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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館在北郊外的一片山林中。如果是從小意大利啟程,到達那裏需要一直往東行駛。當然了,不是一條大道走到底,大致方向不錯就行。一般情況下。他們會走中國城那條路,通過水泥橋到中心島,過了市立醫院和監獄島,開上紅色的朱莉亞尼大橋,車輪轂離開大橋後要在第一個路口左轉,見到糖果店再往右,看到一顆參天大槐樹後左轉,看到一條寬闊的大路就意味著出城了。

現在他們剛下朱利亞尼大橋,坐在副駕駛的山姆和湯米搭話:“還想跟我們幹活嗎,湯米?一你肯定想多聽點那個中國小崽子血濺桌角的故事。”

“嗯,也不像是多難的事。”湯米打著方向左轉。

“不難?”山姆繼續追問,“哪種“不難”?”

“誰知道呢。對你們來說司空見慣的事情,為什麽我就覺得那麽稀奇呢。”

山姆提高嗓門:“這麽說,這事是個人都能辦到咯?我,保利,我們在這幾條街上混了好多年。你才入門就覺得自己是百事通了?”

湯米察覺出對方語氣中的不滿,為了表示自己沒有惡意,趕忙安撫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山姆,我……”

山姆更加憤怒,也許是因為被冒犯,他提高嗓門斥責著新來的司機不懂得規矩:“你這才跟著跑了一天,夥計。你還沒見到我們做了什麽,也沒見到我們是怎麽做的!”

保利開口勸解:“山姆,我覺得你該…..”他似乎覺得朋友對這位新來的夥計太過分。

“閉嘴,保利!這家夥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了?像他這樣小流氓老子弄死不知多少個了!”

山姆愈來愈咄咄逼人,根本不給湯米解釋的機會。真是怪事!湯米想,車裏的氣氛糟糕透頂,他真怕山姆像之前那樣掏出槍來,但願他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氣。“你恐怕得道個歉,湯米。”他聽到後座的保利說,車內後視鏡裏的保利捂住臉,躲到後座的旁邊去了,用行動告訴湯米自己不願意參與到爭執中。他沈默片刻,踩剎車減慢了點速度,旁邊的車從右側超過。

“道歉?要是我沒瞧見你在那兒偷笑的話,我恐怕真會道歉了。”他說。

竊喜的笑聲從後座傳來,哪怕是捂住臉,保利也徹底控制不住笑意,他在座位上哈哈大笑,滾來滾去,車子也跟著他的屁股一起搖晃,“看你把他嚇得,山姆!看你把他嚇得!”

山姆也收起剛剛的冷臉,瞇起藍色的眼珠笑個不停,“你怕是都嚇尿了吧。”

“哪兒有,你可沒嚇到我。”湯米也笑了,滿不在乎地挑眉。

“小托尼第一次和我們幹事的時候,我都讓他跪下了,其實我只是在耍他玩。”

“你們可真是壞透了呀。”他看見那顆大槐樹了。

保利還在大喘氣:“嘿,不管怎麽說,哈哈,你比他強多了。”

車在城裏開時,保利還在不停地開玩笑、吐苦水,用舌頭打響。等他們駛出了城市,來到郊外,保利被無限重覆的橡樹惹得心煩,也可能是剛剛笑的太厲害,他頭靠在湯米的駕駛位背面,哀嚎道:“還有誰開始懷念那些大街和走道的風景?我有點想嘔吐,媽的,他絕對給我的炸羊排下毒了。”

山姆說:“你暈車了,蠢蛋。”

“居然會有人不喜歡出來兜風啊,保利。”湯米又降低了一些車子的速度。

“我討厭野外!感覺就像我們坐在田裏交貨一樣。這兒的草能有膝蓋那麽高,而且大多數時候又黑又冷,就跟地獄似的。”

“哼,他討厭的地方多了去了。他什麽都不熱愛。大自然、小自然、城裏頭,城外頭…什麽都不愛。”山姆像念經似的說,“所以這就是我們讓你來的原因,湯米。你可以做所有保利討厭做的事情。”

“樂意效勞。”湯米笑了笑,問:“我們賬簿上怎麽會有個離城鎮那麽遠的地方?我看看……需要從倉庫那邊出城,然後走到快接近水電站,近半個小時的車程啊。”

“城外是最安全的交易地點,最安全的玩牌地點,還是我們辦事最安全的地方。比爾的汽車旅館就是交貨的地方。由薩列裏閣下罩著,但是他也會讓其他家族的人在那裏做交易。”山姆回答。

“包括莫雷洛?”

“包括。這個地方的油水很多。通常大家都不會多看一眼的地方,反而是最賺錢的地方。畢竟是古巴朗姆酒進入失落天堂前的最後一站,除了朗姆酒之外葡萄酒也在這裏中轉,後者可不是用紫北塞這種劣種葡萄和它的親戚們釀的,而是上好的霞多麗,全部按照聖餐用葡萄酒標準生產,嚴格遵守一八年之前的行業規範,絕對是一等一的高級貨。”

“是給賭場和那些夜總會準備的吧?”

“還得留下一些存貨自己品品。”保利虛弱地補充道。

“咱們有沒有自己的酒廠?”

“有啊,繼續沿著這條國道走一個小時左右,在山裏面呢,你以後會見到的,但現在該右拐了,對,沒錯,走這條高架橋。”山姆說,“但廠子裏的原料都是別人剩下的葡萄渣,酒廠走的低端路線,在那上班的工人也沒多少。我們會把酒送到城裏的醫生手中,他們會想辦法賣掉一部分的。”

“剩下的酒傾銷到哪裏?”他在明知故問。

“藥店或者一些地下飲酒場所。你之前是在哪裏喝酒?”

“第32街的一個廢棄的倉庫裝修成的地下酒吧,從小道下去就是。”

“哦,那還真是不巧了。

“怎麽了?是莫雷諾的地盤嗎?”

“不是,是阿爾伯特的,白胡子老頭,他是在工區的愛爾蘭幫頭目,跟我們一直保持著互不打擾的關系。”山姆說,“關於釀酒廠,等下周二瓦倫丁去那邊驗貨,讓他把你帶過去看看。”

湯米笑了:“聽起來真不錯,這是被允許的嗎?”他見過瓦倫提諾,年紀輕輕,約莫二十五歲,第一眼他便覺得這個經常獨自坐在角落的男孩像是鄰家的弟弟,沈默寡言是他的性格底色,但大塊頭羅素·皮埃羅告訴他瓦倫提諾生氣時可一點也不會給仇家留情面。

“那肯定是的,而且我相信瓦倫丁很樂意,雖然他平時不那麽健談,但從他的表情來看,他還是挺認可你的。你應該感謝保利,他除了悶頭喝酒還能幹一件有用點的事——那就是趁喝高了使勁吹噓。他在家族裏很多人面前說了不少你救了我倆一命的事跡,現在大家都或多或少聽聞過你這號人。”

“哦,謝謝你,我是說這一切有點進展得太順利了,順利得有點倉促。”湯米說,“你們剛開始也是這樣嗎?”

“只有你這麽走運,小子。”保利緩過勁來,他扒著湯米的座椅,“因為你曾經有得選。”

“你會習慣的。”山姆看向正在開車的湯米。

他們將車子停到旅館汽油樁旁,有兩輛靛藍色凱迪拉克和一輛白色舒伯特停在花叢外。“你在這裏等著我們。”山姆吩咐完便和保利進了門。

湯米靠在車上,從兜裏掏出煙盒,一擡眼——快釘在腦門上的禁煙鐵牌標,扭頭觀察四周,發現只有公路對面的黃白雜色的皮包骨瘦狗在舔食地上的東西(一定是醉漢的嘔吐物),沒有任何人會阻止他,到底要不要抽呢?他把玩著手裏的香煙。

一聲近在咫尺的槍響,湯米被嚇得一激靈,煙丟在地上,探出頭從車後走出來察看聲音的來源。保利跌跌撞撞地從旅館門口出來,沒走幾步就跪在地上,右手捂著腰的手縫裏滲出血來。“我的天吶!保利!”湯米那裏見過這陣仗,他趕緊跑過去扶住保利。傷者膝蓋磨蹭地面,他只好摟住保利的腰不讓他一直跪在地上。幫派成員站在門口,舉著槍對準他們:“告訴薩列裏,從今往後,這地方歸我們管。膽敢再回來,你會栽得比你朋友更慘。capisi?”他甩上門。

保利扯著湯米的衣角,說:“快去救還在裏面的山姆,否則那些人會把山姆打到招供為止的……”

“我得趕快帶你去找醫生。”湯米覺得不可思議,要不是自己在,他就此喪命也完全有可能,真是不要命了!他匆忙摟著保利往車前走,“快上車啊。”

“別管我,我沒事。快去!”

“你在開什麽玩笑?你在流血!快呀——上車後我帶你去找醫生。”他真的覺得這幫人配得上亡命徒和瘋子這兩個稱號。

保利抓住他的外套,用盡力量去撕扯:“我說你快去!快去!先別他媽管我,不然山姆就完蛋了,別讓他死。”

湯米擒住保利的手,牢牢抓住,隔了幾秒他才說:“那你在這裏等著。”湯米把保利拖拽到在車後的加油樁,小跑到旅館東側。“是誰搞壞的車?!”審訊的聲音從墻內傳來。“赫伯特胡佛。”隨後,墻內傳來一聲熟悉的尖叫。湯米加快步伐,繞道旅館後面,從幾個酒箱壘成的樓梯爬上二樓陽臺,“其他人都被派去守妓院,可我被分配到這裏…”看守在隔壁嘟囔著,湯米倏地彎腰,貼著磚墻在二樓窗戶下潛行。聆聽漸遠的腳步聲可知,看守正往回走,湯米從陽臺門溜進房間,快行幾步抄起走廊小桌上的電話機,砸到看守的後腦勺,那人應聲倒地。反作用力振得湯米小臂發麻。不小的動靜引起樓下人的註意,腳步聲響起。湯米不敢遲疑,他從懷裏掏出短管左輪,迅速走下樓梯。拐彎處他聽到更急促的腳步聲,他迅速退半步,脊背貼到扶手上,伸著脖子探頭向下看,手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樓下。

眼皮神經跳了跳。好,就這樣,萬萬不可慌張。

一樓的人的腿剛出現在轉角處,他便扣下扳機,火光與巨響,眼睛條件反射地猛眨一下後,他看到守門的人失去平衡向後倒去,和白豬皮行李箱似的滾落,關節磕在木樓梯有著擊打皮鼓一樣的節奏。他捂著膝蓋縮在地上抽搐,慘叫聲不絕於耳。湯米站起身,在胸口又補上兩槍,那人眼白一翻徹底不動了。樓梯扶手上暗紅色的血滴緩緩滴下。湯米慢慢地繞過他,皮鞋踩到守衛頭流出的血泊,他走下樓梯,留下一串血腳印。穿過大堂的臺球廳,湯米推開房間門。房間裏是臉被揍的很慘的山姆,他的人中全是幹涸的血痂,胳膊捂著胸口,肋骨估計斷了。

“他們真是好好招待了你一番啊,兄弟。”他拽起山姆,讓他靠在自己背上,擠壓到傷口,山姆痛哼一聲。剛走出幾步,湯米感到後腦勺被一個又硬又軟的大東西撞擊,他被打了個趔趄,撲到臺球桌上,肩上的傷員也摔在一旁。湯米勉強站定,卻又被一記重錘打翻在地,帽子滾到另一個臺球桌底下,餘光中他瞄到一個人帶著錢袋子跑出旅館門。

“把錢追回來!湯米!”山姆躺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喊,他動彈不得,只能攥緊拳頭錘打地面。湯米的後腦勺隱隱作痛,鼻梁骨酸澀,他手腳並用爬起來,丟下山姆和自己的帽子,跟著跑出門。

“他沒事吧?”保利仍癱坐於地,靠在加油樁上。

“沒事!”他看也不看保利,急匆匆地上車,拉動手剎,只身往那人逃跑的方向開。

那輛白色舒伯特往岔路上行駛,在蜿蜒曲折的路走了幾百米,湯米也緊緊跟隨著,但無論怎麽踩油門,他們始終相隔五個身位。舒伯特開進隧道,湯米終於縮短了一點距離,遂道盡頭的白光刺的他睜不開眼睛。出了隧道,外面是較坡度平緩的森林,過了幾秒鐘湯米終於適應強光,他單手握方向盤,另一只手摸出文尼給的鐵家夥,伸出去頂著風,胡亂扣動扳機,在車窗外放了六次鞭炮。他確信自己沒有打中,但那輛舒伯特像是受到驚嚇,左右擺動幾下,竄到叢林中,撞上一顆松樹。灰煙從底部攻擊著松針。

湯米停在離那輛車三十碼的地方。他剛下車,樹下的舒伯特的發動機發生爆炸,湯米神經一抖。沖擊力讓車子從松樹裏崩出,停在草毯中央。小火苗默默地順著車架舔舐。他在草地裏觀望了許久,直到聞到熟肉烤焦和煤油的氣味。他往前幾步,黑膩的輪胎印把草碾平,一束靛紫色鳶尾花被壓碎。他順著輪胎印走到樹林裏,站到離車兩碼的位置,呼吸時鼻腔黏膜全是粉塵,他模仿鼻炎患者的動作,試圖把灰塵吹出鼻腔。沒有用。那個人上半身卡在車窗外,瞪圓那雙快要爆開的綠眼睛,瞳孔渙散,一頭金發燒焦了大半,亂糟糟的。他仰面朝天,滿臉是血和煙熏的黑焦,但眼睛和嘴巴裏的牙齒雪白,在牙床上搖搖欲墜。湯米不禁咽下口水,又頓覺這會吞下自己的臼齒,匆忙收縮喉嚨想把不存在的異物頂出來,一來二去他被自己整得想吐。視線再次落到那人門戶大開的臉上,黏糊糊的唾液混著血絲從碎裂的下巴拉下,一條脆弱的胳膊無力地垂著,他好像是在警告湯米:再深入便是萬劫不覆的地獄。這時火已經快熄滅,湯米湊近了些,卻被嗆到咳嗽,他抹掉被熏出的眼淚,雙手拽住車門把手,往外使勁拉門,車門不為所動,他只好單腳踩在車輪上借力,用全身的重力往外一拉,門開了一條縫,慣性卻將屍體的半個手掌摔落在地,骨肉相連處滲出焦黑的血,湯米有點發怵,但他還是硬著頭皮推搡屍體卡住的肩膀,硬生生把其餘部分按回駕駛座。清除了阻礙,門被輕易地打開。他朝前駕駛座看——除了被燒了三分之一的皮座椅和方向盤外沒有東西,闔上前車門,伸著脖子查看情況沒那麽遭的後座,錢袋正安安穩穩地睡在有些焦了的座椅上。後門打不開,他只好再次打開駕駛門,擠進屍體和方向盤的中間,從連接後座的狹窄縫隙中拽出錢袋。上面也爬著一些小火苗,他連忙拍掉。不知為什麽,蛋白質燒糊的味道濃烈到讓他更加犯惡心,胃裏有蝴蝶從黏膜剝落下,堵塞在喉嚨口撲扇翅膀。湯米隱約聽到有人在遠處呼喚,急忙扭頭,結果跟屍體那張僵硬可怖的臉對個正著——碎裂的頭偏到右邊,小提琴演奏時的動作,但一點也不值得用優雅高貴或別的什麽詞語來形容。湯米盯著他,愈發覺得詭異,他背後發涼,但目光像是被牽拉住似的,怎麽也挪不開,仿佛下一秒他會覆活還未走遠的靈魂沖進屍體裏,猛睜著血紅的眼鏡,要死死掐住湯米的脖頸,歇斯底裏地尖叫著:都是你的錯!直到他被掐到兩眼翻白,口吐白沫。

湯米打了個機靈,額頭滲出冷汗,趕緊收回目光,手支著方向盤將半個身子撤出,盡量不去看屍體。朝四周望望——空無一人。他拖著錢袋走到二十五碼外,身後再次發生爆炸,回頭一望,火焰在跳動,濃煙完全吞噬掉車子和屍體,遮擋住了灰白色的天。那輛車也在草地上發出了最後一聲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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