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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裂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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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裂唇

“上次是琪琪,這次是蔣曉美,他為什麽這麽肆無忌憚!”

打算翻墻溜出學校的李峰,最終還是敲響了教職工宿舍的門。

是啊,他為什麽這麽肆無忌憚。看著眼前的李峰,嚴冬想起像他這麽大的時候,得知妹妹遭遇了同樣的事情,她也曾這樣問過自己——那個人為什麽這麽肆無忌憚?他已經對婚姻不忠,為什麽還要把手伸向妻子的家人?他不怕被發現後姑姑傷心嗎?不怕其他的家人傷心嗎?還是說,他根本不把他們當作家人。

長大後,嚴冬才懂,有這樣一家人,這樣“愛”他的一家人,他根本不會被“發現”,又哪裏來的傷心。

只要他夠完美,所有的人都會聽他的劇本,做他的演員,做“幸福”的共謀。

這樣的結果是,她再也張不開嘴,只要她試圖偏航,就是異類和罪人。

他肆無忌憚,是因為他沒有在意的人。

而她最在意的人已經死了,因自己而死,如果要比豁得出去,她想,她準備好了。

返程前,她問荀陽信不信自己,荀陽點頭。

當嚴冬帶著李峰出現在游泳館時,荀陽知道,她也開始完全地信賴自己。

荀陽開車帶著師生二人前往青瀾園大院,來到白冰潔描述的位置,李峰撿起一塊磚頭,砸爛了老式掛鎖。

沖進去後,三個人都傻眼了。

蔣曉美躺在精美的粉紅色禮品盒裏,躺在眾多“兔子”之中,宛若躺在死亡之棺。他們趕忙上前試探她的呼吸,看樣子,嚴冬知道,她和那天的琪琪一樣,是被迷暈了。

確認蔣曉美沒有大礙後,嚴冬緩緩起身,認真觀察著這個房間。原來,白海平在青瀾園大院還隱藏了這樣一個獨屬於他的世界。

看著數不清的“兔子”,爺爺那首歌謠,那首在她夢裏由“禿子”變成“兔子”的歌謠,又響在耳邊。

大兔子得病、二兔子慌、三兔子請大夫、 四兔子熬姜湯、五兔子擡六兔子埋、七兔子哭著走進來、八兔子問他哭什麽、我家死了個兔乖乖、快快兒擡快快兒埋 ……

她曾想,那些被白海平當作“兔子”的女孩子們,她們或因病受苦,或長眠地下,或裝作遺忘,或在夜深人靜時默默落淚,像古老的歌謠中所唱的那樣,相互撫慰著彼此的傷痛。可是此刻,看見滿屋可愛靚麗、卻噤若寒蟬的“兔子們”,嚴冬驚覺,兒歌裏的唱的,是那些兔子們在集體為惡人掩蓋罪行。

這不是“兔子們”的過錯,它們生來就帶著裂唇,無法表達自己的遭遇,就像這些女孩,從出生起就被無形的“手”捂住了嘴巴,她們好像天生就該隱藏秘密。

兔子的裂唇,是自然之美,是可愛的設定。人類的裂唇,是生命之憾,是新生喜悅中的陰霾。可人們卻說,懂得“裂唇”的女孩子,是如兔子般溫柔可愛的,她們的失語是女性之美,她們的懂事是柔弱之德。

這樣的她們,被欺負了怎麽辦?不要慌,只要「請大夫,熬姜湯,關起門來哭一哭」,要是被欺負死了怎麽辦?別聲張,有人「快快兒擡快快兒埋」。

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夥同家人將自己“埋”了一次又一次。

嚴冬註意到,那個正對門口的、巨型的“兔子先生”,是整間屋子唯一男性化的兔子。 那個兔子不是他,又會是誰呢?

原來他的裏子,也是一只兔子罷了。

果然,他根本不是什麽大灰狼。

那只兔子的墨鏡背後,全是恐懼。

懦夫罷了。

嚴冬走過去,顫抖著觸摸著那個西裝革履的兔子,像在觸摸不堪的回憶。當她摸到它的“肚子”,發現是個可以打開的小門,裏面竟裝了滿滿幾摞老式錄像帶。

果然,他在自己的陰暗角落,藏著他引以為傲的戰利品。

她蹲下身,一盤一盤地翻出那些錄像帶,她看到了「⑥2000·游泳池9歲小夏·臀」,看到了「⑤1998·大哥家10歲晶晶·乳」,看到了「2010·體校15歲小夢·陰」,看到了「2012·體校14歲小谷·腿」……最後,她看到了自己,t看到「①1997·婦幼站7歲小冬·口」……

李峰握著那盤有關李谷的錄像帶,打開了播放機,想要插入帶子,嚴冬下意識攔住他的手。

“你確定要看嗎?”

李峰咬著牙,點了點頭。

“好,那我們先帶曉美回車上,等下再回來。”

李峰知道嚴老師是為了回避,感激地點點頭。

說完,荀陽背起蔣曉美,和嚴冬一起離開。只是,當他們再次返回這個房間時,在門口便聽到李峰痛苦的哀嚎。

在門口停下腳步的嚴冬,再也控制不住,滾出眼淚。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或許在為屏幕中可能出現的畫面難過,或許在為自己難過——當年但凡有人為她發出這樣一聲怒吼……

嚴冬敲了敲門,過了半分鐘,李峰才應聲。

“你覺得,帶子裏的東西能證明你妹妹的死因嗎?”

李峰失魂落魄地盯著地面,絕望地搖搖頭。

“好,那就聽我的,把帶子都裝到車上去。”

荀陽深深地看了眼嚴冬,像是猜到她要做什麽,但他知道,不管她想做什麽,他都願意陪著她。

昨天,她問他信不信自己,他說,信又怎麽樣,不信又怎麽樣。

她只說,“信就交給我。”

嚴冬沒有說“不信”會怎麽樣,荀陽知道,她也信自己——信自己會信她。

此刻,他知道,她要他的學生也“信”她,她比任何時候都要堅定。

把所有錄像帶都裝走後,荀陽將車駛向外環的方向,那邊有個新修好的城際鐵路高架橋,還未投入使用,橋下便是大河,周圍荒無人煙。

路上,李峰和嚴冬都沒有說話,荀陽一邊開車,一邊琢磨,剛剛的那個房間,他總覺得哪裏有問題,那裏仿佛彌漫著一股似曾相識的氣味,好像是師父還在時,他才聞過那種氣味。

他有註意到,氣味從那個上了鎖的房間溢出,他隱隱覺得,那裏面的腐敗氣息像是死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可是房間裏並沒有惡臭的氣味,反而有一股奇異的香味。

眼下來不及想那麽多,他留意著副駕駛處嚴冬的表情,她一臉平靜,這一天像是她生命中最平常的一天。

車停下以後,三個人將滿滿一大袋錄像帶擡到靠近河邊的位置,倒了一地。

他們被冰冷的藍夜擁抱著,彼此無言,只有遠處城市的燈火點綴著這無盡的黑暗。

荀陽給錄像帶淋上汽油,點燃一根木棍交給嚴冬,她毫不猶豫地將那火把丟向錄像帶。

火種接觸到錄像帶的邊緣,塑料外殼在高溫下逐漸熔化,火焰沿著磁帶的軌跡蔓延,磁帶開始緩緩卷曲,像是在吞噬著過去,也像在告慰著“亡靈”。

帶著些許刺鼻的氣味,煙霧開始升騰,但那也像是解脫的氣息,焰中偶爾爆出藍色的火花,像是那些錄像帶裏擰出的眼淚。

三個人在火光裏,像沒有血緣的家人。

他們俯視著那一攤罪惡,靜靜地佇立著,任憑黑暗中的一縷光亮在他們的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像是遲來的溫暖——她們燒掉了那些女孩的噩夢。

雖然她們不知道,也永遠不可能知道。

看著那些女孩的名字一一燃盡,嚴冬無聲落淚,她只希望那些記憶裏的煉獄,沒有將她們活著的希望焚燒殆盡。

她想,既然只能捂嘴,我就替你們捂得嚴嚴實實,只是我自己那份,我會把它燒得要多亮有多亮。

與此同時,白海平回到青瀾園,看到他最新捕獲的“兔子”沒了,先是一驚,想到回家後已經睡著的女兒,他立即明白過來。是啊,發生那樣的事,女兒怎麽會用曾經的口吻和自己說話——為了救人罷了。也是因為厭惡自己,女兒才在救人之後連裝都不想裝一下,等自己回家,她又假裝睡著了。

來不及傷心,白海平很快意識到,這個地方不安全了。那個老頭,其實也沒必要留了。實驗做完,他也沒什麽用了,得送到他該去的地方了。

戴上口罩和手套,打開陳屍袋,將那具還未來得及風幹的屍體拖入其中,白海平帶他離開了這裏。

天還黑著,像是太多人想要拉長這個夜晚。

白海平將車駛向平陽墓園的方向。

路過一個花店,早早地開了門,像是天意。

“先生您好,這麽早啊,需要什麽花?昨天剩了一些,可以打五折。”

“不要昨天的,要最新鮮的。”白海平一臉平靜。

“送什麽人呢?”

“我母親。”

“康乃馨、滿天星、萱草、桔梗、牡丹……”

“蘭花。”

半個小時後,捧著蕙蘭葉簇擁的白色蘭花,白海平來到母親的墳前。

他盯著墓碑上的照片看了良久,沒說一句話。

放下蘭花,他回到車上,將陳屍袋放在事先準備好的輪椅上,為其蓋上毯子,推著屍體再次來到母親的墓碑前。

白海平打開存放母親骨灰的墓室,將那具屍體拖放進去——以跪向母親的姿態。

那具屍體耷拉著腦袋,靠在一旁的石壁上,再也無法趾高氣昂。

關上墓室前,白海平又瞧了眼那具屍體的嘴——被他劃爛了。

像兔子的裂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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