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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陽宮旁邊的東暖閣是皇帝批閱奏折的地方。大殿左邊立著一架黃花梨鑲大理石案屏,後邊書架林立,史書典籍,經文圖冊分門別類地被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上面,但卻甚少翻動。

正對著殿門的紫檀木翹頭案幾上擺滿了奏章。此時奏章被壘成高塊,堆積在一起,地上還散落幾個。案幾後頭正面墻上懸了一塊大匾,上書“勤政愛民”四個大字。

如果忽略正趴在案幾上睡覺的人,這四個字會更寫實點。

許是被太監們進來時的通傳聲弄醒了,謝伯玉皺了皺眉頭,正要發怒,待看清是謝檀熟悉的身影走過來時,眼前一亮,三步並做兩步跑了過去。

謝伯玉疾步時帶來的風略過了謝檀的臉頰,迷了一下她的眼,連帶著她的記憶也跟著恍惚起來。

大雨瓢潑,謝伯玉劍尖對著她,雨滴砸落地面,混著溫熱的血水,在半空中升起騰騰白霧。謝檀單漆跪地,半邊身子都倚靠在斷劍上,血水順著指尖滑落。

她擡起頭想再看看謝伯玉,隔著朦朧的雨簾卻只能看到油紙傘下男子模糊的嘴角。一張一合,想必又是在罵她吧。

“阿姐,阿姐。”有人在喚她,她睜大了眼睛,是謝伯玉,好像又不是謝伯玉。現實與往昔交錯,她分不清了。

她只看到在她身後泥漿鋪地,屍橫遍野,金羽軍全軍覆沒,斷刀殘劍隨處可見。豆大的雨滴砸下來,發出錚鳴之聲,一聲一聲震的她心口發疼。

她再也支撐不住,仰面摔倒在地上,泥點濺落在她的臉上,還溫熱著,帶著一股血腥氣。這次她終於看清了謝伯玉的臉。嫉恨,瘋狂,卻又如釋重負,原來她的弟弟竟是對她積怨這麽深嗎,她閉上了眼。

“阿姐,你終於來了!”耳邊聲音變得尖利,自己卻始終掙脫不開那個泥潭。

謝伯玉伸手攥住了她的袖子。似是看到謝檀毫無反應,又扯了扯她衣角。

“阿姐,你怎麽了?可是身體還未好?”看到眼前人還是一動不動,謝伯玉聲量放大,舉起手在謝檀面前揮了揮,同時咬咬牙掐了下謝檀的手心。

這下謝檀總算是回過神來,霎時眼睛裏迸發的猩紅恨意嚇了謝伯玉一跳。

謝伯玉驚得後退一步,攥住衣袖的手卻是沒松開。“阿姐你沒事吧……剛剛我是看你在發呆,以為你出事了,才掐你的。”

謝伯玉慌忙低頭結結巴巴道。說完指著謝檀的手又小聲地補了一句:“對不起阿姐,你要是疼了你也掐我一下。”

說完伸出了白嫩的手心。謝檀盯著他的手走了神,面前的這只手溫暖無害,並不是殺她那日執劍的手,冷冽無情。

謝檀閉目穩了穩神,扯回袖子:“阿姐身體已經無礙,你今日找阿姐過來有什麽事嗎?”

“也沒什麽,就是我想你了阿姐。”說完他就要去拉謝檀的手。謝檀卻一反常態的沒有回答,側身走向了暖閣左側的雲龍交椅。

謝伯玉手裏一空,心中莫名感覺到幾分惶恐,似是自己在無意中失去了什麽。

顧不得深思,他順勢走到謝檀右首落座,旁邊的黃門適時送上了兩盞曼松茶。

這茶是雲南土司特供的,從六大莽山各寨之茶選出來的精品,因其用開水沖泡後“站立不倒”暗合“南明江山屹立不倒”之意。官員們品鑒之後,立即進貢到了宮裏,配合著這寓意,竟讓這茶一時在宮裏風靡了起來,非王公貴族無法喝到。

“前兩天阿姐你在練馬場無故暈倒,我給你找了好幾個太醫過去,但都被你那個侍衛攔下了,說是你身體無礙,已經好了,阿姐你可要好好罰罰他們,連我派去的人都敢攔!”謝伯玉拍下茶盞狠狠地說。

謝檀吹了一下茶沫,眼睛並未看向他:“是我安排的,怕有人前去打探消息,索性就都攔住了。”

“也對,內閣那幾個老東西最忌諱我們之間親近,這次我要親自去看你都不讓,非讓我批覆完這些奏章再說。”說完厭惡地指了指案幾上摞起來的幾疊信劄。“阿姐你可得幫幫我。”

謝伯玉年幼登極,正是年少散漫的時候,往日這些折子都是謝檀看完給出意見,謝伯玉再批覆,謝檀不在的這幾天,內閣送過來等待批紅的奏章堆了有小半張案幾。

謝檀t瞥了眼那些奏章,沒作聲。

上輩子也是這樣,她體諒幼弟辛苦,自己攬了這批紅的差事,早出晚歸,最後幹脆就歇在暖閣旁的值廬裏。殫心竭慮換來的卻是文官的怒罵。女子攝政,恐武曌臨世,屆時國將不國,社稷堪憂。

想到這,她心頭又是一跳。

呵,女子如何?這輩子她不僅要攝政還要坐政,她倒要看看等她坐上了那個位子,那些文官的筆桿子又該怎麽寫。

半天等不到謝檀回答,謝伯玉幹脆走到她面前,語氣無措:“阿姐,你還在生我的氣,怪我沒有去看你嗎?”

謝檀放下茶盞,平靜地看著他。謝伯玉如今才十四歲,站起來與她眉毛平齊,臉上稚氣未脫,此時眼巴巴地等著她回答的模樣,滿眼都是信賴。無論如何也與日後那個殺伐果斷,恨她入骨的人聯系不起來。

可時間就是這麽不講理,它能消弭愛,也能滋生恨。究竟是何時開始改變的呢。

這個天下原本輪不到謝伯玉來坐。先帝子嗣眾多,一生有十三子。謝伯玉排名末尾,剛生下來時前面幾個哥哥都已經弱冠之年了,個個驍勇善戰。可以說謝伯玉天生不具備奪嫡的條件。且生母李氏只是個小小的才人,因貌美被選進宮來,先帝當晚就臨幸了她,這是恩寵的開始,也是劫難的開始。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一個六品才人,背後無家族勢力幫扶,空有一身美貌那便是天大的罪孽。侍寢完第二天,一碗避子湯就送了過來。

謝家姐弟能活著長大完全是先帝實在心疼李才人,且那時候謝檀在武學上已初露鋒芒。先帝極為看重這個與他相貌性情都十分相似的女兒。連帶著對謝伯玉也多照看幾分。

謝檀的劍術就是先帝親自傳授,兵馬司指揮使的職位也是先帝親封,甚至先帝還親賜她掩日劍。

說起來自己才是合該稱帝的,先帝的親身教誨可不是誰都能享受到的,就連她的幾個哥哥們也都是武師傅教的。只有她真真正正的得到了帝王的傳承。

奪嫡之戰幾個皇子死的死傷的傷,最後被最不起眼的謝伯玉撿了漏,坐上了皇位,想必父皇地底下也不會瞑目的吧,沒關系,她有的是時間來撥亂反正。

“沒有,阿姐並未生你的氣,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罷了。”謝檀起身,“帶我去看下內閣送過來的折子吧。”

原本這東暖閣按規矩外臣不得擅入,替皇帝批覆奏章更是明令禁止。謝檀如今是兵馬司指揮使,君臣有別,自然是進不得。

但謝伯玉懶得挪步,又仗著謝檀長公主的身份,算不得外臣,直接耍賴就讓她進來了。

接著又直言自己年幼,於朝政一事還需人協助,內閣那邊自然是不同意,但謝伯玉直言,如若不讓長公主批紅,這個皇帝他也不幹了。

兩相僵持之下,終是內閣讓了步,但也提出了一條,長公主只有建言權而無批紅權,也就是說,真正在奏章上落筆的還得是皇帝。

謝伯玉無奈卻也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這看折子的事就這麽彼此心照不宣的辦了下來。

“太好了阿姐,那你先幫我看看這份邸報。”謝伯玉拉著她的手走到了案幾前,指了指鋪在最前面的折子。

“這是兵部前天八百裏快馬加鞭送上來的,一路顛簸,火漆印都快磨掉了。內容是撫海衛指揮使趙明達參他的部下撫海衛千戶季殊羽勾結敵軍,意圖謀反。人已經認罪被拿下了,生死未蔔,昨天你不在,我不知該如何回覆,就擱置了。”

謝伯玉不解,“說起來,賞賜季殊羽的旨意幾日前才剛宣下去,這道折子後腳就遞上來了,這也太奇怪了。”

“阿姐,是不是有人想陷害他啊。”

謝伯玉斟酌了下又道:“我本來打算先把它放一邊,可安國公聽說有人參他兒子,早上寅時還未到就緊肅衣冠在皇極殿外站著了,勢要首輔張文昌給個交代。”

趙明達是張文昌的門生,北伐瓦剌就是他推薦的趙明達,如今趙明達戰場未歸,安國公找不到他就找到張文昌身上去了。

“張文昌倒狡猾,一早稱病告假,想也知道是為了躲避安國公。他躲得了朕可躲不了,內閣那邊又一直在等批覆,我實在為難,沒辦法只好把阿姐你叫來了。”謝伯玉攤了攤手,一臉無奈。

“裴先生近期可來宮裏講過學?”謝檀突然問了一句。

裴先生裴望廷是宮裏的講師,年方二十,有逸群之才。被謝檀指派給謝伯玉講學。

“未曾,裴先生近期家中有事,已告假五天了,阿姐你找裴先生有事嗎?要不要我宣他進宮?”

“他既然有事,那就罷了,看折子吧。”

謝檀翻著折子,眼神微冷。折子內頁無絲毫票擬痕跡,看來內閣那群人也是不願碰這燙手山芋。

安國公是老牌世家,現今實力雖不比從前,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勳貴的底子還在。而內閣自先帝去世後重新洗牌,作為後起之秀,根基不穩,自然不便同安國公對上。

他們此刻的做法,也是想看清新帝的態度,說得再直白點,則是謝檀的態度,誰都知道折子都是她謝檀批的。

邸報的內容已經無關緊要。就算季殊羽真投敵了,她謝檀還真能把給人砍了不成?且不說南明現在強敵環伺,能領兵打仗的將才本就少。再來一句殘殺武將之子,百姓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

謝檀冷笑,這封邸報也不知是誰的手筆,趙明達那個武夫是決計想不出來的。

可真是一石三鳥的好計謀,將皇帝,安國公和她都算計上了。可惜了,內閣想隔岸觀火,她謝檀偏要釜底抽薪,最後火會燒到誰身上,得由她謝檀說了算。

...

北風呼嘯,拍打著屋檐,世安堂門口高懸的八角玲瓏燈被風吹得打璇兒。雨滴夾雜著雪粒順著緊閉的門框飄進來,無端的帶來一股冷氣,凍得讓人直打哆嗦。

值房伺候的侍女緊了緊袖子對同伴輕聲抱怨:“秋菊,你說這如今都酉時了,老爺怎麽還沒回來,吃食都已經熱過幾次了。”

伸頭望了下內門又小聲對旁邊秋菊道:“不會真如外頭傳言,大公子投敵生死未蔔,老爺如今還在朝中疏通吧。”似是覺得這樣說有些不妥,又小聲嘀咕:“我可不是不信任大公子啊,只是萬一傳言是真的,那可是誅九族的罪,咱們一個都逃不掉。”

“行了,秋蘭。”秋菊皺了皺眉不讚同地打斷了她的話:“咱們做奴才的,怎麽好操心主子們的事,盡心侍奉著也就是了,天塌下來了,有老爺他們頂著呢,放心吧。”

秋蘭張口還要再辯解,秋菊卻拍了拍她的手臂,朝門外努了努嘴。

紙糊的窗沿上透出一點黃光,有人過來了。秋蘭朝門口走去,光暈越來越近,她伸手打開了門,風聲鶴唳,米粒大的雪花瞬間砸了進來。

燭火晃動,忽明忽暗,映的來人的面容也晦澀難分。

秋菊眼尖地看到了腰間的那把竹扇,急忙彎腰行禮。

“二公子來了,夫人正在屋裏歇息呢。”

“父親可在?”

“老爺還未歸家,屋裏只有夫人在。”

“那便不要告知母親我來過了,等父親回來後再通知我吧。”

“是。”兩人再度擡頭,值房的門已經悄然關上,寒風被阻擋在門外。

雪越下越大。

“公子,老爺現在還未歸,大公子...不會是真的吧。”懷信撐傘憂心道。

腳下積雪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懷信始終沒聽到公子回答。

漫天飛雪飄落,在微黃燭火的照耀下,如同下了一場木樨花雨。

須臾,季殊合停住。

“懷信,備轎,去長公主府。”他接過傘又加了一句,“現在就去。”

“現在?”懷信驚呼。

聽聞長公主風華絕代,冠絕當世,劍術更是一流。那時城中祭天,自己遠遠地在街邊看了一眼,長公主高坐在靈駒上,錦繡華服,腰佩長劍,端的是英姿颯爽,舉世無雙,說是天神下凡也不為過。

自家公子不會膽大包天,肖想起了長公主吧,這可不成啊。

看著懷信半天沒動靜,一張臉表情換了又換,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季殊合不解,擡扇敲了一下他的頭:“還不快去。”

懷信連忙應聲小跑出了院門,幾步過後又回過頭打量公子。

白衣男子雪下撐傘的模樣,身姿如松,清冷疏離。一陣風刮過,大氅鼓動起來,越發顯得身形瘦削。

“單看臉,公子足以與長公主相配。”懷信有這個自信。

“就是身子略薄弱了些,不過這也無妨。”

“再磨蹭,就把你賣到凝香館去。前些天離娘還跟我說她缺個跑腿的小廝,替她買些胭脂水粉等物。”身後傳來戲謔的聲音。

“嗯,把嘴閉上就更配了,也不知道長公主t能不能看得上公子。”懷信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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