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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懷中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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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懷中嬰

又來一個。

張若沖匍匐在地,緩緩爬到低矮的灌木叢後。

一名女子從他身前走過。

她披著松綠色夾襖,內裏的對襟短褙子繡著折枝海棠。

張若沖看她十分眼熟,她貼近時,張若沖聞到一股濃郁的蘇合香味,才認出她是邢貴妃。

邢貴妃只喜歡蘇合香的味道,走到哪裏都要點上一盤,宮人們一聞到蘇合香,就知道邢貴妃來了。

如今邢貴妃不知在哪兒被行屍咬掉了左腳,只剩下一截紅白相間的脛骨,走路時常會把脛骨插進泥地裏,半天才能拔出來。

她一高一低地從張若沖面前走過,雖然衣著有幾處破裂,襦裙下擺也沾染著血跡,但她仍是一副清冷高傲的模樣,懷中抱著一個布兜,不急不躁地沿著泥徑前行。

張若沖怕被她發現,急忙屏住呼吸,收緊全身。

昨夜裏,周舜卿在縣府大堂發現先帝不在棺槨內,便命他去找先帝。當他行至永安縣北面墳地的娘娘廟時,終於發現了先帝。

他看到許多屍首骸骨從墓穴中爬出,來到娘娘廟,或站立仰頭而視,或跪、坐而視,似是在簇擁著廟頂上的先帝。

張若沖地位低微,從未見過大慶殿百官朝拜天子的場面,但相比也跟這差不了多少。

這些人莫非都讓黑貓給踩了?

張若沖此前只知道被黑貓踩過棺材的屍體會屍變,但如今這個情形,應該不是黑貓所為。

但讓他最震驚的,不是紛紛醒來的死屍,也不是正在生啖人肉的先帝,而是死後仍被萬屍敬拜這件事。

看來“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此話非虛。

活著不走一路的人,死後也不會身處同一天地。

天放亮時,孕育過落雪的濃雲為西北而來的凜風吹散,轉瞬即逝的寂靜被滿地雞鳴打破。

張若沖一晃神兒,背後倚靠的石碑倒了,發出了一聲悶響。

先帝扯下娘娘廟頂滿是孔洞的幡旗,擦了擦滴著血水的嘴,看向張若沖。

昏暗光線下,張若沖看到那雙紫青的眼眸中,閃爍著奇異的光彩。

張若沖背後汗毛直立,環顧四下,尋找自己的逃路。

然而,他身前的娘娘廟滿是行屍,身後的墳包也不斷有行屍爬出。

娘娘廟傳來一聲悶響,張若沖回過頭,發現先帝已經不見。

諸多行屍站了起來,兩腳飛快倒換,奔向張若沖。

張若沖無路可逃,急中生智鉆進了一個空墳塋的棺槨中,並蓋上了棺蓋。雙手合十念著急急如律令一類的詞。

他年幼時,家中遭旱,糧食不夠吃,母親便帶著三個孩子去山下的道觀討食,道長覺得張若沖頭腦靈慧,日後定會出落得不凡,便對他們一家四口照顧有加,同時也給張若沖講了些道法。

當時張若沖只顧著吃道觀的高粱米粥,道法是一句都沒記住,只記得那些個道士在做法時,最後都會來一句“急急如律令”。

不知是他藏得好,還是因為那句咒語起了作用,行屍們浩浩蕩蕩從他的棺材上踩過,沒有一個發現他。

待了約摸半個時辰,等棺材板上的動靜消失時,張若沖才推開蓋子,爬了出來。

張若沖想把這些事告訴周舜卿,出了這麽大的事,他應該不會再抽出功夫懲治自己貪汙倒賣了。

他先後去了禁軍營帳和周舜卿的住處,都撲了個空,待他轉而去縣府大堂的途中,正好撞見行屍大潮於當街捕食百姓。

早知道就不從棺材裏出來了。

他想扭頭回墳地裏繼續避一避,但退路上也盡是行屍,都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

許多被吃了一半的活人也扭著身子站了起來,加入了屍潮。一名手持兵器的兵士胸腔腹腔皆被剖開,化作行屍之後拖著一地粉紅的腸子踉蹌前行。

那名兵士走得緩慢,未能跟上屍潮大隊伍,不過也因禍得福,撞見了張若沖。

張若沖本想撒丫子跑,但又怕腳踩在石板上發出聲響,只好兩腳貼著地,一小步一小步地快步倒換。

兵士嘴裏嚷著聽不懂的土話,同時揮著手中七尺長的鋒利戟刀,好幾次都險些劃到張若沖的脊背。

張若沖逃了約摸一刻鐘,小腿酸澀不堪,腳底也起了火辣辣的泡。

他環顧四下,發現沒有其他行屍,便心生一計。

張若沖跑到一顆歪著頭的老槐樹邊,貼著樹皮站定,轉身面向那名行屍。

由河東路忻州之鑌鐵所鑄的鋒利戟刀破風而來,在即將砍到張若沖的脖頸時,張若沖猛地蹲了下來。

戟刀刀刃嵌進了槐樹樹幹之中,那名兵士用力拔刀時,張若沖已經抓起他落在地上的腸子,繞著樹轉了許多圈,將他的軀幹、手腳都拴在了t槐樹上。

一百年後,北宋覆亡,宋廷退居江南,金國占據江北。

彼時樹心已朽壞為空洞,只餘一層核桃殼厚的樹皮做支撐,但每逢春日,又會有無數翠綠嫩芽從殘軀中生出,至盛夏便會連成一片綠蔭。

有一位金國王爺受封永安縣,騎馬巡視封地時路過了那顆老槐樹,隨行的鄉賢給那位完顏王爺講了個故事。

一百年前,忠義無雙、武藝絕倫的周校尉曾在此戡亂討逆、除魔降妖。夜裏騰蛇精蛻下人皮,飛至半空,汲人鮮血,生吞女嬰。

周校尉在永安縣與騰蛇大戰三天三夜,最後一劍斬斷蛇首。槐樹上的這道深深的溝壑,便是周校尉曾留下的劍痕。時至今日,每逢西風落雪時節,都能在夜裏聽到騰蛇慟哭,與刀兵相接的聲響。

完顏王爺聽完後,先是將自己的玉帶掛在槐樹上,後來又找人題字、掛金箔銀魚,五彩繩帶,最後圍著槐樹修了座廟,並鑄了周校尉的彩陶像以作供奉。時人稱“宋周天王寶殿”,或簡稱為忠義廟。

張若沖將那名兵士捆在樹上後,在一旁的草垛邊大喘氣,同時想著下一步該去哪裏。

“這位軍爺,你可知周大人說的五千賞錢在哪裏領?”

天光還有些黯淡,一名兩鬢花白的車夫從遠處走來,拖著長長地尾音走近那顆槐樹旁的行屍。

張若沖見狀,急忙向他邊揮手邊大喊:“快走!”

“不給五千給個三千也行嘛!”車夫對張若沖答道。

“別往前走了!”張若沖又喊了一聲,希望能讓他看清槐樹邊上的行屍。“他不是人!”

車夫停了停,旋即還是走向那棵槐樹。

“那個軍爺不跟俺說,你跟俺說說,周大人在哪兒嘞?”

車夫靠近槐樹,盯著槐樹上的行屍看了半天,才看出不對勁來。

“娘嘞,軍爺你咋……”

話音未落,卡在樹幹上的戟刀被行屍拔出,他掄圓了臂膀砍向車夫。

車夫的人頭旋即落地,站著的身子噴出兩股鮮血,隨後向前趴倒。

行屍用戟刀斬斷身上綁縛的腸子,俯下身子啃咬起車夫的身體。

地上的人頭嘴唇微微顫了兩下,詫異的兩眼過了陣子才閉上。

“日……”

張若沖暗自罵了句。

四周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數十名行屍循著血腥氣奔來,紛紛來到樹旁分食人肉。

張若沖只好再次溜走,一路躲避著沿途行屍。

晨曦來臨時,他聽到縣尉宅邸方向傳來人群的呼喊聲,聽了幾遍之後才聽到他們在喊“周大人”。

他轉而走向縣尉宅邸,但中途又遇上了已變作行屍的邢貴妃,只好趴在幹枯的灌木下等她過去。

“嘿嘿,朱妃,你就樂這一陣子吧,我也能為官家延續大統……嘿嘿……”

邢貴妃看著懷中的布兜,咧嘴笑著,宛如撿到了一塊金子般。

晨風掠過,撩起她身上的布兜,一截嬰兒的斷肢從邢貴妃胳膊外耷拉下來。

張若沖緊緊捂住嘴,生怕自己露出一丁點兒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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