椅上,哼著不知哪年的舊詞。

曲子在城裏游蕩,化在稠密的晨霧裏。

法華寺的濯光和尚提著塊破鑼,像往常一樣自南熏門到朱雀門,一路沿著東京城的禦街打更。

天將亮未亮,太陽似乎伏在遠處的城墻背後,靛青色的天光把地上的一切都染成了深藍色,唯獨禦街盡頭,宮城裏大慶殿房頂的琉璃瓦觸到了日光,金燦燦地晃人眼。

約摸三十丈寬的禦街上只有零散的幾個行人,大多是摸不著家的醉鬼。偶然能看到一架馬車或轎輦,他們要麽是往宮城裏傾銷吃穿用度的商賈,要麽是趕著去宮城中處理急要公務的朝廷大員。

禦街兩側支著一個個棚子,商販們平日裏在棚內擺上貨物叫賣,但還不到吵鬧的時辰,只有幾聲稀疏的呢喃,站遠了聽像是模糊的囈語。只要日頭還沒跨過城墻,小販侵晨的慵懶便不會完全散去。

一名圓臉蒜頭鼻、十多歲的半大後生起個大早,把自家的招牌——荔枝肉脯在棚下碼得整整齊齊,瞇縫著眼看見有個人步履穩健朝自己走來,便大聲叫賣,想在天還沒亮的時候拿個開門紅。

直到一聲鑼響,後生才認出那人是個和尚,自然不會買自家的肉脯,有些掃興。

濯光和尚一路打更,不知不覺便走到了龍津橋。和尚每次打更都要在這座橋上停留片刻,看著橋下流淌的蔡河。過了龍津橋,便是朱雀門,朱雀門內便是內城。走到這,濯光和尚這天的打更也就結束了。

但濯光和尚想多待一會兒,前些月雨露豐沛,蔡河水漲的老高,在七拐八拐的河道裏沖撞著河堤。

和尚喜歡聽嘩嘩的水聲。

本來再過半個時辰,自京郊而來的百姓便會湧入城內。

寬闊的禦街雖不至於水洩不通,但人貼著人肯定是避免不了。濯光和尚就有好幾次被人踩掉了鞋,赤著腳走回了法華寺。

但這日,朝廷派了許多官差沿途看守,在先帝靈駕離開前,應是不會放百姓進城。

汴京城裏住的多是身份顯赫之人,這個時辰還在層層帷幔裏做著半睡半醒的晨夢,他們之中的五陵年少更是在內城朱漆碧瓦的青樓中聲色犬馬、徹夜歡歌。每當和尚想起那些仍在床榻美夢的人,以及不分醒醉的人時,都為當下自己的清醒與安謐感到慶幸。

一陣馬蹄聲侵擾了濯光和尚的安閑,遠遠望去,一名女子身著五色衫褶襇裙,頭戴金簪花釵冠,伏在一匹烏黑寶驥之上,揚塵而來。

在女子身後,一高瘦男子身著曲領大袖,系嵌玉橫襕,雲頭黑靴,執弓跨劍,馭胯下白馬窮追不舍。

後面那個漢子應是官差,前面那人依照穿著,要麽是朝廷命婦,要麽哪家大戶的淑媛,怎麽會出現在這個場合裏?和尚怎麽也想不明白。

女子馬術精湛,官差見一時間難以追上,便撚弓引弦,一支火矢飛至半空,在靛色的青空中劃出一道明黃彎弧。

須臾之間,如鐘鼓般震天的馬蹄聲從四方傳來,數百騎紛紛從禦街兩側奔出,追向那名女子。

濯光和尚聽說過舉火為號,明白那名白馬官差在用火矢向其他人報信。

然而那數百騎似乎馬術不精,墜馬踐踏者無數,隊伍像掙紮的毛蟲般擠在禦街中禹禹前行。

騎馬女子撕風而來,像箭矢一般竄上龍津橋,直奔朱雀門而去。濯光和尚側身一閃,雖避開了馬,但腳底打了個趔趄,翻下龍津橋,幸虧及時握住了石橋闌檻,否則就得跌入蔡河。

還好身子骨硬朗,臂膊有力。濯光和尚暗自慶幸,同時雙臂發力,緩緩挪動下橋。

“不對……”和尚納悶道。

方才那名女子擦身而過時,和尚瞥見了她的臉。

她的臉上,貼著一張黃白色的絹布,蓋住了她的五官。

這種布子,濯光和尚並不陌生,人過世後,入土前的停喪期間,因棺蓋未封,親屬怕其皮肉腐爛,面目猙獰,便會在逝者臉上掛一塊布,以作遮掩。

想到這裏,濯光和尚不禁有些納悶。

那塊布怎麽看都不是活人用的……還是說自己老了,汴京城的求美之風已是如此,但自己還不知道。

追在最前方的白馬官差見盜賊就要逃入朱雀門,眥目挽弓,一箭射去,卻正中濯光和尚膝蓋,和尚沒忍住,罵了句穢語,跌入蔡河。

四更天的晨光還沒完全蘇醒,天色墨藍參半,汴梁城外的萱草上結了一層酥松的白霜。

一條花白相間的野狗從半人高的土地廟裏醒來,擠著惺忪的睡眼,貼著地,用黑色的濕鼻頭來回嗅著,身上沾滿了霜。

它在等南熏門。

南熏門開,它便可以去汴梁城中,吃人們剩下的早點。但同道中狗實在太多,很多時候搶不到吃的,只好饑腸轆轆地走到法華寺,裝出一副可憐模樣,讓僧人施舍自己點齋飯。

但不到萬不得已,它是不會去法華寺的,它吃慣了城裏的肉羹、肉餅、肉包子、雞骨頭,清湯寡水的齋飯實在難以下咽。

今年的冬日來得稍早,剛剛立冬,西北的寒涼就已竄入了一馬平川的汴州,太陽沒冒頭,晨霧裏便混進了竈火氣味。

李端禮一夜沒睡,與城外的狗一同等著城門。

先帝的靈駕要於今日出宮,至西邊的永裕陵,皇城司派人在郊祭沿途把守,以防不測。

人死了還能有啥不測?李端禮曾這般埋怨。

皇城司原為武德司,自太祖趙匡胤設立以來已逾百年,主管宮禁宿衛,刺探監察,只聽命於皇帝,往往是歷朝帝王的心腹。

作為皇城司新晉的一名親事官,李端禮自然被安排在了最寒苦的城門外崗。

在城內站崗者,夜裏可以去周遭民房或是腳店歇息,百姓看見皇城司的官服,一般也不敢收錢。

李端禮想,許多同僚已在溫軟的床榻歇了一夜,只需天明時再出來裝裝樣子便可,而自己則在野地裏窩到現在,手腳冰涼,眼皮打架。

朱紅的鑲釘城門下人頭攢動,套著葛色麻衣的年輕農夫蹲坐在地上,背倚著城門夜假寐,夜裏前剛摘了些地裏的菜頭,背著竹簍趕了兩個時辰的夜路。農夫盼望能在晌午前清售空,日過三竿,就得賤賣了。

一駕拉著陶器的驢車橫在城墻底下,拉車的老驢半跪在地上,反芻著夜裏吃下的豆渣和草料。拉車的年月久了,一截韁繩嵌進了皮肉裏,與身上的灰色老繭糾纏不清,像河邊被淤泥掩埋的腐爛樹根。

東北方第一縷絳色晨霞映紅了城墻頂上的青灰色望樓,白霜化作朝露,匯聚在草尖搖搖欲墜,將昏暗天光慷慨地散向四方。

新草的生澀氣味給徹夜未眠的李端禮稍微提振了精神,但子夜累積的困倦還纏在眉頭。

城外也不盡是荒野,還有不少旅店,百姓稱它們為“車馬店”。

汴梁是中原最為繁盛之所在,每日誤了時辰被關在城外的人多不勝數,這些車馬店便專為他們提供落腳地。

但李端禮不想住進去。

車馬店裏住得大都是星夜兼程的趕路人,一路上舟車勞頓,不便與洗,裏面的氣味如馬廄一般腥臊。

更有不甚講究的旅店,馬棚與床榻同處一室,唯用一張麻布簾子隔開。

李端禮有t個同鄉曾在那裏住過一晚,夜裏不知是誰的馬餓醒了,掙脫韁繩,把他的頭發當做幹草給吃了進去。

他的頭發自此沒再長出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巴掌大的禿瓢,只好終日戴著方巾襆頭遮蓋。

那名同鄉叫司馬知微,此刻正躺在李端禮身側,做著香甜的酣夢。

司馬知微並非皇城司的人,他在門下省國史院任著作佐郎,參與修撰國史、實錄、日歷。雖與李端禮為同鄉,但出身卻比他好得多,他是前朝宰相司馬光的旁系遠親,不少親族在朝為官。

屬舊黨的司馬氏在前朝新舊黨爭中落於下風,多人被貶謫出京。但神宗皇帝駕崩後,新君年幼繼位,高太皇太後垂簾聽政。她廢除新法,恢覆舊法,貶謫新黨,重用舊黨官員,舊黨再次把持朝政。

司馬知微的父親也在其中。

經過一些約定俗成的運作,他未參加科舉,通過父親向朝廷推薦蔭補,便入仕門下省國史院,吃上了許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皇糧。

司馬知微並非同李端禮一樣有要務在身,只是自己的職務實在太過清閑,想出城找點樂子。

國史院裏,司馬知微一皺眉頭,一旁打雜的太學學生便心領神會,幫他處理好冗長的卷宗,並且不厭其煩的駢四儷六,對偶成書,以示討好之意。

司馬知微不想在閑散的肥差上荒廢一生,死後成為司馬氏墓地裏一具藉藉無名的屍骨,他想用畢生精力編纂一部不朽之作,像他的表叔司馬光所著的《資治通鑒》一般。但他又不想寫一部縱觀古今的長編通史,否則有模仿表叔著作之嫌。

他花了數無數個夜晚思忖,最終,他找到了一個新奇的方向,一個前人從未踏足過的秘境。

自古以來,無論是《史記》、《資治通鑒》、《三國志》還是《晉書》,都旨在書寫帝王將相、風雅名士、英雄豪傑,以及奸賊佞臣,恢弘文字中卻從未提及稗官小吏、木石工匠、街頭乞兒、妓館歌姬,以及自己和李端禮那樣的“不足道”者。

他決定要專寫這些人,以自己的所見所聞編纂成書。而後又花了幾十個夜晚,為自己的著作起了個響亮的書名——《寰宇會要》。

數月前,司馬知微與李端禮談及此事,李端禮喜歡他的立意,卻不滿意這個譏諷意味的書名。

“叫飛塵錄吧。”

李端禮道。

“飛塵錄?”

“你平日裏能看到飛塵嗎?”

平日裏只能看到山川湖海,日月霜雪,若非細觀,還真看不到漫天的飛塵。

微不足道,又盈滿寰宇。

司馬知微深覺妙不可言,便又耗費了數百張宣紙,終於寫下讓自己滿意的“飛塵錄”三字。

還未出世的《飛塵錄》令司馬知微心潮澎湃,他想辭去國史院的差事,專註於創作。可他的辭呈從國史院層層上傳到秘書省,又輾轉到宰相蘇頌手裏,競無一人給出準許,或是反對。

司馬知微沒有辦法,索性就再也不去國史院,若是惹得上頭大人們生氣,便會將他逐出。

可幾個月過去,不但沒人來找他的麻煩,連每月的俸祿都一分不少寄到他家中。

他每每與李端禮抱怨此事,家世低微、任人使喚的李端禮便不說話,畢竟吃朝廷空餉是每個大宋男兒的畢生願景。

十幾歲便吃上空餉的司馬知微非但不感天謝地,反倒還心生怨言,實屬無恥。

但李端禮也不敢說實話,畢竟自己皇城司親事官的官職,也是靠司馬知微的引薦才拿到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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