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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為了故事的順利進行,務必闡釋一些事實。

失落天堂——這座位於伊利諾伊州的迷人城市被中國的、南歐的移民分割成有著他們家鄉風情的區域——混亂、繁華又蕭條。一九二一年的人口已經到達一百二十多萬,而且不斷在增加,俄羅斯人、德國人、捷克人和各式各樣人們能想到的人種這裏都有。失落天堂的勢力布局早在禁酒令剛開始那會就被確定下來。東北部的北方公園由莫雷落控制,附近都是中規中矩的居民區和市區,穿過一條江就到達最讓居民們引以為豪的中心島市區,所有高樓和商業銀行都在這裏,當你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瞬間,就會被這裏數不清的、繁華到極致的的高樓大廈和走不完的路所震驚,是的,蕭條之後,摩天大樓依然佇立,在裏面進出的人也從來沒變。再往西是另一片天空,小意大利區在失落天堂的西部,是恩尼奧·薩列裏的地盤,每個小巷子都拉著紅綠白的單色倒三角型串成的小彩帶;站在巷子裏能聽到隱隱從磚墻內傳來的那不勒斯的民歌,餓著肚子時,歌唱也許會讓腸胃不那麽難受。運氣好還能聽到夫婦的爭吵,也許是因為女人那個□□驚人的情夫。意大利南部的工區由愛爾蘭幫控制,他們人數較少,但掌握大部分城裏的威士忌生意,他們有自己的釀酒廠,就在不遠處的北郊,並沒有與意大利人有過多沖突,工區同樣住著一些意大利人和墨西哥人,各種勢力犬牙交錯。在一九二四年他們與其他幫派達成協議,薩列裏可以在他們的地盤買啤酒,他們也可以在小意大利賣威士忌。能拼桌和氣吃飯時沒有人會把桌子掀了,除非桌上只有一個人的餐具或者對方先把蔬菜什錦漿糊扇到你的臉上。猶太幫在一九年把重心移到了波士頓和新波爾多,莫雷洛和他們的私下往來卻日漸密切,為了講和與生意的正常運轉,莫雷洛和猶太幫定下了口頭協議,互不侵犯對方的領地。唐人街在小意大利的北邊,失落天堂的西北角。那裏的一些中國人會把瓷器店開在小意大利的地盤上,保護費的收益者就變成了薩列裏。城市的最邊緣——東南角臨海的地方則是富豪們長居的奧克伍德和比奇山——依山傍水好不愜意。那裏甚至有專門的富人區公墓,他們生前在毛櫸山,死後長眠於海岸,永不落地。薩列裏的每個孩子都夢想著在奧克伍德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別墅,最好還要有兩個車庫。他們的犯罪活動效仿現代商業活動,朝著集中化、組織化利商業化方向發展。而以上的“生意”讓私酒犯罪從業者們都離不開運輸工具。有些人在地下車庫經營的汽車和卡車租賃業務,為犯罪團夥有了運輸車輛,有了車就能夠與遙遠城市的合作夥伴有密切聯系,全國性的犯罪網絡由此聯系在一起)禁酒令的施行為犯罪組織提供了絕佳的高階進修課程。他們跟著薩列裏賺錢,可每次拿上高利貸的分紅與運酒的辛苦費卻總要再砸回酒裏,可愛可親的托馬斯也完美遵循著這個定理。

以上是對失落天堂城客觀條件的敘述,而在托馬斯·安吉洛看來,那個看著有威嚴但又平易近人的領導者所營造的地下王國,能讓他們在這裏狂歡與撒野,他們足夠自由放任。嬉笑怒罵的兩年時光很快過去,沒有贅述的必要,他跟著也嘗到了一點“甜頭”,這段時間裏房東瑞克想騷擾樓下新來的寡婦,湯米找機會把他堵在樓道。嘿!湯米沖他喊,接著他布滿繭子的右拳沖撞到了失落天堂最下作的房東的臉上,瑞克那張蠢臉連帶著梳理整齊的頭發向旁邊飛去,隨後瑞克的小腹被皮鞋痛擊,尖叫剛到達喉嚨口,湯米就抓住他的頭發往墻上摔,把尖叫擠回瑞克的肚子,在瑞克倒下後他繼續發狠踹了幾腳,沒有人個人敢攔住湯米,也沒有人想攔住湯米。從樓梯頂交界處墻縫滲出的油汙似的東西有人類的血來作伴了。當天下午瑞克捂著頭上的紗布讓湯米滾蛋,可當他向別人尋求幫助,卻被別人告知湯米在薩列裏手下做事後,瑞克不敢再追責,甚至不敢向湯米要房租,湯米自那之後再也沒見過他幾面,在樓道碰見了也常常以瑞克瘋狂逃竄為結束。當然,這群人威風招搖的代價是有的。卡洛的表兄賈斯汀·格雷科被謀殺了,對幫派裏其他成員來說只是無關緊要的人,卡洛似乎也沒那麽在意,每個人都習以為常。賈斯汀在理發店被四十五毫米的子彈開了瓢,剃須泡沫和血珠混雜在一起,沒人知道兇手具體是誰,卡洛只是提過一嘴賈斯汀在“沙皇輪船”的二樓□□牌桌上和看起來被判盜竊罪而在監獄待滿十年的東歐人起過矛盾。這件事本來應該沒有同伴或死者的家屬報警,沈默無時無刻不在身邊。可意料之外的事情出現了,理發店還有另外一個人也被開了瓢,是誤殺。這個被誤殺的人恰恰和賈斯汀穿著同樣款式的卡其色西裝和藍色領帶。理發師給他的臉蓋上熱騰騰的毛巾,哪怕是他媽媽都會認錯。寡婦報了警,目前已經抓到罪犯(可憐冒牌賈斯汀你就安心的去吧),但卡洛和家族裏的人無心去看法院的審判結果,淚腺發達的寡婦會帶著孩子在法庭上哭鬧,律師對著法官手舞足蹈,觀眾席總有人起哄,判決錘敲個不停,替罪羊也眾望所歸地鋃鐺入獄——情況順利的話。弗蘭克·科萊蒂不帶任何波瀾地告訴托馬斯·安吉洛,和自己同時期加入家族的人一共有六個,他們在一間旅館屋子裏發過血誓,現在只有路易吉·馬裏諾和遠在帝國灣一個無親無故的舊友在世。其他人被不同方式謀殺或處以私刑,無一人是正常死亡。這種事情多到數不過來。幫派間的仇殺案屢見不鮮,也許你只是個副業在幫他的老母親賣葡萄的嘍啰,晚上還要跟媽媽一起睡覺,也難保不會有敵對幫派瘋子來專門挑釁,那個人會說:“你是不是欠了某個大人物的錢,足足有三千。”當他否認,那個人就會從大衣中掏出槍,沖你的腦門扣動扳機。血花四濺,辦案的警察看著你渙散的眼神,他會想:可憐的小子,直到死前都不清楚踏上這條路的第一步,就永遠不能回頭了,只能被卷入無窮無盡的漩渦。無論生前他過的如何,他母親以及他周邊的物質世界把他塑造成人,但死亡總是短暫的剝奪走——如黑洞般吞噬一切,只剩下男人的母親在屍體前哭泣。

托馬斯·安吉洛的母親瑪麗·安吉洛同樣懷有如此的憂慮,她最自豪的一點就是兒子雖然一貧如洗但算得上是遵紀守法的美國公民,甚至只會說英文!與什麽黑手黨組織不可能有任何瓜葛,可千算萬算不值天一劃,命運給瑪麗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女兒伊莎貝拉的舊鄰居納斯塔西婭在一次登門拜訪時,無意挑開了了蒙在她與兒子之間輕紗。

“懇求您幫幫我!那幫人整日在樓下徘徊,讓我心神不寧,我只是沒有按時交攤位費,之後很快就補上了,可他們還是糾纏不休。”納斯塔西婭壓著聲音,急切地說。她用那勾人的大眼睛望著湯米,接著她舉了一躬,順勢把手中的包裹遞到湯米胸前,金亮的頭發散落下來,“最後,我的表兄在做小本的印刷生意,如有需要,這是他的名片,還有,這些禮物您拿好,是我們給您和薩列裏閣下的一點小心意,千萬不要推辭……如果您能在薩列裏閣下面前提到我們,我們將永遠感謝。”

湯米對她的遭遇深表同情,很快地答應下來,他把納斯塔西婭送到門口。女人走後,伊莎貝拉拽著湯米,皺起眉頭,急切地問道:“天啊!湯米,你到底在做些什麽事?自從你在那位大人物手下幹活,你就變得有點讓我陌生,你總是有事情瞞著我們!”

“貝拉!求求你小聲點,我的好姐姐。”湯米握住姐姐的手,“媽媽在呢。”

姐弟倆不知道的是,他們的母親已經走到他們背後。貝拉可沒心思註意其他的,“你絕對是在做什麽不好的事,不然納斯塔西婭怎麽會找你收拾她家附近的小混混。”伊莎貝拉有些著急了,她向弟弟尋求著答案,卻突然聽到桌椅碰撞的聲響。

是的,聽到這一消息,在後面站立已久的瑪麗·安吉洛先是大叫一聲;“上帝保佑!”接著捂著臉跌坐在旁邊的餐椅上,像是重錘落地,頭仰靠著椅背,嘴裏嘟囔著什麽,伊莎貝拉把耳朵湊近聽,瑪麗捂著眼睛不看湯米,用意大利語嘟囔著什麽,湯米聽不懂,瑪麗說完後輕輕推開女兒,伊莎貝拉想拉住她,可母親還是獨自回屋去了。伊莎貝拉用她那綠眼睛瞅湯米,湯米從姐姐臉上看出愧疚與無奈的神色,姐姐要讓我走了,他想道,果然如此,她繃緊的嘴唇上下一磕巴,說:對不起,湯米,媽媽讓你先走。她……對不起……”姐姐的聲音愈來愈小,小到如果不是看見她嘴皮的顫動,湯米會認為這是蚊蟲的嗡嗡聲。他感覺嘴巴裏滿是口水卻上顎發幹。最後他還是關上房門離開了姐姐和母親的家,對於他來說今天上午就是個錯誤。每次出活回來的錢他都會分出一些,大概是三分之一,攢夠幾次親自給母親她們送到家,順便拜訪她們,在被瑪麗·安吉洛趕出去後,湯米只能尋找別的渠道把錢送到母親手裏,最開始他怕母親不收,湯米就拜托母親常去教堂的一個神甫幫忙轉交,第二次湯米聯系伊莎貝拉,他們在公園簡短地見了面,她一直在說謝謝,湯米問戴維斯是否有異常行為,她連連否認,並且說戴維斯已經改過自新,湯米深知姐姐很難明白婚姻是一場有關於幸福的騙局,只能嘆氣。就這樣過了兩三個月,伊莎貝拉到湯米的居所找他,告訴湯米:“湯米,媽媽希望你回去,她說她很抱歉。”進到屋內,他先是看到桌上的食物,隨後母親從旁邊出來,湯米感覺母親像是一件大衣,從門邊的衣架上走下來。她突然開始抱著他哭,嘴裏說著對不起湯米,希望湯米不要怪罪她,又說不想要他像那群人一樣死於街頭火拼,伊莎貝拉也被母親護住腦袋,瑪麗·安吉洛話沒說完,滾燙的熱淚先淌進兒子的脖頸。湯米感受到了自已的心為此顫了一秒,他親吻她們的臉頰卻沒有說話,伊莎貝拉說湯米做的都是安全的工作,更不會傷害別人,母親松開自己的兩個孩子,皺著眉頭繼續落淚,伊莎貝拉給她擦眼淚,最後不知為什麽,她罕見地強硬起來,像是小時候那樣把湯米和伊莎貝拉摁在餐桌前,撫摸他們的額頭,要求他們祈禱之後乖乖吃飯。

他能理解母親為什麽反映如此強烈,瑪麗·安吉洛這一生中所經歷的傷痛與離別和幸福一樣多,一樣意義綿長,數年前她的母親與丈夫相繼離去,等她剛緩過來,疼愛的女兒不顧反對又嫁給了一個徹徹底底的爛人,整日以淚洗面,如果兒子死於□□仇殺,那瑪麗·安吉洛將呲目欲裂般痛恨整個世界。

而湯米第一次面對親近之人的離去,是在他十九歲的時候,他永遠銘記,一九一九年四月十一日是他父親的忌日。他獨自走在街頭,光禿的樹幹萌出新芽,走到巷子裏,打開破舊的家門,母親和姐姐似乎在隔壁房間微弱的哭泣,他近乎無意識地走到隔壁只有一只蠟燭的昏暗房間,跪在父親躺著的床邊,看著父親凹陷的臉龐——他的身子也被壓塌了,床單似乎有千斤重,把他永遠地壓住了。湯米以為衰老與疲乏不會在父親身上降臨,可他們就是來了,而起他現在才明白這些東西再他們走下輪船、腳踩到美洲大地的那一刻起就亦步亦趨地跟隨。母親抖著嘴唇,對他說:“禱告吧!在你父親面前禱告,為了他禱告吧……這會讓我們好受些,祈禱他升入天國吧……”說完,她摟住伊莎貝拉和湯米不住地顫抖。對,他現在應該禱告,湯米雙手合攏,他說不出任何話,想不了任何東西,昏暗的房間內燭臺承接著蠟淚,閉上眼睛也無濟於事。他們早就察覺到了父親的衰老,終於的勞累讓他體況日下,但湯米還是覺得太突然了,就像是涅朵奇卡的母親,在將自己女兒支走後,躺床上悄悄地咽了氣。等伊莎貝拉買完父親喜歡吃的鱘魚和母親相跟著回到家,映入眼簾的便是觸目驚心的畫面。意大利裔的中年男子,四十七歲,死在了家中。

老安吉洛的屍體在室內停了一晚上,待到次日,湯米從小方窗望向陰沈的天。失落天堂的春季,雨天和陽光一般會交替出現,可那段日子裏湯米總感覺陰雨連綿。湯米在春天降生,春天與母親一同賦予了他生命,如今它又要奪走他的好父親,這也許是人類延續所需要的報酬,可湯米不願承認。

原因早忘了——為什麽沒有去教堂,而是在家。樓下的神父被請來做禱告,他喝得酩酊大醉,領口斜敞著進了門。木頭的門欄差點讓他摔個跟頭,兩個昏黃的眼珠子在眉毛下面晃蕩,卻不是看死者,他連同眉毛在內的褐色的毛發形如枯槁,氣息奄奄地落在頭上。除了安吉洛家的三個人外,還有一個胖的男人和兩個穿黑色西裝瘦高小夥子站在屋內。湯米望著矮胖男人的臉,很熟悉,可怎麽也想不起來他是誰。神父走上前,除他自己外,每個人都聞到了酒氣。他開始禱告,幹裂的嘴唇,禱文似乎從墻壁的縫隙中發出來,或者從的聖心教堂傳來,震的湯米心裏發癢,他望向母親和姐姐,她們都緊閉著眼,雙手合十放在胸前。

“願神的聖名在地上永蒙稱頌。阿們。願所有離去的信徒藉著神的恩典得享安息。至仁至慈天主,生養救贖吾儕。鹹欲為得天上永福,懇求憐視馬可·安吉洛赦其在世時,凡有獲罪於主,或思或言或行。命天神聖彌額爾,保護指引。於身後險路,使魔鬼不至肆害。免墮地獄,獲升天堂,享主聖容。亦賜我將來同伊在天上,覲主聖容,睹萬善萬樂之美好。阿們……”

神父的黃眼不再晃蕩了。誦完經,他先一步走出了家門。在一旁沈默不語的胖男人拿出釘子,長釘被小鐵錘打入父親的棺材板,矮胖男人對湯米打了個手勢,湯米終於想起他是誰了,男人是鍋爐房的幫工,他鏟煤快鏟了許多年,湯米看他鏟了許多年,後來湯米去別的地方謀差事,才會忘記他。湯米和他擡起棺材的一頭,四個人扛起棺材走出低矮的門,母親早早地穿上黑色的喪服,帶著伊莎貝拉在後面跟著。下葬的地方在郊外,而不是兩條河以東的失落天堂公墓。安吉洛一家住在城邊。前往郊外的路上,神父說著安慰的話。湯米看見湖面有野鴨嬉戲,天空像照片一樣灰白單調,他們慢慢的走,母親哭了一路,她總是在掉眼淚,神父的安慰也不管用,這次是因為沒有幾個人來為馬可·安吉洛下葬。到了郊外的小墓園,棺材被放進提前挖好的長方形土坑。神父繼續禱告。到了獻花的環節,父親的老友阿巴迪才匆匆趕來。湯米記得,當時他笑著說希望馬可不要因為遲到而記恨他這位老朋友,接著又像孩子突然撕心裂肺地慟哭,跪在草地上祈求原諒。神父站在小墓園的入口,其他人靜默地立在原地。

湯米把花放到坑邊的土地上。占據了他生命長河中重要部分的人被囚禁在剛好能裝下一個人的箱子裏,馬可的靈魂已歸天國,看著黑土一點點蓋住父親狹窄簡陋的棺木,看著與父親那些歡笑的、哭泣的、悲傷的、幸福的、惘然的記憶被埋葬在土層之下,他開始想起起對美國最初的印象:他們下了輪船,拿著簡便的行李步行了幾個鐘頭,那會兒是仲夏,太陽高掛在頭頂但到處都濕乎乎的,散發著貓尿和汗液的惡臭,等他們剛到火車站,一輛鋼鐵巨獸尖叫著向站臺邊的湯米疾馳而來,毀天滅地的轟鳴一刻不停,黑煙彌漫在它行駛過的上空,磨損嚴重的車輪與鐵軌擦出火星,伴隨著刺耳的尖叫,小湯米嚇得瑟瑟發抖,母親讓他安靜,拉著他和伊莎貝拉走進車廂,老馬可提著行李隨後跟上。火車拉著面色蠟黃的農民與灰撲撲的工人駛向不同的城市,安吉洛一家幾經周轉,最終在帝國灣落下腳跟,帝國灣的移民區爛透了,它很大、很吵,到處是混混和老千。在托馬斯·安吉洛的印象中,人們像罐裝的低廉沙丁魚一般擠在骯臟潮濕的□□木屋裏,沒有浴室也沒有熱水,最初來到美國的前兩個冬天,全家人瑟縮在煤炭火爐旁取暖,父親每天早出晚歸卻只能拿到一點點錢,晚餐一直是豆子與蔫掉的蔬菜,但他卻沒有教湯米或者伊莎貝拉像鄰居那樣在周末到雜貨店順手牽羊。大概是一九零八年,湯米跟街角的孩子王去偷竊一個黑人菜農的番茄,好巧不巧下工回來的馬可·安吉洛目睹了一切,他揪著湯米的領子,把他拽到巷子裏,他氣憤極了,開始用手狠狠地打兒子的背,這是馬可·安吉洛第一次打孩子。

“誰教你的?”

“沒人教我,是我自己想去的。”

馬可當然知道兒子在說謊,他又錘了一下兒子的背:“去偷竊、去搶劫別人的財物都是懦夫才做的事情,你是嗎?你長大後要做個懦夫嗎?”

“我不是!喬伊他們能賺錢,賺錢的就不是懦夫。”湯米大聲反駁道。

馬可彎下腰,托住兒子的臉,“你能感覺到愧疚嗎?”他拽出湯米的祖母給湯米掛在脖子上的十字架,銀飾在路燈下折射出白光,這是祖母為了保佑湯米在他三歲時給他戴上的,“你還能安心做虧心事嗎?”

“我只是不想當懦夫,可喬伊說住在這片街區的人都是,因為我們沒有錢。”湯米聲音變小了,他抓住項鏈,還在堅持自己的觀點,倔強地、但又底氣不足地看著父親。

“難道說你去偷竊就不是了嗎?”馬可·安吉洛質問道。湯米想要哭了,淚在眼眶裏打轉,但他還是抿緊嘴唇,不讓淚掉下來。馬可蹲下來,淺色的綠眼睛直視著湯米:“看清楚,湯米,爸爸才是真正的男人,爸爸每天勤懇工作才是真正的硬漢,而那些偷雞摸狗之輩和欺淩婦孺的敗類不是!他們自認為威風極了,狐假虎威的樣子可真令人惡心,是啊,從表面上看,大家都俱怕他們,像蒼蠅一樣圍著他們轉,可實際上呢,我的孩子,大家心裏都憎惡他們,你好好想想,那是因為他們很厲害嗎?真正厲害的人是備受人尊敬的,而不是憎惡!不遠的未來,做個被人唾棄的敗類還是做個被人愛戴的人,是由你自己來決定的。”說完這一段話,他看著湯米委屈的樣子,感到了愧疚,於是馬可匆忙抱起自己的小兒子,拍打著他的背,說:“對不起,對不起,爸爸不是故意的打你的。”

湯米趴在父親的背上,緊皺著眉頭,“爸爸,我將來會是一個硬漢嗎?”

“會的,如果你是個善良的人。”馬可撫摸著兒子細軟的頭發,溫和地說。他抱著湯米往家走。

“為什麽人一定要善良?”他小聲問,摟住父親的脖子。

“上帝告訴我們的,等你長大了會明白。”

過了一會兒,湯米又問:“一直做好事就是善良的人嗎?”

“這很難,孩子,很少有人能做到這一點,不做虧心事就已經是善良的人了。”馬可又把他往上托了一下。

正因為有馬可·安吉洛的敦敦教誨,小時候和青年時代的湯米才一直相信依靠雙手能創造好的生活這一信條。他們一家都是善良的意大利人,可是別人不這麽認為,美國人認為南歐的移民和亞洲人一樣惡劣。在失落天堂,或者類似於帝國灣的美國中大型城市,面對擁擠的居所,人們常常能感覺到他們可能一輩子都要跟這些爛家夥打交道了,而且對於改變現狀無能為力,而在其他國家,那裏的人們面對同樣的,比移民街區更臟更亂的住所,根本就沒有能力想到這一點,引用美國夢的忠實追隨者們的話:他們蟄伏在意識深處的進取精神沒有經過自由大陸的洗禮。但也不能說額頭被抹過象征著自由的“聖水”的人就一定會為眾人所熟知,以青史留名的人和地球上已知有過的人口比值來看,創出一番輝煌功績的概率比從白令海峽傳來的“紅色恐怖”在短短兩天之內被政治意義上完美的美國公民清除出北美洲還要低。不管怎樣,美國本地人認為這些外來的移民所帶來的社會問題讓他們不得不擺出防禦的姿勢來捍衛美國這片凈土。小時候移民辦的負責人總是欺負他們這群人,托馬斯·安吉洛不由得想起了剛來帝國灣時移民辦管事的那條毛皮烏黑發亮的大黑狗,管事把它叫做“公爵”,它總是威風凜凜地跟著主人,管事原先總是把這條惡狗放出來,任由它在街上把人攆著跑,自己則在門口喝茶,他的妻子捧腹大笑,湯米親眼目睹黑狗攆著一只惹人討厭的肥碩老鼠從公寓到大街上,老鼠被咬住後吱吱叫,黑狗撕扯著老鼠的肚皮把它甩到汽車輪胎旁邊,再次叼起,扔到馬路牙子上,啃食了起來,吃完後就對著路上的行人狂吠,露出獠牙緊緊跟隨他或她。這時如果行人不幸做了一些惹惱它的舉動,就被追著咬。它讓年幼的湯米很害怕,身上所代表野蠻與文明並存的奸惡是所有心靈尚還脆弱的孩童恐懼的根源。直到有一天,湯米回家時發現狗被丟在巷子裏的積成小山的垃圾堆上,八歲的湯米身材還有些矮小,剛好能與“公爵”的黑眼珠對視,它口噴鮮血,舌頭吐出來,肚皮被鈍器剖開,腸子和其他臟器流到黑色的垃圾袋上,暗紅的血液匯集到惡臭的泔水裏,許多蒼蠅繞著它飛,一只停眼球上搓手。湯米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和正坐在椅子上粘火柴盒賣錢的母親支支吾吾地說什麽狗死了,狗在垃圾裏的話,母親放下手中的工作,給他削了一個蘋果,他逐漸鎮定下來。到了晚上,視覺上巨大的沖擊最終還是讓他在母親懷裏嘟囔著夢話躺了一夜,他摟著她的脖子,縮在她的懷裏,角落裏有老鼠在啃食,衛生間不間斷的水滴聲讓他做了很多光怪陸離的夢,第二天睜開雙眼後,他像是被點通了神智,突然從彌漫著讓人整日昏沈的霧氣的幻境中清醒過來,驚覺與自己往日都活在渾渾噩噩中。自那以後他的記憶變得清晰,心中的石頭放下了,對那條狗與其相關的隱喻的恐懼不再躲藏再暗處等待著對他發起攻擊,而是和飛塵一樣被拋之腦後。當天下午他聽聞管事大發雷霆,誓要為自己的愛犬覆仇,湯米不知道這兩件事有沒有聯系,但自那後父親又帶著全家人搬到了失落天堂,重新找了一份碼頭的工作。就這樣,馬可·安吉洛勤懇工作了一輩子,沒有幹過任何虧心事,直到他臨終之日。湯米不知道他現在還能否堅持父親告訴他的信條,自從馬可·安吉洛過世,湯米感覺往日的記憶愈發遙遠,他能做到的,就是在薩列裏允許的限度內盡量做到問心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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