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十八章

關燈
第十八章

皇帝頗為溫和地笑了笑,“若論起詩才,本朝迄今為止無人能出長明其右。”

文照恭敬俯首,“陛下謬讚,人外有人天外有人,大寧代有人才出,微臣不敢專美於前。”

“長明不必過謙,你的才華朝中有目共睹,只是……”皇帝頓了頓,問:“朕聽聞你出身不顯,又是從何習來的這作詩之才?”

文照道:“回稟陛下,微臣師從於陸陵陸公,曾隨老師於並州學習三載,而後幸得雁門郡守舉孝廉,隨後便入洛京尚書臺為官。”

文照的身份背景皇帝早已知悉,眼下聽她說來自然並不意外,只淡聲問:“陸子陵雖是大才,卻犯了朝中忌諱,朕不得以才允準他辭官遠行,你身為他的弟子,當也為他感到惋惜吧?”

文照的心突突跳了兩下,但只忐忑一瞬,她便平靜地道:“陛下方才問微臣,如何學會的寫詩,其實微臣的老師陸公並不善於吟詩作對,臣是自行習得。”

“哦?”皇帝似乎來了興趣,他微微一挑眉,“如何自行習得?你且說來聽聽。”

文照道:“我見江河,便覺江河遼闊;見青山,便覺青山嫵媚。哪怕平日行走於道路、溪邊、山陵間,見到路邊蒿草、水中細魚、山間飛鳥,亦覺草木飛禽都甚是可愛,心有感悟,於是詩自然而成。”

她這一番話說得玄妙,頗合了姜望修仙之道,見皇帝似乎若有所思,文照繼續道:“游魚有游魚之樂,飛鳥有飛鳥之樂,這世間眾生,哪怕尋常草木,或都自成一界,何況老師這樣的大才乎?微臣不知老師昔日在洛京朝中是何等風采,但三年來常隨他行走並州四方,見他時時開懷、怡然自得,便知老師並不以己悲,因而微臣並不為其而惋惜。”

這實在是一道送命題,陸陵原為京城高官,雖說是得罪了虞澤,但若無皇帝默許,他又怎會輕易辭職遠遁?若說自己為老師感到惋惜,那就是對皇帝和中常侍心懷怨恨。可若直言不惋惜——好你個文照,竟是此等冷血無情全無心肝之徒,來人吶,叉出去!

於是文照只好婉轉表達:我老師自己都過得挺快活,我替他委屈個啥?

意思就是這麽個意思,再按著姜望的喜好,套上一層玄乎的殼子,總算把他給糊弄了過去。

皇帝頷首,望著文照的眼露欣賞,“長明果然頗有慧根,倒是個修道的好苗子。”

文照真怕他下一句就要拉自己一塊“修行”,立即轉移話題,同時也給陸陵再找補幾句:“只是陛下,陸公雖隱於山野,心中卻時時記掛著大寧與陛下,臣亦謹遵老師教導,雖僅為尚書郎,位小人卑,卻也願盡己所能,為陛下、為大寧排憂解難。”

“長明忠君報國之心,朕已全然了解。”姜望點了點頭,“說起來,此番能挖出張鳴和賈洪這兩個蛀蟲,也是全靠長明忠義直言。阿兄,你該多謝長明才是。”

虞澤在皇帝面前笑得一派赤誠,向文照拱手道:“那咱家就在此多謝長明了。”

他這笑容看得文照毛骨悚然,幹笑了笑,“虞常侍,客氣了。”

皇帝忽然幽幽嘆了口氣,“此事至此原該圓滿了結,只是那陳潛委實不知好歹,朕念及他此番受了冤屈,要給他升官,他卻不肯出任,直言朕開設西園乃誤國之舉,他決計不肯支持,惹得其他人也紛紛效仿。事到如今,竟無一人去西園交錢,非逼得朕給他們額外開恩不可——可此例一開,往後西園還怎麽經營下去?”

這個事兒文照是知道的,甚至可以說,她是第一個知道的。

陳潛出獄後聽說此番得以幸免是因為文照舍身相救,他並沒有因為文照官職低微就輕慢以對,而是親自提著禮物登門致謝。

陳潛的禮物是一大條鹹魚。

相較於趙瑜那一摞房契那般豪闊,一條鹹魚當然顯得頗為寒酸,但那小老頭兒顯然不覺,他笑瞇瞇地同文照說起自己當時是如何如何釣上這條大魚,因不舍得當即下鍋,便用鹽巴、花椒等物將其細細腌制,本打算將其懸掛於檐下日日欣賞,但拜謝文照不能空手而來,他左看右看家中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這條鹹魚,因此將其送給文照,希望她能夠喜歡。

於是那條鹹魚當即成了兩人的下酒菜。

陳潛和文照喝著酒吃著魚,相談甚歡,陳潛卻忽然面露愁容,文照問:“陳公出任廷尉在即,這可是九卿高官之位,天下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得,陳公緣何嗟嘆?”

陳潛道搖搖頭,“升官在旁人眼裏是天下第一得意事,在老夫眼中卻未必——升官就要去西園,要給那幫宦官交錢後方可上任,世上哪兒有這樣的道理?老夫家中清貧,拿不出兩千萬錢,即便拿得出,也絕不縱容這股不正之風!”

這小老頭經歷一番牢獄之災,仍舊性烈如火,不肯為強權低頭。文照看著他眼中炯炯之光,終是沒有出言勸導。

他果然沒有食言,而皇帝和虞澤果然也被他激怒了。

虞澤眼角餘光一瞥文照,開始自己的日常工作——進獻讒言。他說:“陛下,既然陳潛那老匹夫如此不識擡舉,那咱們也沒必要給他好臉色看了,不如……”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也好殺一儆百,鎮住那幫蠢蠢欲動之人。”

文照看出了虞澤的試探之意,卻並不以為意,笑道:“虞常侍,此前風波剛過,陳潛不肯交錢上任的事兒也還傳得沸沸揚揚,你現在就要讓人死於非命,是把天下人都當傻子不成?到時候百官逼問,下不來臺的是你還是陛下?”

虞澤冷笑,“我就知道,你終究是士人一派,哪裏會真心替陛下排憂解難?殺又殺不得,放又不能放,那你說該如何是好?”

文照向皇帝拱手道:“陛下,依臣之見,應該不收取錢財,直接讓陳潛上任。不止是陳潛,此番得以升官的古文經學派的士人,都應該讓他們直接上任,而今文經學派的士人則不能放過,若他們有樣學樣,咬死不肯交錢,就換人,換成古文經學派的士人,依舊不收錢直接上任。”

在只聽到前半句的時候,姜望眉頭擰起幾乎就要發怒,可待聽到後頭,他又漸漸陷入沈思,“你的意思是,讓朕區別對待,以分化兩派?朕知道,士人根據其自身所學不同,亦分今文經學派和古文經學派,可這麽多年打交道下來,朕覺得兩派士人並無差別,他們也一直同進同退,你這一招,能夠管用嗎?”

文照道:“陛下,古今經學兩派之所以能夠一直抱團,並不是因為他們都是些團結至誠之人,相反,臣身在其中,發現兩派裏頭都多的是卑鄙自私的蟲豸,他們之所以抱團,是因為不得不抱團。”

虞澤陰陽怪氣地道:“你這是在責怪咱家逼迫他們太甚了?”

“確實如此。”

虞澤:“……”

文照又問:“陛下可知士人為何分成古文經學派和今文經學派?”

虞澤不屑道:“莫說陛下,連咱家都知道。昔年始皇帝焚書坑儒,多少經典付之一炬,舊朝初年,有幸存的遺老、長者口述經書,以隸書書寫,編纂成冊,這便是今文。後魯恭王損壞了孔子家宅,在墻壁中得《禮記》、《尚書》、《春秋》、《論語》、《孝經》等,凡數十篇,皆以古籀文書寫,這便是古文。”

文照點點頭,“舊朝時,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置五經七家博士,今文從此由民間私學轉為官學。至新朝,光武帝再立今文十四博士,即《詩》齊、魯、韓三家,《書》歐陽、大、小夏侯三家,《禮》大戴、小戴二家,《易》梁丘、孟、施、京房四家,《公羊春秋》嚴、顏二家。按照道理來說,只要跟隨這十四家老老實實學習今文,就能做官,為何時至今日卻有源源不斷的人還要學習古文呢?”

皇帝眉心一動,“長明,據朕所知,你和你的老師陸子陵皆是古文經學一派?”

“回稟陛下,正是如此。”

“你為何不學今文呢?”

文照苦笑,“陛下,臣學不到。”

皇帝顯然一怔,“……學不到。”

“學習了今文經學,就有了做官的資格,而這大寧天下,官位是有限的,想做官的人卻是無限的,既然如此,為什麽不把接受今文經學教育的資格只留給自家族人和門生,而要收我們這些草芥出身的泥腿子呢?”

“孔子曰,有教無類,所以願收弟子三千。但那是因為他是聖人,而這天下間,聖人寥寥無幾,多的只是蟲豸。”

文照拱手道:“大部分古文經學士子都與臣一樣,不是不想學今文經學,而是因為學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天下習古文者眾,而為官者少,習今文者少,而為官者眾,這是橫亙在兩派間的根本矛盾,無可化解。之所以眼下兩派似乎親密無間,正是因為以虞常侍為首的宦官一派勢大,士人為求自保只能抱團,而一但兩派所承受的壓力出現偏頗,他們自然會開始狗咬狗。”

虞澤思索著問:“但此計如此明顯,難道今古兩派的人會看不出來嗎?”

文照笑道:“看破計謀與化解計謀是兩件事。古文經學派因人才輩出、廣為收徒,在民間聲勢早已超過今文經學派,心心念念的,只是朝中官學的位置。若想化解此計,就需要今文經學讓出官學的位置——他們怎麽肯?”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