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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暗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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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暗室(二)

父親回來時已經很晚,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灌下一大瓷缸涼水。

荀陽裹緊毛巾被,發出沈重的呼吸聲,裝出熟睡的樣子,終於聽見父親最近都在忙碌什麽。

原來前些日子,石材廠老板找到父親,說廠子要擴建,整排倉房——連帶著他們住的這間都要拆掉。“懂事”的父親沒等對方說完,立即表示他們馬上就搬。

“當初還說只要我們不走,就可以一直住下去呢……”

母親小聲嘀咕著,卻不敢擡眼看父親,那雙眼睛裏已經有足夠多的抱歉。

父親知道母親沒有抱怨的意思,只是感嘆世事多變。他同樣不敢擡頭看母親,娶她的時候從沒想過妻兒會跟著自己過這種日子,是自己拖累了他們。

“老板也有老板的難處,他當初許諾的心是好的,這些年房租水電不說,其他的平時沒少幫襯咱一家子外地人。拿好處的人最沒資格挑理,多了少了都是真金不換的情意,咱可不能捏著不放、讓善良的人寒心。再說,我們不是本來就為了陽陽的健康打算搬走嗎?只是比我們計劃的要再快一些。”

父親洗完臉,用涼水打濕的毛巾擦拭身上。

“可是真的要搬走,又有些舍不得。”

母親環視著這間小小的倉房,從搬進來時丈夫親手做的家具,到自己手工縫制的碎花圍簾,再到兒子上周剛換的電燈泡,到處都是他們溫馨生活的痕跡。

是啊,這小小暗室是他們全家人記憶裏第一個家。

真正的家。

“沒關系,凡事往好的想。早一天走,陽陽就早一天過上和其他小孩一樣的生……咳咳……咳咳……”

“是啊,孩子跟著咱們受委屈了……可別說孩子,你咳得也越來越厲害了。”

“沒辦法,繼續戴好口罩吧。”

“嗯……德光,你這幾天出去……借了多少。”

“我回咱們縣老工友那一共借了2000,永寧這邊找了廠子裏的人借了1000,我還清之前給我……我弟……娶媳婦的錢之後,又攢了1000,我手裏現在一共5000塊錢。”

“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不過,我看這些錢也夠了。新房咱買不起,舊房還買不起嗎?我看橋南那邊有一些平房,可好咧。”

荀陽背對著,都能感受到母親眼裏冉起的光。

“多少錢?”

“兩萬。”

“那……還差得遠啊。”

“你猜我這1年做小買賣攢了多少錢。”

母親一貫溫柔的聲音因為小小的得意而微微顫抖。

“多少?”

母親伸出1個手指頭。

“1千?”

“1萬。”

父親有些難以置信:“怎麽……怎麽你一點風聲都沒透露過?”

“我本想著,可以多攢點,買樓房。”

“平房也好……有自己的家就好……”

“可是,還差5000咧。”

“我……我這幾天找機會問問老板能不能給我預支一下後面的工資。湊一湊就夠了。”

“能行!”母親難掩興奮。“到時候咱陽陽就能離粉塵和噪音遠遠的,每天在山腳下,大河邊,呼吸最新鮮的空氣,也不用早起跑那麽遠去學校,過個橋沒多遠就到了。我也不用跑別人家裏做果丹皮,想想可以在自己的小院兒裏美美地曬我的果子,我就渾身是勁兒,我得多賺點錢早點還給工友們!”

“這就規劃上了。”

“那可不!咱終於能有屬於自己的房子了,我多盼盼怎麽了!但其實……只要咱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的,我就怎麽都開心!”

“跟著t我……你受苦了。”

“又說這話,咱倆從小就沒爹沒媽的,什麽苦不能吃。現在能有了陽陽,應該讓他別跟著咱受苦才是。”

“嗯,往後都是好日子……”

荀陽聽著父親粗糙的手掌摩挲母親後背的聲音,微笑著沈沈睡去。

之後母親似乎更忙了,白天去城關小學門口擺攤,晚上去廣場擺攤,哪人多去哪兒。整整兩個月下來,母親又攢了一點錢,攛掇著讓父親這幾天回趟老家縣城,先把這一筆還給老工友。

父親想著開學的日子各家都要用錢,點頭答應了。

城關小學一開學,就開始籌備著秋季運動會,學校的音樂老師也開始在三到五年級的學生裏,挑選軍樂隊成員。高大陽光,一臉正氣的荀陽被音樂老師一眼看中,作為軍樂隊的指揮,負責在最前面掌旗。所以一直到十月之前,他都要在每天放學後去參加軍樂隊的排練。

沒想到第一天,他就見到了那個好心光顧母親小攤兒、還幫忙出主意的小女孩兒。

他聽到別人喊她,“嚴冬”。

嚴冬負責敲小軍鼓,大大的帽子戴在她頭上有些滑稽,可她敲得十分認真。

在人群裏,她很安靜,老師說什麽都照做,從來不調皮賣乖。休息時,也不見她合群,女孩子們在一起說說笑笑,她也不羨慕,只是一個人坐在那裏發呆,和那天在母親面前侃侃而談的樣子判若兩人。大概,當時和她在一起的那個爺爺,是讓她可以放松的人吧。

沒想到第三次排練,荀陽和嚴冬就有了再一次單獨面對面的機會。

那天不知道為什麽,嚴冬心不在焉,總記不住拍子。排練結束後,同學們背著書包相繼離開,老師留下荀陽和嚴冬,讓他給她打拍子,練習打鼓。

結束之後,嚴冬背上書包匆匆離開,等荀陽去放書包的地方準備拿東西走人時,發現椅子上有一盒東西,像是剛剛嚴冬遺落的。

那是一個五厘米厚的小鐵盒,他打開蓋子發現,竟是一盒水滸卡。

關鍵是,第一張就是“浪裏白條”張順!

這整整一盒卡片……是嚴冬不小心落下的嗎?還是……其他同學的?

荀陽本想交給老師,可是那樣的結果大概會是整盒卡片都被沒收。

更何況……裏面那張“浪裏白條”實在太誘人了……

卡片上的張順穩坐在水中,手握五股叉,眼神淩厲,氣勢逼人。

他想起了二豪誇自己水性好的羨慕勁兒。

思量一番,他還是打算先把小鐵盒帶回家,第二天再拿過來,看看是誰丟的。

回到家,荀陽拿著父親的放大鏡,仔細欣賞著這張英雄卡,越看越喜歡,正想著要不要去找二豪,給他也看看,幾個警察上門了。

“這是荀德光的家嗎?”

說話的是其中最年長的一位警察,看起來四十出頭的樣子。

“是……怎麽了?”

“我們懷疑他搶劫強奸,請配合我們調查。”

正在幹活的母親連忙圍上來,手掌緊張地在圍裙上不停地蹭著水漬。

“你……你剛說什麽?”

“我們接到報案,荀德光有可能犯了搶劫強奸罪。”

母親兩眼一黑,差點暈倒,荀陽趕緊扶住她,兩手捏緊了她的手臂。

“怎麽可能……他……他昨天回老家還錢去了啊。”

“是前一陣的事,受害人剛剛才報案,也提供了物證。”

警察問清了他們老家是哪個縣後,轉身對後面的年輕警察小聲說了些什麽,對方便立即離開了。接著,他們就把荀陽母子請了出去,拉起警戒線封鎖了小倉房。

沒過多久,技術科的人從屋子裏拿出一副厚重的金耳環,裝在物證袋裏交給了那位年長的警察。

“頭兒,受害人提到的耳環。”

“收好,如果受害人說的屬實,這上面會有她和荀德光二人的指紋。”

荀陽和母親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對他們從未見過的金耳環,不敢相信他們最親近的人做了十惡不赦的壞事。

“警察,一定是搞錯了,一定是認錯人了,我家德光是老實人,不會幹這些的……”

母親帶著哭腔,上前拉住警察的胳膊。

“嫌疑人有沒有犯罪事實,我們會調查清楚。您也配合我們,做個筆錄吧。”

說著,他們前往廠子裏,警察也想順便詢問一下廠子裏的其他工人。

荀陽一個人站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警察終於走了,石材廠老板也來了。

“陽陽他媽,你說這事兒整的……現在這個警戒線一拉,你們住哪去啊。聽說你們橋南的平房已經收拾的差不多了?要不要我今晚就送你們過去啊。那個……明天有個重要客戶過來參觀,你們在這兒,警察老過來,我這生意沒法做啊……”

說著,石材廠老板從懷裏掏出1000塊錢,塞給荀陽的母親。

“這是我一點心意,不管老荀有沒有事,你們都不用還。當然,咱們都希望老荀沒事。”

母親兩眼無神,無暇其它,但也下意識推掉了那些錢。

她懂對方的意思,眼下,他們不適合住在這了,反正要走,那就趁早走吧。

“那我收拾收拾……麻煩你幫我們拉點東西過去……”

石材廠老板一聽,立即擡起警戒線,沖進去開始搬運大把的物件兒到他的皮卡車上,恨不得一次性全部搬完。

他們一家人沒多少東西,一車都沒裝滿。

丈夫親手做的家具,自己手工縫制的碎花圍簾,兒子上周剛換的電燈泡,她一件都沒有帶。

車啟動的時候,荀陽透過車窗看著那間承載了他所有溫馨記憶的暗室,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那個不被人放在眼裏的小倉房,是他第一個家,也是他最後一個家。

那個他最溫暖的家,從此便沒有了。

他希望父親能快點回來,洗清嫌疑,他們一家人虛驚一場,高高興興地住新房子。

可是父親失蹤了,再也沒有回來。

父親這次出門之前,荀陽正在家裏的“小太陽”下念那篇林海音的《冬陽·童年·駱駝隊》。

大概是看著在暗室的燈下刻苦好學的兒子,心裏感慨,父親借著課文的題目忍不住多說兩句。

“‘冬陽’這個詞兒好,陽陽,你看,冬天再冷也會有陽光,午夜再黑也可以有光亮。冬天的陽光可以消解冰雪,午夜的燈光可以趕走黑暗。”

“那燈壞了咋辦。”

“那就……在心裏開出一束光。心裏的光不滅,前面的路就不黑。”

這是記憶裏,父親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杳無音信,已經10天了,什麽樣的傳言都有。

荀陽已經不敢去學校,同學們喊他強奸犯的兒子,他們拿父親刻的小石雕砸他。

越來越多的人證表明,父親最近的確在四處借錢,有充分的搶劫動機。

受害人可以清晰地說出父親下腹處黑痣的位置,還有父親作案後遺落的外套;就算沒有這些,那對化驗出來有父親和受害人指紋的金耳環,和父親的“畏罪潛逃”,說明了一切……

之前的工友、鄰居,都開始疏遠他們,嘴裏還說著“外地人,不可信”。

有人朝他家門口潑糞,有人朝他們身上吐口水。

荀陽不明白,為什麽曾經的暗室,窗戶那麽小,他們的日子卻那麽亮堂;如今的房間窗戶那麽大,他卻只覺人生灰暗。

如果他們全家那麽努力地生活,只是從一間暗室,搬進另一間暗室,那他們努力的意義是什麽。

母親像被抽幹氣血的軀殼,整日坐在床上,精神日漸崩潰。

直到那些拿著借條的人上門,說荀德光潛逃了,老婆也病了,再也還不起錢,讓他們交出房子;之前的房主也說,把房子賣給他們,被老鄰居戳了脊梁骨。

眾人一起叫囂著讓他們搬走。

看著被砸碎的冰壺,被搗爛的石雕,被推搡的兒子,母親徹底垮了。

她坐在那裏,癡傻地笑著。

她再也想不起荀德光,再也不認識荀陽。

好的是,她再也不會哭泣。

即便如此,還有人上前撕扒母親的衣服,嘴裏說著“淫人妻女者,妻女也得被人淫”。荀陽憤怒地抽出父親做石雕的鑿錘,揮向那些面目猙獰的人們,他們才在罵聲中四散而去。

但家終究是沒了,那些人瓜分完錢,說餘下來的就當補償受害者,便把他們趕出了橋南一帶。

荀陽拖著母親走在街頭,走在秋季的夜雨中。

母親冷得發抖,他卻麻木得失去知覺。

他擡起頭,看不到一絲月光。

他感覺自己被關進了世界的暗室。

從此,再無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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