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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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顧才瀾打開門，見庭雨疏正坐在桌邊做視覺分心訓練，訓練師是一名運動科學的在讀博士生梅莎，這次跟隊來做特訓。
她帶來了一套專門的軟件，供訓練對象測試用，在持續性註意任務中需要及時響應突發信號，最後根據結果來進行評估，進行下一步的訓練。
視覺分心訓練，並不單單是在訓練動態視力，更主要的訓練目的在於擴大緊張狀態下的註意範圍，在實際的比賽中，常不乏有此事發生——觀眾眼裏十分容易發現的情況，職業選手楞是像瞎了眼似的，犯下無比草率的錯誤。
這是由於人在極度緊張時，註意往往只能集中在一處，看不到其他處情況，甚至也聽不見周圍的聲音，在傳統體育中也不乏有這種情況，比賽場上大家在一個地方擠成一團，邊上卻有大片的空地。
而電競相較於傳統體育，更是在視覺上有更高的要求，沒有大幅度肌肉動作技巧，取而代之的是思維敏捷以及動態視力水平。
隊裏夏天後，後勤與教練團隊陸陸續續添了好幾人，與樓知秋剛買下俱樂部時幾乎遣散朝堂的狀況相比，終於是有了體系化運營的感覺了。
樓知秋找的人不一定是什麽方面高薪聘請來的大牛，但看在顧才瀾眼裏都十分新穎。
PCC的訓練手段向來是比不上PCK的專業教練團隊，其一是沒有他們的分析師團隊，其二是沒有太多底蘊，像末流戰隊紀律性不強，像鬧著玩兒似的，教練的話無足輕重，怎麽打不由教練說了算，自然也只招的到混子，或者時間久了，教練自己也墮落成混子。
PCK機制的工業化是很成功的，畢竟韓國是電競發祥地，從態度上來說就十分嚴肅，因此不論是戰術儲備還是分析能力，PCK都遠勝PCC。
樓知秋確實是另辟蹊徑了，比如招來的博士生梅莎專攻視知覺的研究，甚至還有傳統體育才可能需要咨詢的運動表現學專家加入分析師的團隊。
一開始顧才瀾也不太理解，甚至又覺得這小兔崽子錢多得沒地方花，剛想跟樓知秋談談，樓知秋先一臉負荊請罪地把他恭敬地請到辦公室聊天。
這輩子沒見過樓知秋心虛幾次的顧才瀾：“？”
樓知秋搓了下手，表現地非常局促。
雖然顧才瀾還沒弄懂他想幹什麽，但已經看懂他又開始表演了。
樓知秋清了下嗓子，瞟了他一眼，“顧導，我也不是針對你的意思。”
顧才瀾：“剛才沒看出來，我現在是看出來你針對我了。”
樓知秋思考兩秒，一擺手，“說笑呢，我對您的一片肝膽之心還需要懷疑嗎？”
顧才瀾不置可否，沈默須臾，“你還需要教練嗎？”
樓知秋大驚，“你果然覺得我在針對你！”
顧才瀾正想著事，被他吵得耳朵痛，“我就問問，你最近是不是就在搗鼓這個，你到底有什麽計劃？”
樓知秋打開手機看時間，“我還請了個幫手，下午就來。”
說是下午，但等到晚上訓練賽結束後他請的人才來。
看著是個很單薄的男孩，像是才成年不久，戴著眼鏡，說話斯斯文文，一上來甚至給大家鞠了個躬，慌張地道，“對不起！我下午又測試了下，改bug改得有點晚！”
“沒事兒，好事多磨嘛。”樓知秋拍拍他肩膀，等人站直身，向大家介紹，“我的高中同學，華明霜，S大計算機系，我拜托他和林博幫忙做了個軟件。”
林博是他邀請擔當顧問的運動表現分析師，用他的專業知識輔助華明霜制作軟件。
那是一款分析軟件，對整局游戲的覆盤看上去就像簡約的棋盤一樣，它直白明了地展現了每一個節點發生的每件事，對兵線、野怪、防禦塔以及對線狀況單獨呈現，除卻明了地陳列，更重要的是分析選手在節點上進行操作所造成的後果，以及對此時選手狀態的可能性評估，提出指導意見，甚至還有大量數據下統計學上的建議，不僅如此，在有數據來源的情況下，也可以把對手分析透徹。
顧才瀾看到這裏，就心裏明確此項手段的作用所在。
“即便是最資深的教練，在回憶取勝的細節時也不會超過百分之四十，個人執教時常會摻雜個人偏好、習慣，甚至是偏見。”
“電子軟件的功能在於消除刻板印象。”
在華明霜演示時，樓知秋抱臂站在顧才瀾身邊，說完這段“針對”意味十足的話，他又換上一副人畜無害的笑臉，對顧才瀾道，“但教練始終是做出決斷的人。”
“軟件分析能力的強大有時也是另一條歧路，比如……”他拖著下頷沈吟，打了一個誇張的比方，“比如我們會得出一塔率和晚餐的時長有高相關性，從而誤認為吃飯越久，一塔率更高的結論。”
“教練是戰術團隊的核心，技術永遠只是輔助手段。所以這個軟件還需要你的參與來繼續完善。”
在給顧才瀾演示完畢後，樓知秋詢問他的意見，顧才瀾欣然同意他的想法，在訓練之外，花大量時間收集過往比賽的數據，把他自己的訓練經驗與林博分享，兩個人商討之後，使軟件的專業性又有了更高的提升。
盡管樓知秋並不像顧才瀾那樣懂得如何訓練，卻頗有想法，包括他推行的視覺訓練，不過幾個月，卻明顯有不小的成效，顧才瀾作為教練，對每個隊員的情況了如指掌，即便不基於數據，也能直觀地感覺到隊員在比賽中思考與決策更加有條不紊，就好像在每個關卡，憑空多了幾秒的時間，好讓人有充足的餘地整理思緒。
但除樓知秋的奇思妙想讓顧才瀾感到意外之喜，顧才瀾還發現一個另一個讓人驚異的事實，庭雨疏的測試成績高得讓他幾乎可以說是震驚。
隊伍每個人的此類測試成績都在常模百分之九十五水平之上，綜合排名第一的是樓知秋，他的聽覺與視覺敏感度都異於常人地高，而庭雨疏的測試結果與他的差異微乎其微。
樓知秋的測試成績高不意外，他正處於五感靈敏度的巔峰期，可關鍵在於，庭雨疏的年紀實際已超過職業選手的平均退役年齡，在考慮到存在聯盟的不健康競爭環境，導致一批選手懷才不遇的情況之下，他的年齡也算是到達職業生涯末期，早就過了選手發力的黃金期。
這麽高的測試成績，要麽是他的競技狀態保養地非常好，要麽，現在的成績是他能力下滑後的結果，聯系到這幾年庭雨疏的經歷，前者可以毫不猶豫地否決，只存在後者的可能性，那麽庭雨疏的巔峰期該是怎樣的恐怖？
思及此，顧才瀾心中又升起久違的惋惜。
在和庭雨疏聊訓練賽的事項完畢後，顧才瀾突然開口，“S9的時候，我就在臺下看你的比賽。”
庭雨疏沒接話，看著顧才瀾等他的下文。
顧才瀾欲言又止，最終嘆了口氣，“我有點緊張。”
他坐下來，“這話我只能和你說。”
他最近每天晚上只能睡四個小時，白天訓練看顧選手，又要琢磨BP，又是和分析師扒數據跑軟件的，晚上睡覺腦子裏都是紅藍兩方打牌似的BP。
選手精神壓力大，他這個教練只能看著人幹著急，看到選手狀態不好，恨不得上手把著人家的手去打，又怕自己表現地太過，把更大的壓力給到選手，只能表現得從容淡定，實則每天看著日歷，內心一天比一天焦灼。
顧才瀾不敢對其他人暴露內心的忐忑，只好對庭雨疏訴苦。
他捏著眉心，“比賽它其實就像考試，看上去每年的冠軍都是最強的隊伍，但大家心裏服不服氣呢，這不好說，大家心裏都有桿秤，但只有得到冠軍這件事一定是真實的。最後水晶點爆，誰贏了就是誰贏。”
“它就是一個這麽‘死’的事情。”
顧才瀾完全習慣他說話的時候庭雨疏沒有回應的情況，知道其實對方一直都在聽，也因此自己能一股腦地說個暢快。
“所以一切的一切，只有最後的那一場比賽才能決定是否有意義，如果你能贏，你的努力、天分都會得到認可，可你要是輸了，一切都沒有意義，甚至就好像，這一年來你的每一次呼吸都沒有意義，每一個日夜都在荒度，如果年年輸，那就年年都沒活著呼一口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自覺是天下最無用的人。”
“我打競技到退役，到現在我做了教練，我經歷過、也看過太多這種事，”顧才瀾目光望著虛點，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就哽咽了，“真的很殘忍啊，Ting，真的很殘酷。”
“而且人常常會有種賭徒心理，我已經輸了這麽久了，這一次一定會贏。正是這種不講道理的自負讓人失去理智，但最後發現‘我’並不是主角，奇跡不是屬於‘我’的。”
“S9那一年，我看你的比賽。我以為那是我們最有希望的一次，在鳥巢，我們自己的主場，在POB最青睞AD的賽季，仿佛為你量身打造的射核版本，遇到了聯賽以來最有射手天賦的你，當時又是你個人能力的巔峰，你的個人權重超過了半個隊伍，你像神一樣，一路從PCC殺到MSI又殺到S賽，所有人為你讓步，一切都為你準備好了，只等你摘下桂冠，我們向你獻上花環和獎杯。”
要說顧才瀾心中最大的兩樁遺憾，除了S5敗走麥城，第二件竟是S9TDN的失利，他甚至在當時和庭雨疏根本算不上相識。
但那次庭雨疏的落敗卻讓他意識到向他人寄托希望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他不知不覺中把自己多年未完成的夙願寄托在庭雨疏身上。
那時顧才瀾已經認識到自己並不是主角，但他以為庭雨疏是，可S9最後一場比賽結束。他看到屏幕裏庭雨疏坐在屏幕前，那時全世界有幾千萬的人都註視著他，和他一起沈默。
沒人知道那長達二十秒的時間，庭雨疏到底在想什麽，他的表情太鎮定、太冷漠，只是當他摘下耳機時，他鬢發的汗水流到了下頷，而他的臉慘白得可怕。
那一幕卻深深烙在顧才瀾心裏，他清晰地認識到，其實沒有人是“主角”，他太知道比賽的不可控性，而氣運則是究極沒有道理的事情，比賽是這個世界上最荒誕的事情。
“我有時候真是冰火兩重天，一下覺得我們準備地很好，很有希望，一下又覺得我們似乎還不如S9的TDN準備得好，我總是放不下他們，這還是我第一次，送隊員到這麽重大的比賽，其實也可能是我自己也沒準備好。”顧才瀾說著，自嘲地笑起來，覺得很好玩似的。
他的話說完了，擡頭看庭雨疏，卻見對方甚至沒有動容，只是看著他的眼睛，好像有一種專註、令人安心的撫慰力量。
“你不覺得遺憾嗎？”顧才瀾恍然大悟，“噢，你已經拿過一次冠軍了。”
顧才瀾下意識把PCC的勝利作為參照，他們老一輩選手有著濃厚的“鄉土情結”忘了對於庭雨疏個人來說，在S10就已經實現了大滿貫。
庭雨疏卻說，“和那無關。”他思忖道，“顧導，你總是用惋惜的眼神看我，你很為我感到遺憾嗎？”
“是的。”
“你很遺憾我的黃金期被耽誤了？”
這下顧才瀾是真的有點好奇，庭雨疏的語氣沒有個人的情緒，仿佛他自己對此根本沒有感覺。
“難道你自己不遺憾嗎？那是、那是你最好的時光，你狀態最好的時候，你本來還可以創造更多的神話。”顧才瀾不可置信。
怎麽會有一個選手不會因此感到痛惜呢？正因為天賦轉瞬即逝，戰機只爭朝夕，才會對錯過黃金期而感到耿耿於懷。
看Gleam就知道，一個頂尖的選手是多麽珍惜能夠在場上的時間，Gleam自從S5後，可以說除了遇到庭雨疏這個坎，沒有任何對手，可即便這樣，Gleam對自己仍然約束到苛刻的地步，仿佛他從未獲得過冠軍，他身上甚至都沒有一絲獨孤求敗高枕無憂的懈怠。
庭雨疏想了想，“不遺憾。”
他離開聯賽的原因不在客觀，而在主觀，即便他當時沒有退出聯賽，一直打到現在，他自己心裏那一竅沒打通，就算一直贏比賽，又有什麽意義？
他和顧才瀾一樣，很早就認識到比賽的荒誕性，對多數人來說，只爭朝夕讓這短暫的一刻變得無比輝煌雋永，讓比賽的結果變得擲地有聲，刻入歷史。
庭雨疏卻覺得，比賽在結束的那一刻，比賽就已經死去了，勝利也是一顆腐爛的果實，他不是個懷念歷史的人，比賽那一瞬間的輸贏，在無數的時間節點裏，顯得多麽微不足道。
只爭朝夕的勝利寶貴所在，是人為設置的條件在人的心理層面上產生了期望的壓力感，而這本身與單純的比賽無關，如果一年舉辦十二次世界賽，世界賽的價值便會被貶低，但從含金量來說，十二次的比賽體量與公平性與一年一度的比賽沒有任何區別，冠軍本身就應該等價，可事實並非如此，可見人在衡量價值時，並不是從事物本身屬性出發的。
可庭雨疏轉念一想，倘若他一直沒有獲得過冠軍，他還會將冠軍與勝利區分得如此開嗎？他很快在心裏回答，當然不會，否則他也不會在S9失敗後，那麽奮力地磨礪自己，只為在S10擊敗Gleam，那時他和所有人一樣，因為一期一會只爭朝夕。
他和Gleam當然不止在比賽中交手，他們這個分段的選手，平時排位連著排到三次都正常，但rank時的競爭當然與比賽不可同日而語，只有真正在S賽，他和Gleam之間才叫戰爭，而誰也不知道，這一次戰爭的際會是否是競技生涯的最後一次，所以每一場比賽都被當做最後唯一的機會。
只是在他奪冠之後，他就失去了對冠軍的渴望，他意識到勝利被冠軍偷換了概念，過去輸沒有讓他認識到比賽的荒誕，而贏卻讓他感到厭倦。
庭雨疏忽然意識到，他厭倦地太久了，以至於忘了未曾奪冠前自己對勝利競逐的渴望。
樓知秋說的沒錯，比賽和冠軍是具象的東西，它讓抽象的勝利變得真正觸手可得，只有這樣才能為人們心中的激情找到準確的切入口。
這些具象切實存在的東西在時間卷軸裏留下清晰的印記，成為回憶的錨點，情感的喚起信號，只要看到獎杯，就會想起那場金色的雨，以及那些時光裏奮鬥不輟的艱苦、激流勇進的逐勝之心。
此刻看著顧才瀾悵然若失的神情，庭雨疏回憶起過去對顧才瀾的記憶，他進入聯賽時也正是顧才瀾的至暗時刻，在S賽上覆仇失敗鎩羽而歸。
他和顧才瀾沒有過多的交集，也沒有特別的關心，要說關註對象，也是當時顧才瀾的隊友付恩行，付恩行無疑是當時聯賽裏最強悍的射手，因此順帶著，對顧才瀾留下一些印象。
在真正與顧才瀾熟識，使這個人不再是一個名字，一個模糊片面的印象，能夠在腦海中想起生動的他的模樣時，再想起過去那些隱約的印象，便有著說不出的奇異感。
在屬於庭雨疏自己的過去中，即便不在他的生活中心，只是像一張背景貼畫那樣的人，他們也各有喜怒哀樂，各有自己人生的因緣際會，在當時，他們都在自己的生活裏掙紮，沒有人知道他們在什麽時候經歷無人問津的苦楚，也不知何時聲名鵲起。
庭雨疏第一次這麽深刻地感知到他人生活的顏色，他關心樓知秋的世界，只因為樓知秋的世界在他的世界裏，可在這段旅途中，其他人的生活也上演發生著，世事無常，命運有時捉弄人，有時庇佑人。
一瞬間，他想起很多人和事，付恩行的退役儀式，顧才瀾最後一次進入世界賽的發布會，典可修掛牌又直接退役的風波，還有關於他自己的競技生涯中出現的那些人，安秀一念念不忘的少年友誼，聞人瑛執著想要的一個答案，Gleam一再讓他重回射手，博星川不知從何而起的嘆息。
那些歲月好像一下湧入他的眼前，在過去很多時候，他們都是無比茫然的，他們還不知道命運會將他們推向何方，在這種未知中，各自探索著職業生涯的旅途，直到有一天停下來，再回過頭時，才恍然發覺，原來命運將他們帶到了什麽地方。
人生總會朝著一個方向奔流而去，無論好還是壞，可只有一個，那無數種可能中的唯一確定的一個，只有生命切實地流經此處，那被書寫下的人生才終於躍然紙上。
掙紮、奮鬥、挫敗、成功，如此深刻清晰的快樂與痛苦。
他又想起S9的總決賽，落在對手身上的那場金色的雨，漫天焰火之下，競技臺亮如白晝，都宰玄身披太極八卦旗，在滿場疊起的呼喊聲中，他回過頭向自己望來。
庭雨疏一直不明白為什麽都宰玄會在衛冕冠軍後露出那種神情，仿佛有著深刻入骨的不甘與絕望的遺憾，現在他仍然不懂，但卻了悟了一件事，無論任何人，都有著無法跨越的彼岸，競技是一場永無終點的追逐，他們各自奔跑在自己的賽道上。
那焰火逐漸變亮，成為了真的煙花，自黑夜裏散落而下，庭雨疏看到樓知秋純真熱忱的笑容，高鼻深目，眼底倒映著絢爛的煙火。
咚咚，咚咚，他憶起樓知秋的心跳，鮮活、有力，生機勃勃。
他心裏一動，忽然知道，這就是競技，這就是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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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才瀾打開門，見庭雨疏正坐在桌邊做視覺分心訓練，訓練師是一名運動科學的在讀博士生梅莎，這次跟隊來做特訓。
她帶來了一套專門的軟件，供訓練對象測試用，在持續性註意任務中需要及時響應突發信號，最後根據結果來進行評估，進行下一步的訓練。
視覺分心訓練，並不單單是在訓練動態視力，更主要的訓練目的在於擴大緊張狀態下的註意範圍，在實際的比賽中，常不乏有此事發生——觀眾眼裏十分容易發現的情況，職業選手楞是像瞎了眼似的，犯下無比草率的錯誤。
這是由於人在極度緊張時，註意往往只能集中在一處，看不到其他處情況，甚至也聽不見周圍的聲音，在傳統體育中也不乏有這種情況，比賽場上大家在一個地方擠成一團，邊上卻有大片的空地。
而電競相較於傳統體育，更是在視覺上有更高的要求，沒有大幅度肌肉動作技巧，取而代之的是思維敏捷以及動態視力水平。
隊裏夏天後，後勤與教練團隊陸陸續續添了好幾人，與樓知秋剛買下俱樂部時幾乎遣散朝堂的狀況相比，終於是有了體系化運營的感覺了。
樓知秋找的人不一定是什麽方面高薪聘請來的大牛，但看在顧才瀾眼裏都十分新穎。
PCC的訓練手段向來是比不上PCK的專業教練團隊，其一是沒有他們的分析師團隊，其二是沒有太多底蘊，像末流戰隊紀律性不強，像鬧著玩兒似的，教練的話無足輕重，怎麽打不由教練說了算，自然也只招的到混子，或者時間久了，教練自己也墮落成混子。
PCK機制的工業化是很成功的，畢竟韓國是電競發祥地，從態度上來說就十分嚴肅，因此不論是戰術儲備還是分析能力，PCK都遠勝PCC。
樓知秋確實是另辟蹊徑了，比如招來的博士生梅莎專攻視知覺的研究，甚至還有傳統體育才可能需要咨詢的運動表現學專家加入分析師的團隊。
一開始顧才瀾也不太理解，甚至又覺得這小兔崽子錢多得沒地方花，剛想跟樓知秋談談，樓知秋先一臉負荊請罪地把他恭敬地請到辦公室聊天。
這輩子沒見過樓知秋心虛幾次的顧才瀾：“？”
樓知秋搓了下手，表現地非常局促。
雖然顧才瀾還沒弄懂他想幹什麽，但已經看懂他又開始表演了。
樓知秋清了下嗓子，瞟了他一眼，“顧導，我也不是針對你的意思。”
顧才瀾：“剛才沒看出來，我現在是看出來你針對我了。”
樓知秋思考兩秒，一擺手，“說笑呢，我對您的一片肝膽之心還需要懷疑嗎？”
顧才瀾不置可否，沈默須臾，“你還需要教練嗎？”
樓知秋大驚，“你果然覺得我在針對你！”
顧才瀾正想著事，被他吵得耳朵痛，“我就問問，你最近是不是就在搗鼓這個，你到底有什麽計劃？”
樓知秋打開手機看時間，“我還請了個幫手，下午就來。”
說是下午，但等到晚上訓練賽結束後他請的人才來。
看著是個很單薄的男孩，像是才成年不久，戴著眼鏡，說話斯斯文文，一上來甚至給大家鞠了個躬，慌張地道，“對不起！我下午又測試了下，改bug改得有點晚！”
“沒事兒，好事多磨嘛。”樓知秋拍拍他肩膀，等人站直身，向大家介紹，“我的高中同學，華明霜，S大計算機系，我拜托他和林博幫忙做了個軟件。”
林博是他邀請擔當顧問的運動表現分析師，用他的專業知識輔助華明霜制作軟件。
那是一款分析軟件，對整局游戲的覆盤看上去就像簡約的棋盤一樣，它直白明了地展現了每一個節點發生的每件事，對兵線、野怪、防禦塔以及對線狀況單獨呈現，除卻明了地陳列，更重要的是分析選手在節點上進行操作所造成的後果，以及對此時選手狀態的可能性評估，提出指導意見，甚至還有大量數據下統計學上的建議，不僅如此，在有數據來源的情況下，也可以把對手分析透徹。
顧才瀾看到這裏，就心裏明確此項手段的作用所在。
“即便是最資深的教練，在回憶取勝的細節時也不會超過百分之四十，個人執教時常會摻雜個人偏好、習慣，甚至是偏見。”
“電子軟件的功能在於消除刻板印象。”
在華明霜演示時，樓知秋抱臂站在顧才瀾身邊，說完這段“針對”意味十足的話，他又換上一副人畜無害的笑臉，對顧才瀾道，“但教練始終是做出決斷的人。”
“軟件分析能力的強大有時也是另一條歧路，比如……”他拖著下頷沈吟，打了一個誇張的比方，“比如我們會得出一塔率和晚餐的時長有高相關性，從而誤認為吃飯越久，一塔率更高的結論。”
“教練是戰術團隊的核心，技術永遠只是輔助手段。所以這個軟件還需要你的參與來繼續完善。”
在給顧才瀾演示完畢後，樓知秋詢問他的意見，顧才瀾欣然同意他的想法，在訓練之外，花大量時間收集過往比賽的數據，把他自己的訓練經驗與林博分享，兩個人商討之後，使軟件的專業性又有了更高的提升。
盡管樓知秋並不像顧才瀾那樣懂得如何訓練，卻頗有想法，包括他推行的視覺訓練，不過幾個月，卻明顯有不小的成效，顧才瀾作為教練，對每個隊員的情況了如指掌，即便不基於數據，也能直觀地感覺到隊員在比賽中思考與決策更加有條不紊，就好像在每個關卡，憑空多了幾秒的時間，好讓人有充足的餘地整理思緒。
但除樓知秋的奇思妙想讓顧才瀾感到意外之喜，顧才瀾還發現一個另一個讓人驚異的事實，庭雨疏的測試成績高得讓他幾乎可以說是震驚。
隊伍每個人的此類測試成績都在常模百分之九十五水平之上，綜合排名第一的是樓知秋，他的聽覺與視覺敏感度都異於常人地高，而庭雨疏的測試結果與他的差異微乎其微。
樓知秋的測試成績高不意外，他正處於五感靈敏度的巔峰期，可關鍵在於，庭雨疏的年紀實際已超過職業選手的平均退役年齡，在考慮到存在聯盟的不健康競爭環境，導致一批選手懷才不遇的情況之下，他的年齡也算是到達職業生涯末期，早就過了選手發力的黃金期。
這麽高的測試成績，要麽是他的競技狀態保養地非常好，要麽，現在的成績是他能力下滑後的結果，聯系到這幾年庭雨疏的經歷，前者可以毫不猶豫地否決，只存在後者的可能性，那麽庭雨疏的巔峰期該是怎樣的恐怖？
思及此，顧才瀾心中又升起久違的惋惜。
在和庭雨疏聊訓練賽的事項完畢後，顧才瀾突然開口，“S9的時候，我就在臺下看你的比賽。”
庭雨疏沒接話，看著顧才瀾等他的下文。
顧才瀾欲言又止，最終嘆了口氣，“我有點緊張。”
他坐下來，“這話我只能和你說。”
他最近每天晚上只能睡四個小時，白天訓練看顧選手，又要琢磨BP，又是和分析師扒數據跑軟件的，晚上睡覺腦子裏都是紅藍兩方打牌似的BP。
選手精神壓力大，他這個教練只能看著人幹著急，看到選手狀態不好，恨不得上手把著人家的手去打，又怕自己表現地太過，把更大的壓力給到選手，只能表現得從容淡定，實則每天看著日歷，內心一天比一天焦灼。
顧才瀾不敢對其他人暴露內心的忐忑，只好對庭雨疏訴苦。
他捏著眉心，“比賽它其實就像考試，看上去每年的冠軍都是最強的隊伍，但大家心裏服不服氣呢，這不好說，大家心裏都有桿秤，但只有得到冠軍這件事一定是真實的。最後水晶點爆，誰贏了就是誰贏。”
“它就是一個這麽‘死’的事情。”
顧才瀾完全習慣他說話的時候庭雨疏沒有回應的情況，知道其實對方一直都在聽，也因此自己能一股腦地說個暢快。
“所以一切的一切，只有最後的那一場比賽才能決定是否有意義，如果你能贏，你的努力、天分都會得到認可，可你要是輸了，一切都沒有意義，甚至就好像，這一年來你的每一次呼吸都沒有意義，每一個日夜都在荒度，如果年年輸，那就年年都沒活著呼一口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自覺是天下最無用的人。”
“我打競技到退役，到現在我做了教練，我經歷過、也看過太多這種事，”顧才瀾目光望著虛點，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就哽咽了，“真的很殘忍啊，Ting，真的很殘酷。”
“而且人常常會有種賭徒心理，我已經輸了這麽久了，這一次一定會贏。正是這種不講道理的自負讓人失去理智，但最後發現‘我’並不是主角，奇跡不是屬於‘我’的。”
“S9那一年，我看你的比賽。我以為那是我們最有希望的一次，在鳥巢，我們自己的主場，在POB最青睞AD的賽季，仿佛為你量身打造的射核版本，遇到了聯賽以來最有射手天賦的你，當時又是你個人能力的巔峰，你的個人權重超過了半個隊伍，你像神一樣，一路從PCC殺到MSI又殺到S賽，所有人為你讓步，一切都為你準備好了，只等你摘下桂冠，我們向你獻上花環和獎杯。”
要說顧才瀾心中最大的兩樁遺憾，除了S5敗走麥城，第二件竟是S9TDN的失利，他甚至在當時和庭雨疏根本算不上相識。
但那次庭雨疏的落敗卻讓他意識到向他人寄托希望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他不知不覺中把自己多年未完成的夙願寄托在庭雨疏身上。
那時顧才瀾已經認識到自己並不是主角，但他以為庭雨疏是，可S9最後一場比賽結束。他看到屏幕裏庭雨疏坐在屏幕前，那時全世界有幾千萬的人都註視著他，和他一起沈默。
沒人知道那長達二十秒的時間，庭雨疏到底在想什麽，他的表情太鎮定、太冷漠，只是當他摘下耳機時，他鬢發的汗水流到了下頷，而他的臉慘白得可怕。
那一幕卻深深烙在顧才瀾心裏，他清晰地認識到，其實沒有人是“主角”，他太知道比賽的不可控性，而氣運則是究極沒有道理的事情，比賽是這個世界上最荒誕的事情。
“我有時候真是冰火兩重天，一下覺得我們準備地很好，很有希望，一下又覺得我們似乎還不如S9的TDN準備得好，我總是放不下他們，這還是我第一次，送隊員到這麽重大的比賽，其實也可能是我自己也沒準備好。”顧才瀾說著，自嘲地笑起來，覺得很好玩似的。
他的話說完了，擡頭看庭雨疏，卻見對方甚至沒有動容，只是看著他的眼睛，好像有一種專註、令人安心的撫慰力量。
“你不覺得遺憾嗎？”顧才瀾恍然大悟，“噢，你已經拿過一次冠軍了。”
顧才瀾下意識把PCC的勝利作為參照，他們老一輩選手有著濃厚的“鄉土情結”忘了對於庭雨疏個人來說，在S10就已經實現了大滿貫。
庭雨疏卻說，“和那無關。”他思忖道，“顧導，你總是用惋惜的眼神看我，你很為我感到遺憾嗎？”
“是的。”
“你很遺憾我的黃金期被耽誤了？”
這下顧才瀾是真的有點好奇，庭雨疏的語氣沒有個人的情緒，仿佛他自己對此根本沒有感覺。
“難道你自己不遺憾嗎？那是、那是你最好的時光，你狀態最好的時候，你本來還可以創造更多的神話。”顧才瀾不可置信。
怎麽會有一個選手不會因此感到痛惜呢？正因為天賦轉瞬即逝，戰機只爭朝夕，才會對錯過黃金期而感到耿耿於懷。
看Gleam就知道，一個頂尖的選手是多麽珍惜能夠在場上的時間，Gleam自從S5後，可以說除了遇到庭雨疏這個坎，沒有任何對手，可即便這樣，Gleam對自己仍然約束到苛刻的地步，仿佛他從未獲得過冠軍，他身上甚至都沒有一絲獨孤求敗高枕無憂的懈怠。
庭雨疏想了想，“不遺憾。”
他離開聯賽的原因不在客觀，而在主觀，即便他當時沒有退出聯賽，一直打到現在，他自己心裏那一竅沒打通，就算一直贏比賽，又有什麽意義？
他和顧才瀾一樣，很早就認識到比賽的荒誕性，對多數人來說，只爭朝夕讓這短暫的一刻變得無比輝煌雋永，讓比賽的結果變得擲地有聲，刻入歷史。
庭雨疏卻覺得，比賽在結束的那一刻，比賽就已經死去了，勝利也是一顆腐爛的果實，他不是個懷念歷史的人，比賽那一瞬間的輸贏，在無數的時間節點裏，顯得多麽微不足道。
只爭朝夕的勝利寶貴所在，是人為設置的條件在人的心理層面上產生了期望的壓力感，而這本身與單純的比賽無關，如果一年舉辦十二次世界賽，世界賽的價值便會被貶低，但從含金量來說，十二次的比賽體量與公平性與一年一度的比賽沒有任何區別，冠軍本身就應該等價，可事實並非如此，可見人在衡量價值時，並不是從事物本身屬性出發的。
可庭雨疏轉念一想，倘若他一直沒有獲得過冠軍，他還會將冠軍與勝利區分得如此開嗎？他很快在心裏回答，當然不會，否則他也不會在S9失敗後，那麽奮力地磨礪自己，只為在S10擊敗Gleam，那時他和所有人一樣，因為一期一會只爭朝夕。
他和Gleam當然不止在比賽中交手，他們這個分段的選手，平時排位連著排到三次都正常，但rank時的競爭當然與比賽不可同日而語，只有真正在S賽，他和Gleam之間才叫戰爭，而誰也不知道，這一次戰爭的際會是否是競技生涯的最後一次，所以每一場比賽都被當做最後唯一的機會。
只是在他奪冠之後，他就失去了對冠軍的渴望，他意識到勝利被冠軍偷換了概念，過去輸沒有讓他認識到比賽的荒誕，而贏卻讓他感到厭倦。
庭雨疏忽然意識到，他厭倦地太久了，以至於忘了未曾奪冠前自己對勝利競逐的渴望。
樓知秋說的沒錯，比賽和冠軍是具象的東西，它讓抽象的勝利變得真正觸手可得，只有這樣才能為人們心中的激情找到準確的切入口。
這些具象切實存在的東西在時間卷軸裏留下清晰的印記，成為回憶的錨點，情感的喚起信號，只要看到獎杯，就會想起那場金色的雨，以及那些時光裏奮鬥不輟的艱苦、激流勇進的逐勝之心。
此刻看著顧才瀾悵然若失的神情，庭雨疏回憶起過去對顧才瀾的記憶，他進入聯賽時也正是顧才瀾的至暗時刻，在S賽上覆仇失敗鎩羽而歸。
他和顧才瀾沒有過多的交集，也沒有特別的關心，要說關註對象，也是當時顧才瀾的隊友付恩行，付恩行無疑是當時聯賽裏最強悍的射手，因此順帶著，對顧才瀾留下一些印象。
在真正與顧才瀾熟識，使這個人不再是一個名字，一個模糊片面的印象，能夠在腦海中想起生動的他的模樣時，再想起過去那些隱約的印象，便有著說不出的奇異感。
在屬於庭雨疏自己的過去中，即便不在他的生活中心，只是像一張背景貼畫那樣的人，他們也各有喜怒哀樂，各有自己人生的因緣際會，在當時，他們都在自己的生活裏掙紮，沒有人知道他們在什麽時候經歷無人問津的苦楚，也不知何時聲名鵲起。
庭雨疏第一次這麽深刻地感知到他人生活的顏色，他關心樓知秋的世界，只因為樓知秋的世界在他的世界裏，可在這段旅途中，其他人的生活也上演發生著，世事無常，命運有時捉弄人，有時庇佑人。
一瞬間，他想起很多人和事，付恩行的退役儀式，顧才瀾最後一次進入世界賽的發布會，典可修掛牌又直接退役的風波，還有關於他自己的競技生涯中出現的那些人，安秀一念念不忘的少年友誼，聞人瑛執著想要的一個答案，Gleam一再讓他重回射手，博星川不知從何而起的嘆息。
那些歲月好像一下湧入他的眼前，在過去很多時候，他們都是無比茫然的，他們還不知道命運會將他們推向何方，在這種未知中，各自探索著職業生涯的旅途，直到有一天停下來，再回過頭時，才恍然發覺，原來命運將他們帶到了什麽地方。
人生總會朝著一個方向奔流而去，無論好還是壞，可只有一個，那無數種可能中的唯一確定的一個，只有生命切實地流經此處，那被書寫下的人生才終於躍然紙上。
掙紮、奮鬥、挫敗、成功，如此深刻清晰的快樂與痛苦。
他又想起S9的總決賽，落在對手身上的那場金色的雨，漫天焰火之下，競技臺亮如白晝，都宰玄身披太極八卦旗，在滿場疊起的呼喊聲中，他回過頭向自己望來。
庭雨疏一直不明白為什麽都宰玄會在衛冕冠軍後露出那種神情，仿佛有著深刻入骨的不甘與絕望的遺憾，現在他仍然不懂，但卻了悟了一件事，無論任何人，都有著無法跨越的彼岸，競技是一場永無終點的追逐，他們各自奔跑在自己的賽道上。
那焰火逐漸變亮，成為了真的煙花，自黑夜裏散落而下，庭雨疏看到樓知秋純真熱忱的笑容，高鼻深目，眼底倒映著絢爛的煙火。
咚咚，咚咚，他憶起樓知秋的心跳，鮮活、有力，生機勃勃。
他心裏一動，忽然知道，這就是競技，這就是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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