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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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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陸陵端茶送客後許久, 陳近才神情恍惚地走出太尉府。

隨行送他到門口的幾個小童將他送來的禮物一一原樣奉還,躬身道:“我們陸公說無功不受祿,一應禮品還請大將軍收回。”小童言行甚是恭敬客氣, 可陳近不知怎的,卻在這恭敬中看出幾分隱隱的高傲。

他覺得自己恍惚好似聽見了那小童在心中嘲笑自己——“什麽東西,一個拽著裙帶子上天的屠戶,也敢登我太尉府的大門?”

可當陳近用力搖搖頭再一看,那小童笑意客套而疏遠, 嘴唇始終緊閉,分明什麽都沒說出口過。

他低下頭, 極力壓制著心中的怨氣與怒火,鼻孔粗重地喘息著。他的隨侍見狀不對,連忙擺了擺手, 隨陳近而來的幾個人立即接過了童子手中的禮物,簇擁著陳近匆忙離去了。

夜深人靜時,廣袤而空曠的長街上只咯吱咯吱行駛著大將軍府的一輛馬車。幾個隨從圍繞拱衛在馬車四周, 而車中的陳近始終一言不發。

但凡長了眼睛的都看得出大將軍此番登門必然是觸了黴頭、吃了瓜落的, 幾個隨從彼此面面相覷, 你推推我、我搡搡你, 任誰都不願在此時去觸陳近的黴頭。

最終, 一個平時最得陳近的寵信的隨從硬是被推了出來, 他湊到車窗邊, 猶猶豫豫地問:“大將軍, 陸太尉他……可是不願帶咱們一道?”

車廂內仍舊靜悄悄的,什麽動靜都沒有, 就在眾人以為陳近不願說話時,裏面終於傳來他失落而自嘲的聲音, “這還用問麽?人家陸太尉是什麽身份?江東世家出身,如今又得陛下親自征辟,位列三公,我陳近在他面前又算個什麽東西,竟然也敢癡心妄想他能舉薦我……真是,自取其辱。”

隨從一聽忙寬慰道:“大將軍切莫氣餒,陸陵看不出大將軍的才幹,那是他自己有眼無珠,同大將軍有什麽幹系?古文經學派容不下咱們,咱們還可以去找周司徒,再不濟,還有虞常侍……洛京這般大,總有人能欣賞大將軍的!”

陳近長嘆一聲,疲憊地搖了搖頭,“陸太尉素有公正剛直之名,據聞他的親傳弟子文照曾是織席販履之徒,出身更為貧寒,也未見他有絲毫嫌棄……若是連他都瞧不上我,這滿洛京城,就再無人願為我舉薦了。”

馬車外一時沈默,饒是隨從們搜腸刮肚,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來寬慰自家大將軍了。

陳近獨坐在昏暗的車廂中,看著眼前那一點燭火搖搖晃晃,將熄未熄,心中湧起無盡的酸楚,他苦澀地想:難道我這大將軍,註定只能徒有虛名嗎……

“自然不是!”

兩日後,南陽周氏府邸,宴客廳內,周梧笑容款款地親自為陳近奉上一盞香茗,“大將軍請用。”

陳近受寵若驚地接過茶盞,小心翼翼地聞了口茶香,只覺此茶如桂馥蘭香,聞一聞便沁人心脾。再擡眼一看此間廳堂雅致素凈、裝點得恰到好處的布置,心中更是大為感慨到底是四世三公的公卿世家,比自己家裏那等金碧輝煌、珠圍翠繞的裝潢不知高到哪裏去了。

他嘗了一口茶水,細細感受了一會兒那茶香彌漫口腔的滋味兒,又搓了搓手,道:“周太常家中的茶自是極好的,怕是連宮裏的都比不上呢。”

周梧是什麽人,出身極貴之家,自幼見慣趨炎附勢之徒,自然一眼就看出,眼前這個頂著大將軍身份的屠戶,此刻是多麽的緊張和討好。他心中輕蔑一笑,面上笑意卻仍舊不減,仿佛十分親切與真誠,“金山時雨原不是什麽稀罕東西,大將軍是何等貴重之人,什麽東西是您沒見過的?如今這般說來,無非是給在下一點薄面罷了。”

南陽周氏的長公子如此奉承自己,陳近既是得意又是忐忑,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應答,又總不能說什麽金山銀山的的自己確實沒喝過,於是只是悻悻一笑,又悄悄搓了搓手。

周梧一撩袍角,施施然在主位坐下,幽幽嘆道:“大將軍體察我等下官,總願意施舍一點臉面,也周全周全我們,可有的人,倚老賣老,仗著如今陡登高位,便全然不將旁人放在眼裏了。”他微微笑起來,轉向陳近親切地問道:“大將軍,你說是不是?”

陳近驀地一怔,片刻後才反應過來,“……你說的不會是陸太尉吧?”

“……”周梧笑容一僵,心道屠戶就是屠戶,連怎麽說話都不知道。高官們互相之間打交道,哪個肚子裏不是藏了一副九曲心腸,一句話要掰成十八瓣,一點一點糊弄著往外擠,讓對方聽得似懂非懂、揣測再三方能體會其中真意——這才叫高雅!這才叫上流!

他撫了下額頭,覺得自己大概有些摸清這屠戶的脾性了,便也不再拐彎抹角,直接道:“陳大將軍,你該知道的,我們南陽周氏在洛京經營數代,是有些眼線在城中其他世族家中的。自然,其他家族亦是如此。所以在這洛京城中,其實很難有藏得絲毫不露風聲的秘聞,譬如前日你漏夜前去陸太尉府上拜訪一事,我便有所耳聞。”

周梧刻意放柔了聲音,似乎頗為誠懇地道:“在下往日雖與大將軍無甚交際,但每逢佳節我周氏族中與大將軍府上卻常有禮數往來,如今大將軍有所需求,不先來找我們,反倒找上陸太尉的門路,此舉著實令我傷心。”

陳近皺著眉頭努力回憶再回憶,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剛蹭著妹妹的光當上大將軍那會兒,南陽周氏確實曾送過幾次節禮,當時自己還頗為驚喜,覺得這應該就意味著洛京世族還是願意接納自己的,可後來不知怎麽的,那節禮忽然又斷了,他再巴巴送禮上門,周氏那邊也再沒回應……大概,是周氏底下人出了疏漏,給忘了?

陳近拱手道:“是我疏忽,總想著大司徒和周太常都是大忙人,便也不敢打攪。”

“咱們兩家交往已久,如此親厚的關系,談什麽打攪不打攪的?”周梧笑意盈盈,“大將軍不必見外,但有所求,盡管同在下道來,只要是在下能夠做到的,必定竭力相助大將軍。”

陳近那顆在陸陵府上被澆滅的心再度從死灰中砰砰躍起,他眼睛大亮,直勾勾地盯著周梧,“周太常,此番涼州大戰在即,我……我想以大將軍之職執掌軍需後勤,周太常可能助我?”

陳近和陸陵深夜談話的內容周梧早從陳近那漏得跟篩子一樣的大將軍府中打聽得一清二楚,私底下還同叔父周淮嘲笑過陳近癡心妄想,如今聽得此話由陳近親口說出,他面上笑意加深,反而愈發親切地說:“大將軍,以您的身份地位,執掌軍需後勤本就是理所應當的事。”

“當……當真?”陳近幾乎要把周梧當作親兄弟,看他的眼神火熱而感激,“周太常當真也這般覺得?”

“那是自然。”周梧端起茶盞悠悠呷一口茶,突然輕嘆一聲,“只是大將軍也知道,如今古文經學派與官宦勾結,處處與我等作對,我輩顧及著朝中大事,行事難免束手束腳,因而如今竟被陸陵、陳潛等人壓過不少風頭。我縱然有心相助大將軍,可有古文經學派從中作梗,也難保此事能成。”

陳近登時緊張地繃緊了身子,“這可如何是好?我也沒有法子對付古文經學派啊!”

“……”周梧一時無語,心中暗嗤若古文經學派若是那麽好對付的,我一早把他們全盤踹去交趾了,還用得著現在忍辱負重請你個屠戶喝茶?

“大將軍說笑了,有時候,朝堂上的事未必一定要在朝堂上解決。”周梧的上半身微微前傾,陳近立即湊近了作洗耳恭聽狀,周梧低聲道:“若是陳貴人能在陛下耳邊吹吹枕頭風,加上有我一力保舉,大將軍夙願必能得成。”

陳近恍然大悟,激動地連聲道“對對對”。

他騰地起身向周梧拱手,“多謝周太常相助!我定然銘記於心!”

周梧見他神色興奮急促,猜到他已經急不可耐地想給陳貴人遞消息了,便十分貼心地送客。

眼見陳近的背影興沖沖地遠去,廳後悠悠轉出一個人來,“事兒都交代好了?”

周梧緩緩收起臉上親切而虛偽的笑容,換上慣常的嘲諷冷笑,“叔父請放心,跟傻子說話,不費勁兒。”

“陳近雖然愚蠢,可擋不住他有兩個好妹妹,終究是大將軍,任用得當,便是一枚好棋子。”周淮淡淡道:“你看當初他任大將軍之初,我讓你送出的那幾份禮物,如今不就起作用了?若是你沒有擅自作主,斷了和大將軍府的往來,說不得陳近一早就來投靠我們,不多去陸陵那兒走一遭了。”

周梧有些不自在地道:“誰讓他任職那麽久了還是一事無成,我們何須盡心同一個蠢貨結交?叔父你看我今日招了招手,陳近不就又巴巴蹭上來了?那都是些小節罷了,無須在意。”

周淮不讚同地看了眼周梧,可終究沒有過多責備什麽,只道了聲“你自己有數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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