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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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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姜岱在此地已做了八年的縣令。

這原是不合規矩的,但他叔父的三娘舅為洛京朝廷的周梧周太常效力,只消周太常一句話,再不是規矩也便成了規矩。

因而,當洛京那邊傳來消息,讓姜岱掘開堤壩,淹了樂玄所部時,姜岱雖然心裏嘀咕,可也不得不照做。

所幸他前些年在山中造了座別院,這會兒正好派上用場。

姜岱秘密帶著自己的家人提前搬入別院,刻意留下那些個與自己交惡的同僚,比如那個與自己處處作對的劉縣丞,他派遣人手前去“修整”堤壩時,那廝果不其然又跳了出來,大叫著堤壩分明去年才大修過,如今再修無異是勞民傷財作無用功雲雲。

於是姜岱冷笑著讓他前去監工,劉縣丞梗著脖子去了。

去吧,去吧,這一去你就別想再回來了。

姜岱站在別院的觀景臺上,山間清風悠悠,他負手而立,遙望大河,回想起那天洪水肆虐的景象,想象著劉縣丞在洪水中無力掙紮的模樣,嘴裏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兒,“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

“姜縣長,好興致啊。”

身後突然響起一個陌生人的聲音,姜岱猝然轉身,看見十幾個披甲軍士拱衛著兩個文士,其中那個個高的正笑著給自己撫掌。

姜岱蹙眉怒喝:“爾等何人,竟敢擅闖本縣別院!來人!來人吶!”

那個個子稍矮的沖那十幾個軍士打了個手勢,他們各自從身後解下幾個圓滾滾的東西,一甩手丟到了姜岱面前。那文士貼心地問:“姜縣長是在找你的手下嗎?我給你把他們帶來了。”

姜岱定睛一看,那幾十個滾落在地上的東西,正是他手下人的人頭!

他嚇得慘叫一聲,轉身欲逃,奈何身後是懸崖峭壁,只能跪地求饒,“諸位壯士,饒命!饒命啊!你們想要什麽?錢?糧?還是這座別院?我統統都可以雙手奉上!只求諸位留我一條命……”

他話音未落,只見那文士腰間佩刀光芒一閃,他頸間猝然一痛,再說不出話,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音,他伸手一摸,看見掌心滿手是自己的血。

姜岱的屍體轟然倒下,文照收刀回鞘,周棠淡定地吩咐身後軍士將他的腦袋也割下來,一會兒傳首示眾。

文照“啐”了一口,“這狗官,死不足惜。”

周棠嘆道:“他怎麽只長了一個腦袋,實在是不中用。”

輕松料理了姜岱,文照和周棠帶人飛速下山,就要去找押運糧草道大隊匯合,卻遠遠地聽見那頭傳來激烈的爭執聲。

“……把糧草交出來!”

“我等是朝廷派遣的賑災官,爾等豈敢放肆!”

“呵,什麽朝廷命官,都是一群衣冠禽獸!你們再不交出糧草,別怪我們不客氣!”

文照和周棠對視一眼,夾緊馬肚子疾馳而去,果然看見一大群足有近千人的衣衫襤褸的災民將賑災隊團團圍住,軍士們全神戒備,兩方彼此間劍拔弩張,眼看著就要打起來。

周棠神情一凜,高聲道:“諸位,我便是朝廷派來負責此次賑災的欽差大臣周棠,請諸位稍安勿躁,我們即刻就將布篷施粥!”

“呸!狗賊!”為首的一個壯漢走出人群,他手持木棍,擡頭仰視高坐馬上的周棠,氣勢卻絲毫不遜,“你們這些洛京來的狗!都是和那姜岱一般的貨色,慣會巧言令色、欺世盜名!鬼才信你的話!把糧草交出來,我們自會自救,無需你們假惺惺!”

“對!把糧草交出來!”

“交出糧草!”

“周大人,這些災民都是些記打不記吃的,他們如此好歹不分,不如咱們給他們點教訓?”身後一個軍士小聲道。

周棠眼珠子轉了轉,搖搖頭,說:“我看不必,聽這漢子所言,他似乎認識姜岱?”說著周棠看向了文照。

文照沖他點了點頭,又向那大漢道:“你認識姜岱?”說完,她將新鮮采摘下的姜岱的腦袋丟了過去,“那你看看他是誰?”

人頭落地,眾災民頓時散開,又圍成一個圈,那領頭的漢子定睛一看,登時大吃一驚,竟赤手將那顆頭顱捧起,再三端詳,“姜……姜岱?!”

“不錯。”周棠冷聲道:“本欽差剛到此地,見屍殍滿地、饑民煎熬,卻不見主事官員,帶人一路尋去,卻見姜岱身為一縣之長,不思救濟災民,反倒攜親眷家屬躲在山間別院逍遙快活,是可忍孰不可忍,當即將姜岱斬首,這是他的門下走狗,請諸君一並觀之!”

幾十顆人頭紛紛落地,眾災民忍不住叫道:“這……這不是李二狗麽?”

“王三?是王三!好哇,個狗日的,叫你往日裏仗著姜岱的勢猖狂,現在涼透了吧!”

“……”

領頭那漢子攥著姜岱的腦袋,望著周棠的眼神閃爍不定,最終他緩緩拱手,道:“方才是在下失禮,請欽差見諒。”

周棠也向他拱手,“好說,我見這位壯士言辭有度,不似尋常人等,敢問閣下是何人?”

那漢子重重嘆息一聲,“說來慚愧,我叫劉賜,原是本縣縣丞。”

縣丞?!

文照和周棠一聽便知此事恐怕另有深意,彼此對視一眼,周棠當即先率人分發糧草,而文照則下馬同那劉縣丞攀談起來,“劉縣丞,在下文照,出身原平縣,也是並州人士,如今正在朝廷平亂大軍中做監軍,今日是隨同周欽差一同前來視察賑災的,那姜岱便是死於我手……你既是本縣縣丞,為何作如此打扮同災民們混跡一處呢?”

劉賜先是狐疑而戒備地盯著文照,他身邊圍著的眾多災民雖有不少跟著周棠領救濟糧草去了,卻還剩下百餘人團團守在他身邊,謹防文照發難。然而待文照提及自己的來歷時,劉賜的眼神頓時一變,驚訝地看著她,“原平文照?你可是那位率軍追擊北戎的小將軍?”

早說了名聲這東西,平時不顯山不露水,關鍵時刻卻能幫上大忙。文照再一次感謝自己多年來在並州的經營,故作謙虛地咳嗽一聲,“將軍算不上,在下如今只是一名監軍耳。”

劉賜連忙拱手道:“文君少年英才,劉某敬佩已久。”

眾災民聽聞文照也是並州人,還是那個在北戎反擊戰中取得難得勝利的小英雄,眼神頓時溫和不少,原本凝滯的氣氛為之一松。

文照道:“諸位請放心,這次朝廷派來賑災的周欽差乃是我好友,他絕非姜岱那樣的狗官,諸位盡可放心隨他前去領取糧草物資。”

劉賜聽出她是想與自己單獨交談,猶豫片刻後,還是轉身對眾人道:“我與文君有話要說,你們自去便是。”

文照和劉賜走到一僻靜處,確認了四下無人,劉賜道:“不瞞文君,那姜岱此前試圖加害於我,我也是險死還生,因而不敢再回縣府,只能與混跡於災民中茍且偷生。”

文照立即道:“劉縣丞,此事可否詳談?”

“自無不可。”劉賜點點頭,嘆息一聲開始說:“那日姜岱突然說起縣中堤壩需要再修,被我駁斥後他惱羞成怒,趕我前去監工,我只得去了。到了地方一看,那堤壩竟已被掘開了一個口子,我雖不懂修築堤壩,卻也覺得不對,於是便找人商討,可姜岱手底下的幾個大工硬說築堤便是如此,要我這個外行閉嘴,我也只好暗暗留心,然後就在決堤那日,我發現那幾個大工消失不見了……”

文照眼瞳一震,急忙追問:“之後呢?”

劉賜沈聲道:“我發現他們失蹤後大感不妙,於是立即叫上在堤壩做工的弟兄們一同往山上撤退,可還是沒來得及救下所有人……”劉賜的聲音顫抖起來,這個八尺高的漢子眼眶通紅,幾乎壓制不住哽咽的聲音,“我沒辦法,我眼睜睜看著黃河水沖垮了堤壩,朝下游滾滾而去,那麽多人……房屋、田地、牛羊……都被淹沒了……死了多少人,我都不敢想……”

說著他狠狠將手中攥著的姜岱的頭顱摜在地上,擡腳用力踐踏,“都是因為他!這個狗官!是他蓄意決堤!是他害了這麽多人!!”

姜岱的腦袋在劉賜沈痛又決絕的一腳又一腳下被踩得變形、破裂,流出了暗紅的血和雪白的腦漿。文照並沒有阻止,她只是怔在原地,想到了自己在來路上與那些流民的對話——原來,原來此次黃河決堤,真的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她轉身擡頭,遙遙望見遠處青山滴翠、雲影悠悠,她幾乎可以想象出這裏原本是個如何安詳靜謐的小村莊,可此時入目所見的,只有滿地腐敗的屍首,他們了無生氣,泛著惡臭,因為數量太多,文照甚至有一時的恍惚,覺得他們不是人似的,而是雞。

前世她曾讀到過一首民謠,《小民發如韭》。

小民發如韭,剪覆生;頭如雞,割覆鳴。

洛京城中的貴人們田連阡陌,而這個邊郡小縣的村民們,他們連立錐之地都沒有,決堤那日,他們或許在勞作,或許正坐在田埂邊聊天,孩子們嬉戲一處,黃發蒲扇輕搖,可剎那間,洪水滾滾而過,將這一切都吞沒了。

只是因為洛京城中的某個貴人,他的一個念頭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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