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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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大戰剛息, 為節省國庫，皇帝沒有操辦除夕夜宴，讓群臣自己在家團聚。
於是蕭玦令岑文於德馨殿, 好好辦一場家宴。
家宴後煙花在殿外一字排開，孿生兄弟兩為誰回家陪伴父母，誰留在靖王府而產生分歧。
“你回家去，我要在這裏, 陪伴……”岑文故意頓了頓, 眼神掠過幼薇，笑容加深了些，“王爺和王妃。”
幼薇被看了個臉紅，蕭玦一臉嫌棄, 沈姝則看看蕭玦，又看看岑文, 思索起來：這道貌岸然的模樣，也不知是誰傳染的誰。
岑敬難得辯駁道，“我讓著你而已。”
拋下這糾紛的幾人, 蕭玦牽沈姝到一邊，揮手示意仆從點燃引線。
一朵朵煙花沖上天幕，炸開姹紫嫣紅, 照亮每一張喜悅的臉。
蕭玦幫沈姝捂住耳朵，又在震耳欲聾的罅隙裏笑道, “我從前, 從不敢奢望這樣的日子。”
沈姝拉著他的衣袖，笑彎了眉眼, “以後年年歲歲，都會如此美滿。”
除夕過後便是拜年, 處理各家的年禮，一切有岑文，倒也無須沈姝操心。
初二這日，折柳回來，帶了些農家特產，沈姝欣喜收下。
靜思閣內，一番拜年之後，折柳小臉帶愁，跪在地上，忐忑與蕭玦道，“王爺，您交代奴婢的差事，奴婢好像辦砸了……
沈姝坐在羅漢榻上，見她快哭了，疑惑而心疼，伸手拉她，“怎麽辦砸了？地上涼，先起來。”
王爺威嚴甚重，折柳不敢起來，偷偷看坐在另一邊的蕭玦。
蕭玦手裏拿著個繃子，繃子裹緊一片深黛色的布帛，上面描著富貴牡丹的花樣——那是沈姝答應繡給他的香囊。
蕭玦慢條斯理摩挲著，那才繡了一片花瓣的富貴牡丹，姿態閑散，表情含笑，“如何辦砸了？”
折柳可憐兮兮道，“少爺他……”
察覺蕭玦挑眉，眼露警告，折柳連忙改口，“謝大人他……如王爺所料，奴婢歸家後便遇到謝大人來詢問奴婢，關於王爺身體，和西北之行的事情。奴婢按照王爺的吩咐，據實已告。最後謝大人忽然問奴婢，如此坦白，是出自主仆之情，還是別的什麽，奴婢……奴婢沒答上來，然後少爺……謝大人便怒氣沖沖地走了……他是不是看穿了我們故意？”
“這不算辦砸，”蕭玦一副胸有成竹模樣，哂笑道，“看穿了更好，他會愈加忌憚本王。”
折柳不懂，呆楞楞地瞧瞧蕭玦，又瞧瞧沈姝。
沈姝轉身朝向蕭玦，好似有所醒悟，“你故意告訴他，是想？”
一面對沈姝，蕭玦的笑容立刻溫柔好幾分，“不想什麽，閑著也是閑著，逗逗他而已。”
“你……”沈姝哭笑不得，“能認真些麽？”
蕭玦便解釋道，“總不能不讓你的婢女回家探親，她碰上謝紹寧，完全不是對手。與其讓謝紹寧詐出真相，不如大方明牌，讓他知道一切都在我把握，然後向我投誠。t”
“投誠？”雖猜到兩分，但沈姝仍是立時擔心，“你別忘了他要……”
最後兩個字，顧及折柳在場，未免她傷心，沈姝沒有說出。
“我當然沒忘，”蕭玦笑道，“於我他翻不起風浪，左右閑著無聊，便同他玩兩手，順便看看他是否知道什麽我不知道的消息。”
沈姝想著，若謝紹寧知道他是在“玩”，只怕能氣得吐血。她寬容地笑。
蕭玦問折柳道，“謝紹寧還說了什麽？”
折柳好像抓住了，一片烏雲中透出的光亮，有點明白，卻又蒙蒙的，稱呼又忘了改，“少爺說……請您初三派岑文大人，去天寧寺與他見上一面。”所以這句話，便是要“投誠”的意思麽？
蕭玦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又朝沈姝道，“你這表兄，有幾分才智，猜到我因惹眼，必不會出門，只會派岑文去。”他面上帶笑，一時也不知是嘲諷，還是誇讚。
沈姝憂慮道，“你當真要接受他的投誠？”
“做得好，本王不會怪罪你，去叫岑文過來。”蕭玦朝折柳揮揮手，便轉頭看向沈姝。
折柳也沒想到自己糊裏糊塗地便“做得好”了，她也不敢問。知道兩位主子感情深厚，尤其是王爺，總有層出不窮的親密話要與姑娘講，於是她絲毫不敢耽誤地退下了。
蕭玦這才回覆沈姝，輕松笑道，“他要殺我，我不會忘。只是他殺不了我，自然只能加入我。而我，若想除掉他，隨時可以動手。玩耍兩下而已，我也不是一定接受他，且待明日試探。試探不過便不用，試探過了，不用白不用。”
用了之後再除掉他，不是更解氣麽？
見他思慮全面，沈姝便不說什麽了，想著他的“玩耍兩下”，又有些啼笑皆非。
“什麽表情。”蕭玦將繃子遞給她，“你便還是繼續繡花罷。三天沒有繡好，本王唯你是問。”
沈姝放下操心，繼續做著女紅，蕭玦則出到花廳見岑文。
他喝了口茶水，開門見山道，“謝紹寧求我明日見他一面，我多有不便，你便去一趟。”
謝紹寧對他家王爺有殺心，但還不至於直接約見刺殺，那麽此行……總也不可能是把酒話親情的。岑文恭敬站著，猜測道，“他是要投誠？”
想到折柳所說的“怒氣沖沖”，蕭玦輕嗤一聲：怒氣沖沖又如何，不還是得忍氣吞聲向他投誠？
放下杯盞，他笑道，“自然如此。他約見的地點是天寧寺，你到了之後，替我問他幾個問題。”
*
初三覆又下起了雪，婢女們將臥房裏外烘得暖意融融，又在羅漢榻上放置幾個舒適的靠枕，沈姝安然坐著，依舊繡那一朵牡丹。
蕭玦也依舊坐在她對面——他是奉旨養病，加上天氣又冷，日漸憊賴，書房都不去了，只每日理所當然待在靜思閣的臥房，與沈姝膩在一處。
沈姝繡花，他便在羅漢榻上自己與自己下棋，間或逗弄沈姝幾句，也算怡然自得。
這個時候，岑文坐了一輛稍顯普通的馬車，低調往天寧寺行去，見到了山腰涼亭裏的謝紹寧。
冬日山林一片肅殺，卻蓋不住岑文的滿臉笑意，“不知謝大人，因何事約見我們王爺？”
雖岑文的笑容總顯出兩分狡猾，謝紹寧卻依舊溫潤，淡淡一笑，“王爺聰明絕頂，想必已經猜到，在下是為投誠而來。”
岑文點頭，“謝大人亦是聰明人，在下便不拐彎抹角了，王爺囑在下問大人幾個問題。”
謝紹寧道，“岑大人請問。”
岑文盯著謝紹寧的雙眼，“你如何知道，王爺一定會站在皇上的對立之面？”
謝紹寧往前幾步，看著亭外的漫天大雪，嗓音雖溫淡，自信卻透了出來，“縱使王爺不想與皇上作對，也須皇上相信。王爺身為靖王，享著最多、最為富裕的封地，本身是先帝嫡子，又自小才名遠播。如此地位，意味著王爺能一呼百應；如此財富，意味著他有能力收買人心，供養龐大軍隊；如此才智，更是威脅。皇帝不會放心，不會相信，在下看得懂，王爺更看得懂。”
岑文摸摸下巴，若有所思，“有道理，那王爺若是放棄爵位與封地呢？”
明白岑文仍只是試探，謝紹寧輕輕一笑，“即便王爺放棄爵位與封地，也無法改變，他嫡子的身份和令人提防的才智。何況身處朝堂，牽涉良多。以皇帝的猜忌之心，即便王爺退讓，去某地當一個閑王，你們岑家，日後的日子會好過麽？
王爺沒了權勢，曾經得罪過的找上門來，難保王妃日子安穩，王爺必不甘心於此。再而且，王爺日後總會生育子嗣，他自己退讓，子嗣也得跟著退讓，甚至被皇帝要到宮中做質，王爺如何忍心。”
眼見謝紹寧目光長遠見解深刻，岑文這才對他有了幾分欣賞，笑道，“如此說，我們王爺，只能進不能退了？”
謝紹寧篤定道，“正是。”
岑文走到謝紹寧身邊，同他一道看著紛揚大雪，“那你為何不選富有四海的皇帝，而選我們王爺呢？”
謝紹寧負手而立，不緊不慢道，“想必岑大人也知，我朝王妃洩密之事。雖我並非故意，但確實出賣了皇帝，一旦被皇帝得知，只怕性命難保，自然得另尋出路。退一步講，即便皇帝能寬恕我的罪狀，以他的性情，必不能容忍一個將他看透的臣子——我也是為了自保。此乃其一。
其二，如今王爺早有防備，他在暗，皇帝在明，靖王殿下以有心算無心，勝算更大，我自然選勝算大的。”
“說到出賣，”岑文笑容古怪起來，“謝大人想必知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謝紹寧神色淡了些，垂下了眼。那次“出賣”確實是他有失妥當。他草率以為，告訴沈姝危險，她就會選擇離開。但他低估了沈姝對蕭玦的感情，或者說，他從未看懂過沈姝對蕭玦的感情。
但至少他懂了，沈姝不會回頭。那他便只能爭取前程。
謝紹寧輕聲道，“那不算出賣，我只是看到危險，想要挽救我的一個親人罷了，人之常情。”
一時的低落過去，他又從容而道，“至於今日投誠，良禽擇木而息。翻開史書，不乏另投他主的文臣謀士，在下不才，不敢自比先賢，但想必王爺同古時雄主一樣，有容人雅量。”
不得不說，狀元郎口才極佳，城府也深，恭維起人來那叫一個……精明。可惜，他不知道王爺早就知曉他的殺手。岑文笑道，“那麽，想要王爺接納你，你又能為王爺帶來什麽？”
或許前面的試探已經通過，謝紹寧轉身，認真看向岑文，“謝某不才，但也是殿試榜甲，願為王爺獻出一身所學。且在下有兩位老師，一位是國子祭酒，一位是宋閣老，雖我位卑，在兩位老師面前也能說上幾句話。”
“哦？”岑文道，“那大人可知，宋閣老當初，也是王爺的老師。”
明白岑文是指他的能力並無多少優勢，謝紹寧依舊鎮定，“王爺位高權重，十分惹眼，往來並不方便，或許需要一個人替他走動。”
岑文打量他片刻，笑著同樣奉上一句恭維，“謝大人方才過謙了，一句‘不才’，讓多少讀書人汗顏。那依你之見，接下來王爺該如何？”
謝韶寧斟酌片刻才道，“有一動蕩最小的辦法，王爺既是嫡子，待手握大權之後，可暗中除去皇帝，而後扶太子登基，以攝政王之尊執掌天下。”
膽子倒是大。岑文眨了眨眼，掩去眸中思緒，朝謝紹寧拱手，“在下已知大人的誠意了，會將答案如實稟告王爺。”
謝紹寧亦還禮，“明日在下會去戶部梅大人府上拜年，若王爺接受在下，還請岑大人不吝告知。”
戶部梅侍郎是安王妃的父親，與靖王府算是沾點關系。新春時節，官員來來往往拜年，王府之人和謝紹寧遇見，合情合理，不會惹人懷疑。岑文應聲，“岑某記住了。”
沈姝一支牡丹繡完，岑文回來了，蕭玦去廳中見他。
聽完岑文稟告，蕭玦笑了起來，“王妃眼光不錯，看中的人確實有幾分聰明。”給出的答案，與他內心想法竟重合了七七八八。
唯一的出入，是在對蕭琰的態度上。到底多年兄弟，又曾經互相救命，蕭玦做不到謝紹寧那般理智果斷，t心中生了感慨。
他們兄弟，終究是要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可即便感慨，為了身邊的所有人，為了沈姝與他們未來的兒女，他不會心軟。
雖涉及弒君這樣的大事，但因彼此默契，岑文並不擔憂，反而頂著一言難盡的表情沈默片刻，問道，“王爺，您是在誇自己麽？”
蕭玦瞪他一眼，岑文立即老實了，拱手問道，“那請問王爺，接下來我們如何做？”
蕭玦手指在茶幾上輕點幾下，笑道，“先給謝紹寧遞個消息，再準備你與幼薇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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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家去，我要在這裏, 陪伴……”岑文故意頓了頓, 眼神掠過幼薇，笑容加深了些，“王爺和王妃。”
幼薇被看了個臉紅，蕭玦一臉嫌棄, 沈姝則看看蕭玦，又看看岑文, 思索起來：這道貌岸然的模樣，也不知是誰傳染的誰。
岑敬難得辯駁道，“我讓著你而已。”
拋下這糾紛的幾人, 蕭玦牽沈姝到一邊，揮手示意仆從點燃引線。
一朵朵煙花沖上天幕，炸開姹紫嫣紅, 照亮每一張喜悅的臉。
蕭玦幫沈姝捂住耳朵，又在震耳欲聾的罅隙裏笑道, “我從前, 從不敢奢望這樣的日子。”
沈姝拉著他的衣袖，笑彎了眉眼, “以後年年歲歲，都會如此美滿。”
除夕過後便是拜年, 處理各家的年禮，一切有岑文，倒也無須沈姝操心。
初二這日，折柳回來，帶了些農家特產，沈姝欣喜收下。
靜思閣內，一番拜年之後，折柳小臉帶愁，跪在地上，忐忑與蕭玦道，“王爺，您交代奴婢的差事，奴婢好像辦砸了……
沈姝坐在羅漢榻上，見她快哭了，疑惑而心疼，伸手拉她，“怎麽辦砸了？地上涼，先起來。”
王爺威嚴甚重，折柳不敢起來，偷偷看坐在另一邊的蕭玦。
蕭玦手裏拿著個繃子，繃子裹緊一片深黛色的布帛，上面描著富貴牡丹的花樣——那是沈姝答應繡給他的香囊。
蕭玦慢條斯理摩挲著，那才繡了一片花瓣的富貴牡丹，姿態閑散，表情含笑，“如何辦砸了？”
折柳可憐兮兮道，“少爺他……”
察覺蕭玦挑眉，眼露警告，折柳連忙改口，“謝大人他……如王爺所料，奴婢歸家後便遇到謝大人來詢問奴婢，關於王爺身體，和西北之行的事情。奴婢按照王爺的吩咐，據實已告。最後謝大人忽然問奴婢，如此坦白，是出自主仆之情，還是別的什麽，奴婢……奴婢沒答上來，然後少爺……謝大人便怒氣沖沖地走了……他是不是看穿了我們故意？”
“這不算辦砸，”蕭玦一副胸有成竹模樣，哂笑道，“看穿了更好，他會愈加忌憚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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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姝轉身朝向蕭玦，好似有所醒悟，“你故意告訴他，是想？”
一面對沈姝，蕭玦的笑容立刻溫柔好幾分，“不想什麽，閑著也是閑著，逗逗他而已。”
“你……”沈姝哭笑不得，“能認真些麽？”
蕭玦便解釋道，“總不能不讓你的婢女回家探親，她碰上謝紹寧，完全不是對手。與其讓謝紹寧詐出真相，不如大方明牌，讓他知道一切都在我把握，然後向我投誠。t”
“投誠？”雖猜到兩分，但沈姝仍是立時擔心，“你別忘了他要……”
最後兩個字，顧及折柳在場，未免她傷心，沈姝沒有說出。
“我當然沒忘，”蕭玦笑道，“於我他翻不起風浪，左右閑著無聊，便同他玩兩手，順便看看他是否知道什麽我不知道的消息。”
沈姝想著，若謝紹寧知道他是在“玩”，只怕能氣得吐血。她寬容地笑。
蕭玦問折柳道，“謝紹寧還說了什麽？”
折柳好像抓住了，一片烏雲中透出的光亮，有點明白，卻又蒙蒙的，稱呼又忘了改，“少爺說……請您初三派岑文大人，去天寧寺與他見上一面。”所以這句話，便是要“投誠”的意思麽？
蕭玦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又朝沈姝道，“你這表兄，有幾分才智，猜到我因惹眼，必不會出門，只會派岑文去。”他面上帶笑，一時也不知是嘲諷，還是誇讚。
沈姝憂慮道，“你當真要接受他的投誠？”
“做得好，本王不會怪罪你，去叫岑文過來。”蕭玦朝折柳揮揮手，便轉頭看向沈姝。
折柳也沒想到自己糊裏糊塗地便“做得好”了，她也不敢問。知道兩位主子感情深厚，尤其是王爺，總有層出不窮的親密話要與姑娘講，於是她絲毫不敢耽誤地退下了。
蕭玦這才回覆沈姝，輕松笑道，“他要殺我，我不會忘。只是他殺不了我，自然只能加入我。而我，若想除掉他，隨時可以動手。玩耍兩下而已，我也不是一定接受他，且待明日試探。試探不過便不用，試探過了，不用白不用。”
用了之後再除掉他，不是更解氣麽？
見他思慮全面，沈姝便不說什麽了，想著他的“玩耍兩下”，又有些啼笑皆非。
“什麽表情。”蕭玦將繃子遞給她，“你便還是繼續繡花罷。三天沒有繡好，本王唯你是問。”
沈姝放下操心，繼續做著女紅，蕭玦則出到花廳見岑文。
他喝了口茶水，開門見山道，“謝紹寧求我明日見他一面，我多有不便，你便去一趟。”
謝紹寧對他家王爺有殺心，但還不至於直接約見刺殺，那麽此行……總也不可能是把酒話親情的。岑文恭敬站著，猜測道，“他是要投誠？”
想到折柳所說的“怒氣沖沖”，蕭玦輕嗤一聲：怒氣沖沖又如何，不還是得忍氣吞聲向他投誠？
放下杯盞，他笑道，“自然如此。他約見的地點是天寧寺，你到了之後，替我問他幾個問題。”
*
初三覆又下起了雪，婢女們將臥房裏外烘得暖意融融，又在羅漢榻上放置幾個舒適的靠枕，沈姝安然坐著，依舊繡那一朵牡丹。
蕭玦也依舊坐在她對面——他是奉旨養病，加上天氣又冷，日漸憊賴，書房都不去了，只每日理所當然待在靜思閣的臥房，與沈姝膩在一處。
沈姝繡花，他便在羅漢榻上自己與自己下棋，間或逗弄沈姝幾句，也算怡然自得。
這個時候，岑文坐了一輛稍顯普通的馬車，低調往天寧寺行去，見到了山腰涼亭裏的謝紹寧。
冬日山林一片肅殺，卻蓋不住岑文的滿臉笑意，“不知謝大人，因何事約見我們王爺？”
雖岑文的笑容總顯出兩分狡猾，謝紹寧卻依舊溫潤，淡淡一笑，“王爺聰明絕頂，想必已經猜到，在下是為投誠而來。”
岑文點頭，“謝大人亦是聰明人，在下便不拐彎抹角了，王爺囑在下問大人幾個問題。”
謝紹寧道，“岑大人請問。”
岑文盯著謝紹寧的雙眼，“你如何知道，王爺一定會站在皇上的對立之面？”
謝紹寧往前幾步，看著亭外的漫天大雪，嗓音雖溫淡，自信卻透了出來，“縱使王爺不想與皇上作對，也須皇上相信。王爺身為靖王，享著最多、最為富裕的封地，本身是先帝嫡子，又自小才名遠播。如此地位，意味著王爺能一呼百應；如此財富，意味著他有能力收買人心，供養龐大軍隊；如此才智，更是威脅。皇帝不會放心，不會相信，在下看得懂，王爺更看得懂。”
岑文摸摸下巴，若有所思，“有道理，那王爺若是放棄爵位與封地呢？”
明白岑文仍只是試探，謝紹寧輕輕一笑，“即便王爺放棄爵位與封地，也無法改變，他嫡子的身份和令人提防的才智。何況身處朝堂，牽涉良多。以皇帝的猜忌之心，即便王爺退讓，去某地當一個閑王，你們岑家，日後的日子會好過麽？
王爺沒了權勢，曾經得罪過的找上門來，難保王妃日子安穩，王爺必不甘心於此。再而且，王爺日後總會生育子嗣，他自己退讓，子嗣也得跟著退讓，甚至被皇帝要到宮中做質，王爺如何忍心。”
眼見謝紹寧目光長遠見解深刻，岑文這才對他有了幾分欣賞，笑道，“如此說，我們王爺，只能進不能退了？”
謝紹寧篤定道，“正是。”
岑文走到謝紹寧身邊，同他一道看著紛揚大雪，“那你為何不選富有四海的皇帝，而選我們王爺呢？”
謝紹寧負手而立，不緊不慢道，“想必岑大人也知，我朝王妃洩密之事。雖我並非故意，但確實出賣了皇帝，一旦被皇帝得知，只怕性命難保，自然得另尋出路。退一步講，即便皇帝能寬恕我的罪狀，以他的性情，必不能容忍一個將他看透的臣子——我也是為了自保。此乃其一。
其二，如今王爺早有防備，他在暗，皇帝在明，靖王殿下以有心算無心，勝算更大，我自然選勝算大的。”
“說到出賣，”岑文笑容古怪起來，“謝大人想必知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謝紹寧神色淡了些，垂下了眼。那次“出賣”確實是他有失妥當。他草率以為，告訴沈姝危險，她就會選擇離開。但他低估了沈姝對蕭玦的感情，或者說，他從未看懂過沈姝對蕭玦的感情。
但至少他懂了，沈姝不會回頭。那他便只能爭取前程。
謝紹寧輕聲道，“那不算出賣，我只是看到危險，想要挽救我的一個親人罷了，人之常情。”
一時的低落過去，他又從容而道，“至於今日投誠，良禽擇木而息。翻開史書，不乏另投他主的文臣謀士，在下不才，不敢自比先賢，但想必王爺同古時雄主一樣，有容人雅量。”
不得不說，狀元郎口才極佳，城府也深，恭維起人來那叫一個……精明。可惜，他不知道王爺早就知曉他的殺手。岑文笑道，“那麽，想要王爺接納你，你又能為王爺帶來什麽？”
或許前面的試探已經通過，謝紹寧轉身，認真看向岑文，“謝某不才，但也是殿試榜甲，願為王爺獻出一身所學。且在下有兩位老師，一位是國子祭酒，一位是宋閣老，雖我位卑，在兩位老師面前也能說上幾句話。”
“哦？”岑文道，“那大人可知，宋閣老當初，也是王爺的老師。”
明白岑文是指他的能力並無多少優勢，謝紹寧依舊鎮定，“王爺位高權重，十分惹眼，往來並不方便，或許需要一個人替他走動。”
岑文打量他片刻，笑著同樣奉上一句恭維，“謝大人方才過謙了，一句‘不才’，讓多少讀書人汗顏。那依你之見，接下來王爺該如何？”
謝韶寧斟酌片刻才道，“有一動蕩最小的辦法，王爺既是嫡子，待手握大權之後，可暗中除去皇帝，而後扶太子登基，以攝政王之尊執掌天下。”
膽子倒是大。岑文眨了眨眼，掩去眸中思緒，朝謝紹寧拱手，“在下已知大人的誠意了，會將答案如實稟告王爺。”
謝紹寧亦還禮，“明日在下會去戶部梅大人府上拜年，若王爺接受在下，還請岑大人不吝告知。”
戶部梅侍郎是安王妃的父親，與靖王府算是沾點關系。新春時節，官員來來往往拜年，王府之人和謝紹寧遇見，合情合理，不會惹人懷疑。岑文應聲，“岑某記住了。”
沈姝一支牡丹繡完，岑文回來了，蕭玦去廳中見他。
聽完岑文稟告，蕭玦笑了起來，“王妃眼光不錯，看中的人確實有幾分聰明。”給出的答案，與他內心想法竟重合了七七八八。
唯一的出入，是在對蕭琰的態度上。到底多年兄弟，又曾經互相救命，蕭玦做不到謝紹寧那般理智果斷，t心中生了感慨。
他們兄弟，終究是要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可即便感慨，為了身邊的所有人，為了沈姝與他們未來的兒女，他不會心軟。
雖涉及弒君這樣的大事，但因彼此默契，岑文並不擔憂，反而頂著一言難盡的表情沈默片刻，問道，“王爺，您是在誇自己麽？”
蕭玦瞪他一眼，岑文立即老實了，拱手問道，“那請問王爺，接下來我們如何做？”
蕭玦手指在茶幾上輕點幾下，笑道，“先給謝紹寧遞個消息，再準備你與幼薇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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