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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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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文母聽完久久不言,最終只發出一聲嘆息,終是沒有再行勸阻。

文照服侍母親先睡下,自己則獨坐在窗下遙望清輝。此時萬籟俱寂,天地間唯懸一輪圓月獨照山河。文照看著此番情景,忽然想到前世背誦過的一句詩——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七歲時的文照獨坐看明月,絕沒有心情欣賞滿地月色,她只會在心中一遍遍地乞求明天能多吃一口麥飯。

而此刻,十七歲的文照再度遙望圓月,整個原平縣都已匍匐在她腳下。

年幼時回憶早已陳舊模糊,但回想往昔,那猙獰可怖的饑餓與疲憊感仍如附骨之蛆一般纏繞著文照——即便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

十年前,原平縣文氏一戶貧寒人家中,一個素來以男裝示人的小女孩感染了風寒,一病不起。

文照就是在那時來到了這裏。

剛穿來這個世界時,文照免不了是有些新鮮好奇的。縱然這個新家庭只有一間茅房和一座小院,吃穿用度都極為寒酸,但是也沒關系,既然她穿來了,說明她多半就是這個世界的女主角,沒錯吧?

前世文照纏綿病榻,閑暇時遍閱各大穿越小說,從兵王、特工到嫡女、嬌妻,理論知識早已拉滿,如今一朝穿越,重獲康健,文照欣喜若狂之餘,滿肚子穿越者逆襲金點子即將澎湃爆發,她拍著胸脯向文母保證說:“阿母,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

文照說幹就幹,當即制定了穿越者逆襲三板斧。

一、制美食,開酒樓,用現代佳肴征服古人貧瘠的腸胃。

文照思索再三,決定從易到難,先從最簡單的麻辣燙開始,這種鮮香火辣的口感,這種自選菜色的新奇方式,一定能震撼整個並州乃至大寧,顫抖吧!古人們!

然後文照就遇到了幾個小問題。

一,她沒有食材。二,她沒有調料。三……她連鐵鍋都沒有!!

在文照原先的那個世界,鐵鍋是到了宋朝才被發明出來的,而此地人們多用釜與甑,制作食物的方式也多為煮或蒸,聽說燒烤也已被發明了出來,但這明顯超出了文照家的經濟水平,因此燒烤目前僅存在傳聞之中。

總之,這裏的生產水平顯然遠遠不及北宋。

但這並沒有擊倒文照,生產水平越低,說明發展潛力越大,這是一片藍海啊家人們!沒有鐵鍋算什麽,她就用釜!

勉強解決了器具的問題,文照問文母討要調料。

文母小心翼翼地撚了一小撮粗鹽給她。

文照拈起幾粒鹽嘗了嘗,未經加工的粗鹽又苦又澀,幾乎不能下咽。文照立即“呸呸”吐掉,連比帶劃地向文母描述,“有沒有那種,吃起來辣辣的、麻麻的植物?比如花椒?茱萸?”

文母有些心疼地看著被文照浪費掉的鹽,無奈地說:“阿照,你說的那些,都是貴重香料,只有官宦貴族人家才享用得起,我們文氏族中,即便如你文遷叔父那般的富裕人家,也只得逢年過節用一次香料。”

文照這才知道,原來現代社會唾手可得的平價調料,在古代竟是難得的珍寶。

調味料的缺失,導致文照的美食興邦大業基本告吹。可她還試圖垂死掙紮,萬一真就被她找到了什麽這個世界獨有的隨便煮煮就好吃的食材呢?

然而殘酷的事實告訴她——沒有。

此地百姓最常吃的就是麥飯和豆糜,粗糲的麥粒蒸熟了,混著豆子塞進嘴裏硬咽下去,如生吞沙礫。再就一口苦澀的鹹菜梗,頓時感覺這輩子都了無生趣。

文照試圖上山下河,采些野菜或捉魚,可山上的樹連樹皮都被饑餓的人剝光了吃掉,更不要說水裏的游魚。

在水裏摸了三天毫無成果後,文照終於無奈宣告逆襲計劃1.0正式破滅。

但是沒有關系,她還有備案!

二、背古文,抄詩賦,用五千年底蘊碾壓今人文采。

用一首《將進酒》驚掉古人下巴,然後揚名立萬從此走上人生巔峰,實在是穿越文裏太常見的操作,而且好巧不巧這還是個架空朝代,詩詞歌賦這一塊可以任由她發揮,什麽李白的杜甫的,到了這大寧朝就全是她文照的!

文照下定決心要當這個文抄公,剛說到什麽?《將進酒》?啊對對對,那就從《將進酒》開始。

文照翻箱倒櫃找出了早死的老爹留下的遺物——一支筆和幾卷竹簡。

然後她楞住了。

沒有紙。

好在她學過書法,毛筆字和繁體都還寫得來,那麽就硬著頭皮在竹簡上寫吧,跟宣紙應該也差不多。

文照打開了竹簡,又楞住了。

爹,你寫篆書啊?

文照蹲在大太陽底下琢磨了半天竹簡,從密密麻麻一堆篆書裏頭認出七個字兒。

還不確定。

文照幾乎要仰天長嘯——難道逆襲計劃2.0又要胎死腹中嗎?

她實在不甘心,於是決定繼續一搏。不能走洛陽紙貴的路子,她也可以通過路人口耳相傳的途徑傳播自己的大作嘛!

於是文照拉住了自家的隔壁鄰居趙大叔,清了清嗓子,昂頭挺胸開始吟誦:“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

趙大叔掏了掏耳朵,一臉迷茫地問:“啥?你還要去河裏摸魚?你有這功夫不如幫你阿母編幾雙草鞋。”

文照:“……”

文照又找了幾個族中長輩當面背誦大作,但大家都是或懵懂或嫌棄地看著她,然後問:“你在說啥?”

於是文照又知道了,在文盲率高達九成九的大寧,如她這般出身微寒之人,想要通過著作而揚名,幾乎是不可能的。

大寧朝實行的是察舉制,即由地方長官在轄區內選取人才並推薦給上級或中央,又叫舉孝廉。

那麽怎樣的人才算得上是人才?有名聲有人望的人是人才。

而傳揚名聲的渠道與方法,掌握在上層士人手中。

人家孔融之所以讓個梨就能美名傳天下,是因為人家姓孔,是孔子的二十世孫。

你一介草民,牛馬一樣的東西,終此一生或許都摸不到士人老爺的鞋底,人家幹嘛要用自己的資源人脈幫你揚名?難道你也姓趙?

意識到這一點後,既不姓趙也不姓孔的文照陷入了巨大的絕望。

此刻,穿越到古代的新奇感早已褪去,接踵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饑餓與焦慮。

關於現代炸雞烤鴨紅燒肉等美食的記憶越是清晰,文照對於麥飯豆糜的粗糙苦澀就越是抵觸。她開始喋喋不休地抱怨,用盡了歹毒的詞匯攻擊辱罵這該死的封建社會,而母親始終只是沈默著。

在心頭熱血被徹底磨滅前,文照決定揮出最後一斧。

如果這是一篇小說,她是文中女主的話,她要去尋找自己的男主角!

因為文父早逝,家中僅剩寡母孤女,文母為了防止被吃絕戶,自文照出生起,便對外聲稱生的是兒子,文照也一直作男孩兒打扮。不過如今這光景,十歲之前的孩童都是黑瘦幹癟的小猴兒,乍一看幾乎分不出男女,倒方便了文照走街竄巷。

她一路打聽著找到了自己能找到的最高級的官員府衙——原平縣縣長的府邸,然後在附近耐心地等待著,等待那個獨屬於自己的、出身世家貴族的男主角突然大駕光臨,然後與自己戲劇般地偶遇,他將會義無反顧地帶走自己……哪怕是給他當白月光的替身也好,做他見不得人的外室也好。

在最基礎的生理需求面前,尊重與自我實現不值一提。

文照在原平縣縣衙門口等了很久很久,終於等到“吱嘎”一聲,角門開了,兩個衙役從裏頭拖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女人的軀體,隨意往路邊的水溝子裏一丟,拍了拍手轉身就要走。

一個似與他們熟識的過路人見怪不怪地“喲”了一聲,問:“這又是怎麽了?”

衙役漫不經心地說:“縣長的侍妾,彈錯了一個音,正撞上縣長今日心情不佳,隨手就給打死了。”

“哦,是這樣啊。”

幾人互相拜別,各自離去,全當那水溝裏的女人不存在。

文照忐忑而惶恐地摸上前去,睜眼一看,那女人的身體以一種離奇的角度扭曲著,她的雙眼圓睜,似乎正靜靜地看著自己。

此時,天雷突降,大雨傾盆。

文照慘叫一聲,轉身就跑。

她一路跌跌撞撞地逃回家,見到文母正趴在屋頂,苦苦按著茅草不被狂風吹走。

文照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淚水,手腳並用地爬上去幫著母親,文母扭頭見是她,連忙搖頭讓她下去。文照緊緊貼著她,不肯離去。

文母似乎嘆了口氣。

文照在大雨中擡頭,她從來沒有如此仔細地觀察過自己這位母親,她身材幹癟,皮膚黢黑而幹枯,面上滿是溝壑,不過是二十來歲的婦人,看起來卻已年過不惑。她一直抱怨食物難吃、環境艱苦,卻未曾想過,自己吃的用的,已是眼前這個婦人竭盡全力給她的。

暴雨漸歇,文母將文照小心翼翼地從房頂抱下來,一邊拿出家中唯一一小塊布耐心給她擦拭著,一邊嘀嘀咕咕地抱怨著她不該跑來跟自己淋雨。待擦得差不多了,她轉身從竈臺中取出一碗粟米,喜滋滋地端給文照,“這是你文遷叔父今天特意送來的,你快吃點。”

文照接過,用手抓起一把送進嘴裏,是未脫殼的粟米,雖比麥飯好一些,但口感艱澀,仍舊難以下咽。

她記得以前小時候不懂事,煮米飯水放多了不吃,放少了嫌硬也不吃,如今想來,真是矯情得可笑。

文照深吸一口氣,兩口將粟米全部吃光,然後用力抱緊阿母,將臉埋進她的懷裏哭著說:“阿母,我錯了,我知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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