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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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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為防止被今文經學派的人拿到把柄, 一幹角色均使用了化名,但是結合時事,誰還猜不出來講的是馬燕暗中殺人滅口那點子破事兒呢?戲中胡娘子最終告禦狀成功, 從上到下一應貪贓枉法的官員全都鋃鐺入獄,可現實卻是,胡娘子投告無門,殺人者依舊逍遙法外。

這殘酷的對比進一步點燃了洛京百姓們的情緒,一時間街頭巷尾討論的都是《胡娘子告狀》的情節, 戲班子每到一處巡演就萬人空巷,據說就連身在北君山上清修的皇帝陛下, 都聽說了這出新奇戲碼,出言詢問:“朕聽說民間出了一種新花樣,叫折子戲, 那出《胡娘子告狀》唱得委婉動人,不知是不是真的?”

雖然不知大宦官虞澤是如何對答的,但宮中流傳出的這只言片語已足夠百姓們激動, 大家都期盼著現實也能如戲中一樣, 皇帝英明神斷, 最終還草民一個公道。

在這關鍵時刻, 終於輪到陳潛出手了。

他當堂參奏馬燕殺人滅口、飛揚跋扈, 今文經學派從上到下層層包庇、腐朽不堪, 並提出《公羊春秋》已不足以教化世人, 應當廢《公羊春秋》改立古文經學派的《左氏春秋》為官學。

對於現代人而言, “法治”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但在古代封建社會中卻並非如此, 尤其是在大寧朝,雖有大寧律法, 但這律法就像方便面包裝袋上的牛肉大蝦,有是有,但是只是用來給你看看。

大寧朝的基層官員判決案例更多是參考《公羊春秋》裏的例子,拋開國家律法,以春秋時期先人們的言行作為當下的判決模板,也就是所謂的“引經決獄”。

引經決獄的影響當然是很壞的,將儒家經典置於國家法律之上,一來破壞了案件的審理規則,司法人員的主觀臆斷高於一切,為貪贓枉法大開方便之門;二來破壞了法律的平等原則,使封建特權、宗法倫理等諸多落後思想喧囂塵上。

但引經決獄始於舊朝武帝時期,延用至今已有二百餘年,早已深入人心,對於此時的大寧朝百姓宣傳要法治不要人治,就像對二十一世紀的人們高呼“反清覆明”一樣離奇。

至少以文照目前的地位,絕無可能做到。

她只能嘗試著前進一小步,比如提議利用此次今文經學派露出的明顯的司法漏洞,攻擊他們的決獄經典《公羊春秋》,以期自家古文經學派的《左氏春秋》能夠取而代之。

一旦《左氏春秋》成功上位,把大寧朝的司法權握在手中,就相當於咬掉了今文經學派的一條臂膀,古文經學派的局面將會徹底打開。

這是至關重要的一步,事關整個古文經學派的利益,學派上下戮力同心,人人都像打了雞血一樣。

在陳潛喊出“以左氏代公羊”的口號之後,這樁因毆鬥而起的冤殺案便徹底變了味道,大家所有的註意力都集中在此次《左氏春秋》能否取代《公羊春秋》,古文經學派那個無辜枉死的小官成了同僚手中一張搖晃的大旗。胡娘子的血和淚,也不過是古文經學派眾人用來博取大眾同情的工具。

但事已至此,沒人能再回頭。

古文經學派對於《公羊春秋》的質疑足以動搖由今文經學派主導的司法系統的根本,今文經學派的那些老頭子們再也坐不住了,既然在道德上無法占據高地,那麽就在學術上擊敗對方!

他們要辯經!

無數今文經學派的年輕子弟率先粉墨登場,他們集思廣益,作下《公羊墨守》、《谷梁廢疾》、《左氏膏肓》三篇文章,對古文經學派的傳承經典大肆批判。而古文經學派這邊的年輕一輩則以文照為首,另寫《發墨守》、《起廢疾》、《針膏肓》三篇迎頭痛擊。

昔日曲水流觴、吟詩作賦的風雅場所成了士子們廝殺搏鬥的戰場,今古文經學派的年輕人們分坐曲水兩岸展開了激烈的辯論戰,彼此之間大噴特噴,爭得臉紅脖子粗。

文照作為古文經學派首屈一指的大儒陸陵的親傳弟子,憑借紮實的學術功底以及高屋建瓴的目光,面對來勢洶洶的眾多今文經學子弟絲毫不怵,以一己之身在一日之內連續駁倒了一十九名今文經學派士子,打出無雙戰績,震撼今文經學派的同時也壓服了所有古文經學派的年輕士子,大家迅速聚集在她身邊擰成一股繩,把如散沙一般各自為營的今文經學派士子吊起來打,打得今文經學派士子掩面嚎啕、狼狽逃竄。

小兒輩們不中用,今文經學派的大佬楊茂只好親自出手,他當眾指責《左氏春秋》為異端邪說,直言左氏淺末,緣由有三:一、“不祖孔子”,意為《左傳》出自左丘明之手,通過師徒傳授,與孔聖人的《春秋》是全然無關的;二、無論新舊兩朝,均無先帝承認《左傳》的官學地位,且《春秋》不止公羊、左氏兩家,還有鄒氏、夾氏,若改立左氏,那麽鄒氏、夾氏也會爭立官學,諸家爭執不下,會引起學術圈的混亂;三、學術思想貴在統一,《易經》雲,“正其源,萬事可理”,五經的確立來自孔子,而《左傳》多有悖逆五經之處,屬於應絕之末學,斷斷不可立為官學!

文照當即挺身而出,針對楊茂的指責一一反駁:首先,左丘明乃至賢之人,曾接受過孔子教誨,這是不爭的事實,反倒是公羊和谷梁,受教時間還在左丘明之後;其次,舊朝時,武帝喜好《公羊》排斥《谷梁》,而到了宣帝時則獨學《谷梁》,由此可見,此前沒有皇帝確立《左傳》為官學,不是因為《左傳》本身的原因,而是因為人各有好,先帝、後帝各有所立,並不能一味因循守舊。其三,人們常說,至音不合眾聽、至寶不合眾好,故有伯牙絕弦、卞和泣血之典故,因為高雅的事物從來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夠欣賞,《左傳》即是如此。楊茂認為《左傳》悖逆五經,不是因為《左傳》真的悖逆,而是因為他的文化水平不足以解析《左傳》罷了。

文照又寫下《公羊春秋》十七處錯漏及謬引孔子之處公開發表,給了今文經學派一記迎頭痛擊,而今文經學派一時竟集體噤若寒蟬,無人能出言反駁。

這一下,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今文經學派的軟弱與無能,原來所謂的閥閱世家、世族高門,就只有這點水平?

就這?就這?

那他們憑什麽一直趾高氣昂地踩在我們頭頂上,就憑他們投胎姿勢好?

古文經學派的士子們群情激憤,士氣大漲,這場由今文經學派發起的洛京辯經大戰至此已徹底攻守易形,就在這關鍵時刻,文照請出終極殺器——回來吧!我的大儒老師!

她與何朔、陳潛共同進宮,覲見皇帝,請求陛下為陸陵洗脫冤屈,並再度征辟其入朝。

這一招當然是文照早就與皇帝和虞澤溝通好了的,於是姜望在假裝遲疑了一些時日後,發明旨召陸陵回京,正好張鳴被貶後太尉一職空缺已久,便由陸陵頂上吧。

古文經學派瞬間多了一個位列三公的太尉大佬,實力劇增,明眼人都看出這場戰爭勝負已分。

但今文經學派不見棺材不落淚,從陸陵接到聖旨到他重回洛京城,還有許多時日,他們還要垂死掙紮!

用明面上的手段打不過古文經學派,那不要緊,他們還能耍最擅長的陰謀詭計!

於是古文經學派的主要人物們在一夜之間被潑了許多盆臟水,有說何朔人品不好,曾經休棄原配發妻另娶小姨子的,也有說陳潛有怪癖,喜歡半夜女裝出行的,還有那個誰家中妻妾成群,大搞“選妃”活動的……種種離奇流言,不一而足。

文照也沒逃出他們的編排,因為她年滿十八卻一直未曾娶妻,身邊也無有妾室通房,於是一頂“天閹”的帽子結結實實地扣到了她頭上,偏生這種事她也無法自證,於是流言愈演愈烈,就連在大鴻臚府開會時,都有何姣姣尋到機會偷偷問她此事是真是假。

但是陰謀詭計終究是上不得臺面的,諸多流言紛擾雖然使古文經學派眾人煩不勝煩,但終究不能撼動其根基,一切紛爭隨著陸陵終於踏進洛京城的那一刻,漸漸都落定了。

陸陵掀起晃動的車簾,看見車外飄著鵝毛大雪,浩蕩洛京城亦被染成白茫茫一片。他恍惚間想起當年自己被迫離開洛京時,好似也是這麽一個大雪天。

當年他一時氣盛,得罪了虞澤,有好友冒死前來報信,說虞澤已著手準備誣陷他一個死罪,讓他趕緊收拾行李跑路,跑得越遠越好。他不敢不信,當即棄官潛逃,倉皇如喪家犬,彼時孤身一人,回望洛京,只餘滿心絕望,道此生恐再無回返之日。

而如今,他以太尉之身風光回朝,縱然天寒地凍,城門口亦擠滿了迎接之人。

陸陵瞇起眼睛仔細辨認,那站在最前頭的有懷仁、潛之、長明,還有……虞澤。

在看清虞澤的那一瞬間,陸陵眼瞳震顫,他想起當年長明離家時同他許下的承諾——“老師,我文照在此對天發誓,有朝一日,定能為老師取回玉玦,還叫那虞澤於洛京城外,親迎老師回京!”

此時此刻,文照正手捧玉玦,高舉過頭頂,將其奉與陸陵,“學生恭迎老師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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