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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爻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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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爻變(一)

她的生活是什麽時候開始逐漸失控的?

從她和白海平結婚開始?還是從她和齊麟戀愛開始?抑或是大嫂嫁進嚴家開始?再往前追溯就該怪自己小時候不該有記者夢了。

嚴愛人不喜歡往後看,那是弱者的行為。

關鍵是,沒有用。

如果每一步都精確計算,依然要面對這樣的人生,那便是她的命。

小時候,她精確測量白紙本上的行間距,走字筆直,加上她把鋼筆字寫得像印刷體,她的作業像是機器完成得那樣漂亮。

長大了,她一邊吃透哲學類專業課考試門門考第一,一邊不忘在圖書館自學新聞類的知識隨時為有可能實現夢想做準備;就連化妝打扮,也緊跟最時髦的雜志畫報《號外》、《大眾電影》、《生活新潮》、《上海時裝精選》。她不喜歡賣弄風情的濃發紅唇,她喜歡葉童、黛米.摩爾、小泉今日子的酷颯短發,也學著她們戴墨鏡,剪“小子頭”。

工作後,她拒絕隨便和縣城那些傻兮兮的小夥子們相親,拒絕過早地進入婚姻,她沒有放棄留意市裏電視臺的機會,也沒有懈怠縣裏的工作,哪怕要幫哥嫂看孩子,她也不能耽誤單位的活兒,哪怕因為別人出簍子半夜來電話讓她加班,她寧願受累也不想給人留話柄。

戀愛後,她珍惜嫂子牽線的上好緣分,爭分奪秒地把握工作和戀愛的時間和空間,不能因為還沒兌現的電視臺工作拋棄穩定的供銷社編制,也不能因為一眼看到頭的縣城生活耽誤她向夢想的工作和生活邁進。

“你怎麽像個機器人一樣,沒有感情。”

追求者大豪這樣說她,她只說,“像機器人不好嗎?有些人活得還不如機器人有價值。”

她知道大豪家裏有錢,跟著他可以過衣食無憂的生活。可大豪眼界低,仗著家裏開廠子,每日養尊處優,高中沒念下去就輟學了,每天除了象征性地幫家裏做點事,其餘時間就像個跟屁蟲似的圍著她轉。嚴愛人不喜歡他,但也不厭煩,雖然她也不稀罕大豪明裏暗裏的金錢攻略,但有這麽個人給自己擋擋桃花挺好的,那些人一看大豪她都看不上,也就不自討沒趣了。久而久之,重情義的大豪倒讓嚴愛人覺得,他雖然不適合做伴侶,但是個可以信任的朋友。

可自從認識齊麟,嚴愛人就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大豪。這次,大豪知道她動真格的了,也就沒再糾纏。對嚴愛人來說,好不容易遇到一個配得上自己的,當然要動真格。更何況,嚴愛人努力嘗試過,電視臺靠自己太難進了,可是齊麟有招兒,馬上就能空出名額給她。她是信他的。

這個“馬上”一等就是三年,嚴愛人從24歲熬到了27歲,如果不是因為大豪陪他爸和買方老板吃飯時,在同一個酒樓撞見齊麟和他老婆,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個自己愛了三年的“良配”竟然早就和別人結婚了。聽說倆人還帶著一個5歲的男孩,一口一句“爸爸媽媽”叫得很甜。

晴天霹靂。

嚴愛人覺得世界都塌了,她努力回想著嫂子給自己介紹他時,是以知根知底的學長身份,加上齊麟在物質上從來沒有虧待過自己,她壓根兒沒有懷疑過他是騙子。難怪……難怪他的行程作息和其他人反過來了,偏偏周末沒空,要工作日才能陪她,以至於自己經常需要調班去市裏見他……原來他周末的時間都給了他家人,他真正在意的人……

嚴愛人憤怒地讓杜俊芳給自己一個交代,為什麽要這樣耍自己,是嫌婆家委屈了她,還是自己幫忙給她帶孩子帶出罪過了,為什麽要給自己介紹一個結過婚的男人?最可恨的是,還拿她最在乎的工作當幌子!

杜俊芳和她一樣驚慌。

“齊麟是大我一屆的學長沒錯,可是我們也很多年沒見了,再見面……我也沒想到他會騙我啊……我們三個都是校友,不代表我們知道對方所有的事啊,你不也才知道嗎?”

嚴愛人氣得說不出話,整整三年,自己把所有的希望都壓在這個人身上,她杜俊芳一句“不知道”就輕飄飄地帶過了。

“該不會是你甩不掉的情夫,丟給我接盤你的爛攤子吧!難怪一年四季不停地出差,就是到處會男人去了!”

“你怎麽和你媽一樣,張口就來!”

“我媽怎麽了,有本事別讓我媽給你帶孩子!”

“我沒本事我也不靠男人!你們嚴家的男人也靠不上!”

“你的意思是我靠男人嘍?”

“你想不想靠你自己清楚。”

“我還偏要靠給你看!”

“行了吧,雞飛蛋打了就別逞強了。”

嚴愛人沒再說話,摔門而出。

當初做“紅娘”本是成人之美,沒想到搞成這樣。她當初也是真的好心希望幫上小姑子工作的事情,如果能順便促成一樁好姻緣,那不是兩全其美嗎?她也沒想到當年那麽靠譜的學長會變成這樣,這下婆婆又有的說了,好心辦壞事,杜俊芳也覺得冤。面對嚴愛人,她心裏明明是愧疚的,可氣頭上卻越說越過,倆人不歡而散。

事情敗露,齊麟不等嚴愛人張口,主動給了“補償”,拿一大筆讚助為她換了平陽市精品臺的一個位子,從此二人老死不相往來。

本以為事已至此不會再有什麽波瀾,沒想到入職體檢出了岔子。t月經不調的嚴愛人沒發現自己已經懷孕四五個月了,單位自然也通過機構得知了她未婚先孕的事實。精品臺是商業性質,知道她懷孕,自然不便讓她入職,念著那筆讚助費,只是口頭承諾她可以再等一年。

可她已經等了三年,哪能再等,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她不相信承諾。如果到那時入職遇阻,齊麟還會不會為她出頭又是另一回事了。

“這孩子我不留都不行嗎?”

“那把我們電視臺當什麽了……出點什麽輿論我們可承受不起……”

對方輕蔑的眼神殺死了嚴愛人最後的自尊。

她費盡心思,到頭來竟然是這樣的結果,嚴愛人愁悶至極。工作,愛情,一夜之間都沒了,上天為什麽要開這樣的玩笑,給她希望,又一一戳破。

她要從天之驕女變成飯後談資嗎?

回到永寧,嚴愛人給自己洗腦,再回去戴上袖套,為供銷社日覆一日地打著算盤,接著找個無聊的丈夫,和公婆鬥法,生個孩子,然後下一代再重覆自己拼命走出去的老路……

更痛苦的是,電視臺的工作近在眼前,就這麽生生地丟掉了,她不甘心……想到齊麟,她自嘲,從小被人看作天之驕女,就這麽不配擁有一個好歸宿麽,命運就偏偏要給她一個大大的耳光,好像她之前都在做白日夢……想到大嫂,她害怕,害怕和她一樣的人在看自己的笑話,她的人生從此就要抗著這個重重的笑柄,茍活下去……

嚴愛人只覺得窒息。

暮色沈沈,不知不覺,嚴愛人走到靠近大豪家廠子的河邊,要不是他,她現在還被齊麟蒙在鼓裏。聽說大豪最近總去南方開拓生意,自己之前看不上的人都能開始新的生活,可自己怎麽就這麽蠢呢?想著肚子裏四五個月大的孩子還不知道怎麽處理,一直要強的她在四下無人的郊外終於哭了出來。

“我死了算了!”說著氣話,嚴愛人狠狠地往大河裏丟入石子兒,身子一晃沒站穩,一不小心摔進了水裏。

“姑娘可別想不開!”恰巧從石材廠出來的荀德光路過,聽到嚴愛人的話,又見她撲進河裏,以為她要輕生,脫下外套和背心就下水救人。

被撈上來後,荀德光把剛剛丟在一旁的外套遞給同樣濕漉漉的嚴愛人。

“你別害怕,我是旁邊這個石材廠的工人荀德光,剛巧路過。”

狼狽的嚴愛人看著眼前的中年男人,他斯斯文文的,沒想到是石材廠的工人。

荀德光為了救她脫光了上衣,此刻光著膀子,她看到他小腹位置有一塊明顯的煙花胎記。

這人……竟然以為自己要尋死……

她也懶得解釋,直接摘下那副齊麟送自己的金耳環,塞到荀德光手中。

“謝謝你,送你了。”

說完,她轉身就要走,卻被對方喊住,又把金耳環放到她手心。

“孩子,我不需要,你好好生活,沒有什麽坎是過不去的。你衣服都濕了,我這外套不嫌棄的話,披上回家吧,天要黑了……天黑也別怕,心裏有燈,前面的路就不黑。”

這一幕,被同樣從石材廠出來的大豪看到,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這個時候她不是應該已經在市裏入職了嗎?看荀德光走了,他趕忙跑過來,問嚴愛人什麽情況。

嚴愛人再也忍不住,把懷孕和入職失敗的事說了,現在,她也只有大豪可以信賴了。

沒想到第二天,大豪找到嚴愛人,說想到了可以讓她去市電視臺的辦法。

“你就說,可以給他們一個大新聞,然後同時把孩子和工作的事都解決了。”

聽了大豪的計劃,嚴愛人嚇了一跳。

“你是說……孩子是被強奸懷上的,對方還要搶錢,耳環上的指紋和他的外套就是證據……”

“嗯,這工人最近四處借錢呢,廠子裏都是人證。而且,工人想要強奸漂亮的女大學生,太合理了,說出去沒人不信。”

“我昨天還看到了他下腹位置的胎記……”

“瞧瞧,天時地利!老天都在幫你!他還是外鄉人,你報警抓他,也沒人鬧事。你報警之前把孩子先處理了,畢竟這個騙不了人。你別跟警察提孩子的事,到時候新聞一出——《縣城工人強奸女大學生,漂亮女孩前途被毀》,多有話題,給他們帶來多少曝光,而且他們那個時候再錄用你就變成‘社會的良心’了。”

“嗯……還可以有‘女大學生不妄自菲薄,奮鬥在新聞一線工作’的後續報道,這事兒從丟人就變成勵志了……”

“沒錯!你別怕,就這麽辦,我幫你!”

“可是對那個工人太不公平了……”

“老天對你公平嗎?只能怪他命不好,他一個工人,在裏面在外面都創造不了多大價值,這輩子就這樣了,你呢?你這輩子才剛剛開始,你不去電視臺,世界上就少了一個好記者!你甘心一輩子在供銷社嗎?”

看著大豪閃閃發亮的眼睛,嚴愛人覺得自己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那金耳環……”

“金耳環我想想辦法,我弟和那工人的兒子老在一塊玩兒,有辦法的。”

“嗯……大豪,謝謝你……”

“說這幹嘛,愛人,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意,只要哪天你想明白了,願意跟我,我隨時把你娶回家。”

嚴愛人低下頭,沒再吭氣。

當晚,她就讓郝梅蓮為自己去掉肚子裏的麻煩。

和她預想中的不同,母親知道後沒有哭天搶地,而是異常冷靜地開始調理液體,準備手術。

或許,母親見慣了這樣的場面吧。

她躺在床上,靜靜地仰視著月光下的母親,生出無限的感激和羞愧。

可是母親看都沒看她一眼,一邊忙前忙後,一邊嘴裏念叨著,“這種事就是女人吃虧受苦,眼淚今天流完就好了,為臭男人哭,不值當。‘脫胎換骨’,你今晚脫了胎,明天醒來就可以重活了,媽去地藏菩薩那拜一拜,你就不用再想這些糟心事了。”

原來“脫胎換骨”還能這樣解釋,嚴愛人一邊流淚一邊苦笑。

多年後再想起這個畫面,嚴愛人不覺聯想到侄女嚴冬的一句話:“有時候,我真羨慕你們的母女關系。”

那晚,母親取出那個已經成型的孩子,就那樣放在門診的紅色油布床上。從婦科檢查床下來的她無力地躺在門診的病床上,和那孩子遙遙相望。

27歲的嚴愛人不知道,那是她第一個孩子,也是最後的孩子。

“媽,把那孩子放到大河裏吧。”

休養好之後,大豪也想好了辦法。在一次接侄女放學的時候,大豪遠遠地指著一個男生說,“看見了嗎,那個軍樂隊的指揮,就是那工人的兒子。我看你侄女也在裏面打小鼓,東西讓小孩子給吧。”

“這能行嗎?”

“我跟我弟打聽好了,這孩子做夢都想要那些水滸卡,金耳環藏得好好的,放心吧。”

就這樣,嚴愛人報了警。

本來她還擔心和那工人對質的話自己會心虛露陷,沒想到對方直接消失了。

那段時間,縣城裏總是不太平,嚴愛人很怕遭到報覆,每天心神不寧,大豪把一切都看在眼裏。

終於,就在嚴愛人打算去市裏報道的前一周,荀德光出現了。那晚,嚴愛人去善後自己在供銷社的最後一件工作,回家時要經過一個窄巷,她快要穿過去時,荀德光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嚴愛人還沒反應過來,他就整個人撲了過來!還好大豪擔心她走夜路,及時出現,一刀捅在了他身上!

大豪連捅他數刀,嚴愛人嚇得不知該大叫還是該捂嘴,眼睜睜看著他捅死了荀德光。

“怎麽辦……現在我們怎麽辦……”

“交給我辦,你別管了。”

“你打算怎麽辦?”

“我有辦法火化。”

“好……不是隨便找地方埋就好……這樣遲早有隱患……”

“嗯,放心吧。”

當天回去,嚴愛人就開始做噩夢,夢裏荀德光的那塊胎記印在了他的臉上,眉上,他面目猙獰,問自己為何要恩將仇報。

嚴愛人想到母親帶自己拜佛時,僧人提過一種超度亡靈的破地獄咒,可以讓怨靈獲得凈化與解脫,活在永恒的安寧中,不要去禍亂人間。這章符咒需要鎮壓在死者的物件上,骨灰效果更好。骨灰……大豪不是要給他火化麽……想到這裏,嚴愛人趕忙找到大豪,讓他完事後把荀德光的骨灰帶回來。

就在大豪離開的那幾天,嚴愛人聽說他們家把石材廠賣了。

她只覺得奇怪,但是大豪什麽也沒告訴她。

直到有一天,大豪說,“我們結婚吧。”

自從他倆一起經歷完這件事,她就最擔心這一天的到來。果然,該來的總會來。

“你不覺得,我們在一起,只會更痛苦麽,那件事會一直被我們想起……而且,我……我……我已經和別人在一起了。”

嚴愛人趕忙t編了個瞎話。

“誰?那個總帶你到處錄像的平陽人?”

白海平……他倒是一直對自己有意思……而且條件也還可以……他們在一起總是很輕松,有說不完的話題。捫心自問,如果不是這幾年有齊麟,她可能早就和白海平在一起了。

“對……就是他……我和他也認識三年了,我們……我們就快結婚了。你……你不會跑去跟他說什麽的,是吧。”

“我逗你的,我知道,就算沒有齊麟,也輪不上我,我配不上你。”

“你別這麽說……我……”

“你決定了就好。只是如果這樣……你就答應我一件事吧。”

“你說。”

嚴愛人心裏松了口氣,心想,你說什麽我都答應你。

“做不了你的丈夫,就讓我做你的同事吧。”

嚴愛人咬了咬嘴唇,“好,我想辦法安排。”

“那這個就當我送你的新婚禮物了。”

說著,大豪從車裏端出一個紅色的不倒翁。

“這是什麽?”

嚴愛人小心地接過了它。

“達摩,我之前和我爸去日本的時候從寺廟裏求來的,是可以許願的那種。我想著你最喜歡這些有佛性的東西,就帶回來給你了。它的臉都是手工畫上去的,可以祈求好運,也可以辟邪。許願的時候,要把願望寫在開運牌上,然後再貼在達摩上。至於還願……我想,可能到我們死的那天,都沒法還願了……”

“什麽意思?”

“它裏面裝著那工人的骨灰。”

嚴愛人嚇得差點把達摩摔碎。

她又看了眼那達摩猙獰的面孔,他那粗粗的眉毛像極了噩夢裏那人跑到臉上的胎記。

“你不是想辟邪麽,這東西也方便你放在身邊。”

“好……我回頭會找符咒貼上去的。”

“嗯,那我的任務都完成了,我走了。”

“大豪……謝謝你。”

這句話,嚴愛人是發自真心的。

她和白海平的進展異常的快,就像是命運為她得到夢寐以求的工作順便安排的賀禮,倆人很快談婚論嫁,她們全家也要搬到市裏了。

2000年對很多人來說,是浪漫的世紀之約。

在別人眼裏,她在這一年嫁得良人,去市裏工作和生活,也是新千年趕上的好運勢了。

白海平來接親時是個陰天,在鞭炮渲起的煙霧中,她也曾以為自己看到了未來幸福的模樣。母親說放鞭炮可以驅黴運,可她覺得,放鞭炮是活人在過奈何橋。只要放了鞭炮,百鬼眾魅被震懾,不好的記憶就可以被驅散。只要放了鞭炮,焦煙隨著身體進入血液魂魄,所有罪惡都可以一筆勾銷。

看湊熱鬧的小孩子們捂著耳朵,嚴愛人笑了,她不怕那聲音,她要讓自己身體裏的罪惡聽得清清楚楚,她要把通向新生的路看得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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