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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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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樓知秋總以為是庭雨疏沐浴露的氣味,可今天他還是聞到庭雨疏肌膚在別墅沐浴露的味道下,還有一層若有似無薄薄的香氣。

這氣味不甜,也不清苦,是另一種像植物的芬芳,有道是君子佩蘭,肌理生香,可庭雨疏不用香氛,怎麽還有這樣清爽怡人的味道。

“你是蘭花仙子變的嗎?”他沒頭沒腦地問,聲音裏有著愚蠢的天真。

“……不是。”

樓知秋摟緊了庭雨疏,把他抱向自己,鼻尖抵上庭雨疏脖頸上白嫩的皮肉。

這個姿勢對庭雨疏來說其實不太舒服,身體不好著力,但他沒有掙紮,任樓知秋擺弄。

樓知秋細致地嗅聞著他的頸項,追隨那縷特別的香味。這縷香氣似乎是庭雨疏的密碼,只有他一個人獨有。

只要一聞到這味道,就只能對應想起他的所有,何況又是如此私密的特質,聞到他的香氣,與他之間的親密就像身體的記憶一般,一種難以忘懷、深入骨髓的熟悉信任感油然而生。

人對氣味的敏感遠勝於視覺的敏感,即便剝除其餘感官,一片黑暗中,只要有這一縷幽香,樓知秋就能認出是他,感受到他切實的存在,充滿安心和依戀。

樓知秋非常依戀庭雨疏身上的香氣。

好香……

樓知秋完全著了魔,他對這香氣已然上癮,他的鼻尖在庭雨疏的頸窩邊逡巡著,像一頭視察領地的野獸。

在庭雨疏每一寸肌膚上,他都能感受到這氣息,但他執著急切地想找到源頭,不搞清楚這個問題他就沒法解放呼吸,他不能光看著庭雨疏在他的身旁,無知無覺散發著誘人的香氣,他卻不能占有,當他吻庭雨疏耳後時,脖頸無人照料,當他舔舐庭雨疏的頸項時,對方的胳膊卻又冷落在一旁。

無論怎麽擁抱,靠近,他都不能真正占有對方,他感覺永遠和庭雨疏隔著不能逾越的距離,他懷抱著庭雨疏,像懷抱著一團冰涼的霧氣,蹤跡不定,太冰冷,太遙遠,太飄渺。不夠,遠遠不夠,他無法知曉庭雨疏的沈默下究竟在想什麽,或許就算是他這樣的人也會改變,就像自己一開始等待的那樣,那雙眼睛會依然是沈默的,但思緒始終像游絲般難以捉摸地漂泊,他的沈默是一種永恒,改變也同樣是一種永恒,這種不確定的波動是生命運動的構成基石,人不可以違背這一公理。

如果想要強行破壞運動的齒輪,便只能人為幹擾,要求,或者威脅,控制,最好是不要離開,不能活動,不可以反抗,除非他把對方……

樓知秋猛地驚醒,被自己血淋淋的可怖想象嚇了一大跳,額頭針紮似刺痛,如墜深淵般地看著庭雨疏。

“你怎麽了?”庭雨疏感覺到他的僵硬,出聲詢問。

樓知秋只覺得呼吸都開始冰冷,一些模糊可怖的回憶在他腦海裏一閃而過,手腕上的鮮血,衣服上的鮮血,地上的鮮血,無孔不入的血的氣息,整個人被一陣粘稠窒溺的血霧包裹。

他開始感到荒誕可笑,為自己愚蠢的天真。

他怎麽以為能夠輕松地向庭雨疏坦白,和他一五一十地交代,就可以沒有顧忌地和庭雨疏兩情相悅。他怎麽會以為,只要鼓起勇氣坦白,一切問題就能得到解決,還能得到庭雨疏的赦免!

庭雨疏坐起身,探手過去。

他看不清樓知秋的臉,但月白的夜色裏,他看到了樓知秋反光的淚痕。他捧住了對方的臉,卻並沒有揩掉那顆淚,一片汪洋漫漫的夜色中,就像潮汐帶給礁石的藍眼淚。

他感覺到掌心下的肌肉緊張了幾次,樓知秋努力想要說話,卻不知所措。

庭雨疏沒有逼問他,兀自開口,“其實我想要你對我更粗暴一些,各種意義上的粗暴。”

樓知秋懷疑自己聽錯了,好一會才失聲道,“什麽?”

“你覺得我很奇怪,對不對?”庭雨疏低頭看他,聲音帶著淺淺的笑意。

樓知秋是很意外,甚至很好奇,但他不能說奇怪,這時他已經直起了身,“為什麽?”

脫口而出為什麽,他才意識到不妥,就像他的怪異之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庭雨疏並不在意他問話的戛然而止,一手撐在榻上側坐著,想了片刻,“可能是從前總是被木行踔打,就習慣了。”

“那怎麽可以……!”樓知秋滿目痛色,始料未及。

“也許你不明白……”庭雨疏低著頭,聲音懨懨的,“我覺得我離不開。”

樓知秋看著他。

“我那時候太小了,還分不清,什麽是對的,我還不知道,木行踔是個惡魔。”

樓知秋輕輕開口,盡量讓他的聲音沒有質疑的攻擊性,“你沒有想過逃跑嗎?”

庭雨疏搖了搖頭,逃跑又能逃到哪兒去了,他甚至不知道,向誰求助。“我的人生只有魔鬼,如果連魔鬼都沒有,那我就只有一個人了。”

庭雨疏的神情太過蕭索寂寞,讓樓知秋感到心慌。

“現在不是了,你不是一個人……”樓知秋抓住他的手,想傳遞給他溫暖。

庭雨疏擡頭看了他一眼,樓知秋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麽樣的眼神,像一汪澄明的清泉,溫柔地寬慰著自己,卻含著濃濃的落寞。

“不一樣的……”他慘淡地笑了一下,低聲輕嘆。

樓知秋沒有聽懂,怔怔地望著他。

“我雖然已經明白,什麽是正確的,也懂得怎樣保護自己。但是,那是我最初學會的……愛。”庭雨疏的聲音平靜舒緩,卻有一絲猶豫。

“愛?”

“是啊……”庭雨疏垂下目光,望著自己的指尖,不願與樓知秋的目光相對,仿佛覺得說出這樣的事實讓他感到難堪,“我以為,愛都是帶著暴力的。”

這是他從還是個孩子時,就深入骨髓,無法拔除的刻骨認知。

因為父親的暴力使他感到恐懼和痛苦,卻又無法逃離,因此把暴力解讀為愛,來緩解折磨。

樓知秋的心像被淩遲一樣痛。

他怎麽忘了,這才是被虐者真正的畫像。

疼痛會讓他們感覺到活著,感覺到被愛。停止暴力不會拯救他們,因為他們已經染上了對暴力的癮。

樓知秋覺得喉嚨像有刀片卡著,每呼吸一次都痛得流血。

庭雨疏,也是這樣嗎?

“我和你說過,爸爸因為發現我幫人代練而打了我,其實我當時雖然很痛,但我很開心。”

“我直到那時才覺得,爸爸真的是爸爸……”庭雨疏單薄的背有些輕微的顫抖,“我才感覺到,原來爸爸愛我啊……”

樓知秋如鯁在喉,庭雨疏卻忽然攥住了他的手,用力扣緊他的手指,“對我來說,你是一樣的。”

“對不起……”

“為什麽要向我道歉。”樓知秋伸手去抱他,庭雨疏順從地跌進他的懷裏。

“因為正常人都會覺得這不正常,這是個令人恥辱的癖好。”

樓知秋心裏一慟,以一種包圍保護的姿態摟緊庭雨疏在懷裏,“別這麽說。”

“這個世界上不應該存在正常人和不正常人的分別,百分制的考試六十分及格制,細究起來也不合理,但不會有人去在乎,因為不重要。”

“但是人……人是一個覆雜的問題,我們不能武斷什麽是正常人,什麽是不正常人,這是一個黨同伐異的標簽。”樓知秋緩聲安慰他。

庭雨疏埋在他懷裏,靠在他的胸膛上,側耳能聽見他有力沈穩的心跳聲。

“那你寬恕我了嗎?”

“你為什麽要用這個詞,這,”樓知秋為此感到難過,聲音卻更加低柔,好像感覺到委屈,卻不知到底為誰,“這很傷人。”

“因為我有了你,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了,你會因此感到緊張,我會變得難以應付。”

樓知秋低頭吻了下他的耳朵,抱著他輕輕搖了搖,憐惜道,“寶貝,這不是一個錯誤,你不要因此感到內疚,我們只是需要適應……”

他的動作停頓了下,最後斟酌道,“或許我們剛好扯平,這就不是一個問題。”

下面的話說出來有些艱難,“就像你上次說的,我會想要冒犯你……”

他也為這樣離奇的欲望感到難堪、厭棄,就在剛剛,他還產生前所未有的迷茫,但他看見庭雨疏詆毀他自己不正常,便無法袖手旁觀,可如果他想要“寬恕”庭雨疏,不先嘗試“寬恕”自己,不邁出這一步,不會有足夠的說服力。

“可是在你看來,你想要冒犯我這件事,一直覺得這不正常。”庭雨疏拆穿了他話語前後不搭的漏洞。

樓知秋實在沒法在此時自欺欺人地說這很正常,因此他兀自糾結了一會“正常”與“不正常”。

他無法說自己是正常的,也無法說庭雨疏是不正常的,可他們的嗜好卻沒有本質的區別。

思考過後,他說,“人的行為如果是一個散點樣本,集中分布的那一部分或許可以被籠統地歸類為正常,剩下的太過離散的點自然就不正常了,但這種劃分缺乏權威性,分類的方式也只是更好地對集體進行研究形容,對我來說其實不重要——不正常就不正常吧。”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稍感釋懷。

“這麽說我們都不是正常人了。”

樓知秋又吻了一下他的耳朵,親昵地說,“正常人有正常人一起玩,我只想和你一起玩。”

庭雨疏覺得有些癢,側過頭在他胸襟上蹭了一下,顯得有些像撒嬌。

“你之前是不是想’冒犯’我?”庭雨疏在他懷裏仰起頭,輕聲問。

樓知秋看見他清泠泠的眼睛,才想到庭雨疏從來都沒有真正說“我是不正常的”,他表達觀點用的主語都是“正常人”,絕大多數情況下這句話暗示著“我受到了主流思想的壓力和控制,我是錯的”,但樓知秋知道這不代表著庭雨疏的想法。

“你看出我不對勁,剛才這些話都是故意說的?”

庭雨疏也並不意外於他的敏銳,他擡起雙臂交叉到樓知秋的頸後,剛才他的自厭是故意向對方示弱的假象,這個動作卻是真正的示弱了,意味著,我屬於你,我被你支配著。

“嗯。剛才我和你說了木行踔的事,不是要你也向我一樣坦白。”庭雨疏勾著他的脖子,“沒關系。你可以不用告訴我。”

樓知秋不在乎他給自己設下的圈套,說到底,他其實只在乎庭雨疏的想法罷了,對方卻反過來這樣良苦用心地開解自己。

樓知秋看不見庭雨疏的表情,可他的聲音溫柔地讓人心碎,叫樓知秋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瞬間就被擊潰。

下次、下次再說吧。

他緊張又害怕,打算在今天向庭雨疏坦白自己的過去,這不僅僅是過去發生的事,還會是他們現在、未來的一個結,他一天不說,這個結就一天過不去,但他又害怕,他要是說了,他們就沒有未來了。

樓知秋的眼淚一下就湧上眼眶。

庭雨疏太溺愛他了。

他又要做一個逃跑的膽小鬼了,樓知秋抱緊庭雨疏,在那些令他痛苦的事物面前,躲到庭雨疏的背後。

可是庭雨疏說過,讓他自私一點兒,那他躲到庭雨疏背後,應該也沒關系。

再自私一點呢?反正是庭雨疏,沒關系吧?

他一手摟住庭雨疏的腰和背,身體前傾的同時把對方也往下放了點,埋到人頸窩裏,帶著輕微的顫抖,“以後無論發生任何事,都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樓知秋知道自己可惡又自私,這是一個陷阱,庭雨疏如果拒絕,就會讓他陷入不義,如果答應,就會叫他背負一個沈重的諾言。

他心裏無端升起一絲被審判的惶恐,還沒來得及清晰,便感覺到庭雨疏稍稍撐起身子,輕吻了一下他的喉結。

他忐忑的心一瞬安靜。

“你終於說這句話了。”

你終於,開始信任我。

他的話分明透著喜悅,卻有著悲傷的溫柔,好像樓知秋落在他脖子上的淚燙傷了他,烙鐵一樣灼燒得他充滿痛楚。

庭雨疏一直在默默等待,充滿耐心、寬容,所以才會第一時間回應、接住自己。樓知秋再也無法忍受,屈下身子,抱緊他的肩膀,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芳香,小聲哽咽道:“……我愛你。”

他的保護神不再是供他仰望的、天邊的明月。

這枚月亮棲息在他的身旁,只為他一個人的眼淚悲傷。

庭雨疏任他匍匐在自己懷裏消化情緒,一手摟著他的腦袋,另一只緩緩順著他的背。

庭雨疏望著夜色朦朧的庭院,和被院墻裁剪了一角的月亮。

樓知秋曾告訴他,一直望著黑夜,星星就會緩緩浮現,只是也許需要一點時間的等待。

此時此刻,星夜璀璨,俯拾即是。他的星星,早已觸手可及。

“你兩次讓我感到驚嘆,”樓知秋壓低戰栗的聲音有一絲神往之意,“一個人的命可以這麽苦,一個人的命又可以這麽硬。”

以前他不會說這種話,他不會對別人的苦難發表看法,即便是誇獎,在他人眼裏,他說這樣的話,總有天之驕子“讚美苦難”的惡毒嫌疑。

但他知道,庭雨疏不一樣,他不是別人。

庭雨疏安撫著他的後頸。

“你真的很勇敢……”樓知秋思緒潮湧般起伏不止。

“其實我原來抽過一次煙,就一次,我覺得好嗆、好辣得我鼻梁發酸,眼淚都流了出來。”

庭雨疏不知道為什麽樓知秋忽然提這件事,他安靜地聽著,心跳卻加快了。

“我第一次看你抽煙,就是在酒店房間給小陽打段位的時候。你在陽臺抽了一支煙,你知道我當時在想什麽嗎?”

“想什麽?”庭雨疏直覺緊張,他的心跳得越來越快。

“我在想,你第一次抽煙的時候一定很傷心很傷心。”他嘆息一般地說,視線從庭雨疏的肩膀穿過他背後靜謐的花園,穿過滿地的月光,遙遠地落在多年以前那個獨自在醫院的樓梯間絕望打火的少年身上。

樓知秋感覺肩膀被抵了一下,他松開胳膊,從庭雨疏懷抱離開。

“知秋……”他撫摸著樓知秋滾燙潮濕的臉。

“其實,有一個溫和的辦法,”他環著樓知秋的脖頸向後倒,輕聲細語,“你要不要試一試?”

樓知秋被他帶著匍匐向下,月食一般用漆黑的身影吞沒了庭雨疏。

一片汪洋的月色中,他看見庭雨疏寧靜的雙眼。

眼是情媒,心為欲種,望到深處,是片無邊無際的黑色海洋。

他縱身一躍跳入海中,與凜冽的海風和堅如磐石的鹹澀海水搏鬥,破開這片洶湧的荒蕪抵達彼岸。這是他人生第一次遠洋的征途,帶著必勝的決心,他與大海的鬥爭由此拉開帷幕,在這場不為人知的艱苦較量中,天地隱去他們的身影,把舞臺讓給他與大海。

這條征服之旅註定不會和平,它需要勇毅、恒心,應對挫折的能力,調整學習的方向,以及為荒誕下定義的自信——並非在海灣邊淺嘗輒止的嬉戲,而是只身走向海洋深處,為了戰勝大海這一荒誕而崇高的信念,搭上整條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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