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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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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姜望再令虞澤取出周梧過往上書十數份, 一一攤開比對,群臣一擁而上,細細檢閱, 嘉德殿中一時驚疑聲四起。

“怎會如此?”

“好生奇怪,周太常數年之間字跡的變化竟這般大?”

文照面無表情,周梧眉頭緊簇,周淮依舊老神在在,陳潛輕嘆一聲, 轉身向姜望拱手道:“陛下,原平侯手中的信件上的筆跡, 與周太常近一年來的文書筆跡對比一致,可與一年前的筆跡相去甚遠。”他看向周梧,“敢問周太常, 這是何緣故?”

陳潛此話一出,周梧整個人似乎都為之一輕,他煞白的臉逐漸恢覆了血色, 仿佛魂魄重新附體, 眼中也亮起了光。

周梧淡聲道:“這是因為, 一年前我打獵時手腕受損, 自那以後腕部時時疼痛, 不便寫字, 便一直由我府中門客郭成代筆。”說著, 他掀起了衣袖, 露出右手手腕,上面果然有一道傷疤。

陳潛冷眼直視他, “周太常的意思,這諸多手書都是由郭成私下寫的, 你並不知情?”

周梧一攏衣袖,“正是如此。”

群臣間又是一陣竊竊私語。

何朔哼了一聲,“那郭成不過是你手下一介小小門客,他竟然有膽量獨自犯下這滔天大罪?周太常,這話你敢說,我們可不敢信啊!”

曾經的隱形人,如今因為負責涼州之戰後勤工作有功,終於有了些許地位的陳近也站出來為周梧辯護,“大鴻臚,話可不能亂說!周太常禦下一向寬仁,底下人被縱得不知天高地厚,犯下大錯也是有的。若無實證,豈能隨意指摘當朝九卿?”

“陛下。”

大將軍出頭為周梧辯護,自上朝以來一直沈默不語的陸陵終於開口了,嘉德殿中群臣皆靜默,等著陸陵開口。

“事情既已到了這一步,再行中止不免顯得虎頭蛇尾,既然此信是出自郭成的手筆,不如即刻傳郭成進殿,當堂審問。”陸陵緩緩轉身,與周淮四目相對,“大司徒,你意下如何?”

周淮幽幽一笑,道:“如此,甚好。”

文照的心驟然一墜。

少了這個馬燕的關鍵證人,就給了今文經學派很大的操作空間。可留著馬燕,又難以避免那廝當堂翻供的風險。

這個案子註定只能是一攤爛帳。

撥開雲霧後看見的還是雲霧,這世間很多事,本來就沒有真相。

雖說早已預料到這個結果,但真的停在這一步,文照還是難免覺得惋惜。

果然,郭成進殿後,一口咬定是自己私自與馬燕勾結,周梧毫不知情。

到了這一步,今文經學派的官員都齊齊松了口氣,事情總算沒有到最壞的境界,那麽一切都還有重頭再來的機會。

而古文經學派這邊卻還執拗地想再努力一下。

陳潛叱問:“郭成,你可知你擔下此罪,會面臨怎麽樣的後果?我告訴你,此大逆不道的罪行一旦定下,你本人將面臨淩遲之行,你的父母妻兒、你的親近族人都會因你而死,就連你的遠親也將被放逐邊地,或是交州,或是涼州,永生永世不得回京。你們郭氏一族的痕跡,將被徹底抹去——你告訴我,此事究竟由誰主使?!”

郭成面容灰敗淒然,他苦笑了一笑,眼中滾落兩行淚水。然後他重重磕頭在地,高聲道:“陛下,涼州一應事宜都是由我與馬燕所為,與周太常無關!”

文照一聲嘆息,默默閉上了眼睛。

·

這樣重大的案子自然不能當場草率判決,姜望最後敲定,以陳潛為主審,尚書令虞澤及今文經學派出身的禦史大夫為副審,三方共同審理,算是端了次水。

太尉府中,陸陵長長嗟嘆,“為何人盡皆知真兇是誰,卻不能將其繩之以法呢?”

文照靜默片刻,“因為律法束縛的從來都是底層人,周梧一出身就在雲端,他不會受到影響。想要將他也束縛,就只能爬上去,把他……踹下來。”

室內一時寂靜無聲,只有窗外蟲鳴不止。

陸陵忽然想起了什麽,又問:“今日嘉德殿中,周梧最後同你說了什麽?”

郭成雖當堂將所有罪責攬在了自己身上,可周梧身為他的主君,亦不能置身事外,連同郭成一起被拿下了大獄、

在被押下之前,周梧凝視著文照,嘴唇無聲開闔,對她說了一句話。

雖然他沒有發出聲音,可文照還是聽懂了——

“他說,文照你等著我。”

陸陵眉頭緊擰,“看來你同他是徹底不死不休了。”

“我同他早已是死敵。”文照改正了陸陵的說法,“所以,老師,我不能在洛京久留,我必須盡快回到涼州去。僅僅只是涼州刺史、是衛將軍還不夠,要想除掉蟲豸,肅清朝堂,我還要到更高的地方去。”

陸陵嘆聲道:“你一向很有主意,自己決定了便是。”頓了頓,他又道:“只可惜這次沒能把你的婚事敲定,姣姣那孩子原本一向很乖巧的,那回也不知是怎麽了……你此番一去涼州,不知何時才能回京,一來二去,都要耽擱成老大難了。”

文照笑了笑,拿舊朝霍驃騎的名言來堵陸陵的嘴,“北戎未滅,何以家為?”

陸陵如何聽不出文照在敷衍自己,但自己這位得意高徒如今在朝中的勢力已經不亞於自己,陸陵也只能無奈擺擺手,“罷了,都隨你去吧,老夫再不管你了。”

文照明白陸陵的疲倦與無奈,為此她感到了一絲愧疚,但也無可奈何。世事如此,走到今日這一步,誰都沒辦法再停下來。

向陸陵辭別後她匆匆離去,留在洛京的時間不多了,她還有許多事情要辦。

她所率部下助她取得了巨大的戰果,讓她在朝中奠定了堅實的地位,文照不能沒有表示。她拿出了此番皇帝給予自己的全部賞賜用來給將士們發獎金,除了從一開始就跟隨自己的文家軍外,後期跟隨周棠堅守天水郡、攻打隴西的那七萬將士也得到了一部分獎勵,戰死或重傷者更是有額外的不菲補貼,由專人負責發放到將士自己或其親近家屬手中,決不允許出現差錯。

除了物質方面,情緒價值也不能少給。

文照親自操持舉辦了一場烈士哀悼會,要求將士們集體為此番戰死疆場的戰友默哀。將士們剛發到錢,正是興高采烈的時候,驟然被告知要參加哀悼會,心中還有些抵觸:打仗嘛,哪兒有不死人的?不是他們死,就是自己死,大家上戰場之前心中就該有數,又有什麽好哀悼的呢?

黃小樹還跟兄長黃大樹小聲低估他們文將軍這人哪兒都好,就是太愛講究。

大家夥兒礙著文照的面子,都老實參加了,一開始都覺得百無聊賴,可聽著文照在上頭念戰死者的姓名、年齡與事跡,不知怎麽的,心頭都莫名其妙地難受起來,鼻子也漸漸發酸,再沒人抓耳撓腮,都認認真真聽起來。

“王驍,卒年一十八,死於天水郡守城戰。樂玄,卒年三十六,死於北戎檀述耶之手……”文照合上手中竹簡,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此番涼州之戰,我軍共計有八萬六千七百二十九名將士戰死或失蹤,三萬五千三百六十八名民夫死亡,輕重傷患更是難以計數,若想要從頭念到尾,只怕三天三夜也念不完。而涼州之戰大勝的背後,堆疊著的,卻正是這十二萬二千零九十七人的屍骨。”

“這十二萬二千零九十七條人命,看似很多,但落到史書工筆上,卻僅僅只是一個數字。可我始終都認為,人命就是人命,不該僅僅只是一個數字。”

文照俯視臺下神情或悵然或哀傷的眾將士,“所以我決定,回到涼州以後,要為此番戰死在涼州的將士與民夫們立碑,在石頭上刻下他們的名姓。縱然石碑也無法不朽,可至少有它留存的那一天,大寧百姓路過石碑下,望見碑文,就會知道,我們曾經去過。”

黃小樹吸了吸鼻子,忽然發現了什麽,怔怔大聲問:“將軍,咱們還要去涼州嗎?”

“是我要去涼州。”文照糾正了黃小樹的話,“陛下已任命我為新任涼州刺史,同時以衛將軍的身份都督涼州戰事。至於諸位兄弟,咱們前番的征募已經結束,是否要再度應征返回涼州,全憑各位自己的意見,我絕不勉強。”

黃小樹立即竄上跳下,“將軍!我去!我去!”

文照故意板起臉,道:“我醜話可說在前頭,這次應征去涼州,時日可不會短,少則三年多則五年,期間恐難以和家人相聚,諸位可要自己想好。”

此話一出,原本很多躍躍欲試的人都猶豫了,畢竟三年五載不能和家人相見,還是非常難熬的。只有黃小樹想也不想地道:“那我還是要去。”

黃大樹“嘖”地拍了他一下,“你怎麽也不多想想?一去要這麽多年都不見到阿母呢!”

“阿兄,我看是你想得太少。”黃小樹抱著胳膊老神在在地道:“你也不想想,文將軍還只是騎都尉的時候,就那麽大方,從吃喝到發錢,一點兒沒虧待過我們。如今她都成了衛將軍、涼州刺史了,這是多大的官!跟著她混,她還能少了我們的好處?”

對啊!

黃大樹等人紛紛一拍腦袋,怎麽就沒想到這個!

於是文照原本以為至少得要個半來個月才能完成的募兵工作,三天就結束了。

除了積極報名的老員工,還有不少仰慕文照威名的壯士從外地匆匆趕來,可惜他們還是慢了一步,負責征兵的功曹只能遺憾地表示“下次一定”。

募兵工作圓滿結束,文照一算還空出不少時間,就給士兵們放了探親假。

她自己也要抽空去見見友人。

比如何姣姣就同她約定今夜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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