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硬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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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硬骨頭
鐘麥這晚做夢了。
她一睜眼, 自己又回到了十歲，剛轉學到蓉城的那一年。
“林麥，你知道錯了沒？說話！”林志成一邊吼她, 一邊輕踹了她一腳。
鐘麥才發現，自己正跪在人來人往的夜市攤前。
她想起來了, 這是上輩子的記憶，那時父母沒有離婚, 她還叫林麥。
這一天, 林麥不過是在轉學後，終於認識了一個朋友。
是她的同桌，一個除周曉晴以外的, 和她一樣轉學而來，住著出租房的朋友。
同桌邀請她放學去家裏玩，林麥太渴望一份真正的友情，就點頭同意了。
明明有給奶奶打電話，說自己要去同學家玩, 要晚點回去。
可是，奶奶卻跑去父母攤位上告狀，說她放學這麽久一直沒回家，不知道去哪了。
父母到處尋她，終於在同學家找到她時, 她被帶到了夜市攤旁。
“林麥，你太不懂事了。我們通宵做生意這麽辛苦，你怎麽還能再添麻煩, 讓我們滿世界的找你？”
媽媽指責她：“你真的該打！”
爸爸讓她當街跪下, 拿一次性筷子打她手心。
無論林麥怎麽解釋，都沒有一個人相信她。
這一晚, 她在人來人往的夜市裏，跪了兩個小時。
父母對她怒目而視，奶奶在旁邊皺眉數落她。
林麥淚流滿面，可每一個過路的人，卻都笑盈盈地盯著她，指指點點。
十歲的林麥那時不明白，為什麽會有誣陷孫女的奶奶；更不懂得，為什麽去找朋友玩，竟然需要這樣大的代價。
但她從那晚後，再也不敢答應任何人的邀約。
也是從這晚後，她非常恨奶奶。
第二天，林麥就質問奶奶，為什麽冤枉她？
王德珍卻說：“我哪裏誣陷你了？你就是沒有時間觀念，增加你奶奶我的工作量。”
“想要我繼續照顧你，你就給我忍著。忍不了就滾，別來我這兒吃飯！”
林麥咽不下這口氣，她一氣之下就真跑了。
她想念每天給她做好吃的外婆，想念給她零花錢的外婆，想念有朋友有快樂的老家。
林麥想回老家。
但她身上沒有錢，她決定回出租房，從存錢罐裏拿出全部的錢，買汽車票回老家。
她不想再呆在城裏，不想去新學校讀書了。
結果——
林麥才走到汽車站，就被爸媽抓回去了。
奶奶又告狀了。
明明是她叫自己滾，她卻告訴爸爸：“她氣我昨晚多話，說要回她外婆那裏哦！”
“你們這個女兒，我是帶不了了！”
昨天晚歸，今日又離家出走。
林志成氣血上湧，操起桌上的梳子，狠狠地打在林麥的臉上。
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宣洩著父親的權威，家長的怒氣。
而全程，媽媽就站在旁邊，冷眼旁觀。
她一句也沒勸過林志成。
媽媽不救她。
林麥的左臉頰火辣辣的疼，心碎成一片片。
經歷過一次心靈上的侮辱，和一次身體上的毒打，她不敢再忤逆任何一個家長。
這天，她甚至不敢再逃學。
下午去到學校的時候，周曉晴和同桌都問她，她的臉怎麽腫得那麽嚇人。
但林麥只是低著頭，沈默不語。
她全部的勇氣與傲骨，都在這天被折斷，從此，她成了一個聽話的乖女兒。
自那以後，林麥就只剩一個夢想——快點長大，遠走高飛。
然而，等林志成出軌，媽媽又開始對她好。
開始給她零花錢，帶她買漂亮又貴的新衣服，按她日記幻想的那樣，買了電梯房給她獨立的臥室。
上了高一，她不適應晚自習，早上起得晚。媽媽還特意為她包了一輛三輪車，那段時間，她天天都坐車上學。
高二她實在受不了每天踩點的生活，才正式住校。
高三學習辛苦的時候，媽媽還會讓父親，做好晚飯特意送來學校。裝在保溫桶裏，每天下午放學，她就和男朋友一起在教室裏吃飯，聊天。
那是林麥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所以，當高三林志成主動提出離婚那次，媽媽說：
“麥麥你報遠一點的大學，媽媽離婚跟你一起去。”
林麥就真的報了特別遠的大學，她決定再相信一次媽媽。
她想，脫離了林家，也許她真的能得到媽媽的愛，真的能和媽媽過得很好呢？
但後來，媽媽跟父親又和好了。
她說：“生意都在這邊呢，我怎麽走得了。而且和你爸這麽多年，還能真的離不成？”
林麥失望地遠走高飛。
等她大四，媽媽又說：“麥麥你回來考家裏的公務員吧，黃阿姨的女兒考進了稅務局，媽媽覺得你肯定也能行。”
可這個時候，林麥已經下定決心要遠離原生家庭。
她絕對不要回老家。
後來，她總是從媽媽的口中，聽見這樣的話：
“我就你這麽一個女兒，你不回來，家裏的家業給誰？難道給鐘傑嗎？”
“我當初為了你，頂著全家的壓力都沒生二胎，現在把你養大了，你就是這麽回報我的？”
“林麥，你不回家不結婚也不要小孩，你要氣死媽嗎？”
“你爸在外面找人，鐘傑不認我認她舅舅，你外婆偏心她兒子，現在連你也不肯回家不肯聽我的話……”
“你們這是要逼死我啊？連我的親女兒都厭惡我，不聽我的，我簡直想跳樓死了算了！”
……
這樣的話林麥大學後年年聽，放假在家日日聽。
媽媽以死相逼，要她回家，要她再結婚。
林麥本來就有重度抑郁，最後，她只聽進去一句“我跳樓死了算了”。
當她拒絕相親，拉黑全家。
深夜，再一次打開手機，看見屏幕除了家裏人打來的鮮紅的，密密麻麻的未接來電，就全是各種訓斥和說教。
林麥的神經徹底崩斷了。
她推開窗，一躍跳入了狂風之中。
啪——
窗外暴雨狂風肆虐，拍打得窗戶獵獵作響。
鐘麥猛地睜開眼睛，直直坐了起來。
她醒過來才發現，剛剛的全是夢，自己正坐在城中村漂亮的臥室裏。
夢裏下墜的失重感太過真實，鐘麥大口大口的喘氣，久久都無法平覆。
她看著寂靜而寬敞的房子，眉頭輕皺，目露迷茫。
她怎麽會做這樣的夢？
前半截小時候的噩夢還正常，畢竟，那曾是她的親身經歷。
但最後為什麽竟然會夢到自己跳樓？
難道，得知媽媽也是重生的，再度回到從前那個媽媽的身邊，竟然令她如此有壓力嗎？
鐘麥走到落地窗前，仰頭，迷惘望向天上的一輪明月。
她還以為，重生以來想要的都已得到，自己早已釋然。但原來，並非如此麽？
*
鐘麥自從知道媽媽也是重生的，就開始刻意避著媽媽。
明明，從前那個吃盡苦頭的媽媽重生，活成了自己理想中的樣子，她應該感到開心和滿足。
她應該立刻找到媽媽，告訴她：我也是重生的，我和媽媽一起回到了過去！
但鐘麥卻做不到。
重生以來，她其實一直都將媽媽當作一個，全然陌生的母親在相處。
因為，這輩子的媽媽，和上輩子的媽媽各方面完全不同，就像是兩個人。
人這種生物很奇怪，有很多話，對著陌生人能夠毫無心理負擔的，就全部說出口。
可面對至親好友，卻又反而難以啟齒。
或許是上輩子，鐘麥和媽媽並不親密，既相愛又相殺。
她發現媽媽的秘密後，竟無法鼓起勇氣，前去相認。
一想到，陡然要跟從前的媽媽交心，她就害怕就打退堂鼓。
現在的鐘麥，聰明開朗，多才多藝，成績斐然，是媽媽最貼心的小棉襖。
可從前的林麥，自卑敏感，叛逆孤僻，平庸擰巴，是只會惹媽媽生氣的冤家。
會不會，正因為她是鐘麥，才會有如今這個鐘老板？
會不會，她上去相認，就像自己的美夢被打碎，也同樣會打碎媽媽的美夢？
鐘麥不知道，但鐘麥不想冒險。
所以，她寧可選擇，暫時躲著媽媽。
幸而，母女倆現在都非常忙碌。
鐘麥既要準備期末考試，又要跟著楊霽預習高中內容，每天都是學校家裏兩點一線。
鐘慧儀既要顧火鍋店，還要管小火鍋的全國銷售，每天腳不點地的滿城跑。
每天鐘慧儀回家，鐘麥都已經睡了。
她早上只要早一點起床出門，就能一整天都避開媽媽。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放暑假。
七月中旬，放棄當兵的鐘豪拿到了大學通知書。當初所有人對他的期待都是大專，但或許是堅定了目光，他最後居然考上了一所本科！
雖然只是很普通的一所本科大學，但也已經完全超出預想。
鐘豪成為了鐘家，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大學生。
他媽媽羅珍高興壞了，打電話給鐘慧儀，說要包場火鍋店大擺特擺升學宴。
她說這樣的大喜事，要請全村的人都吃席。
鐘慧儀理解二嫂的興奮，也讚成她請全村吃席。
“但是……”她說，“老家到蓉城要好幾個小時，難道還包車，把全村的人都請到城裏來啊？”
她建議：“不如就在老家辦流水宴，這樣方便一點。”
想了想又補充：“流水席的錢我來出，就當我這個做姑姑的，祝賀他考上大學。”
“慧儀，我不是那個意思！”
羅珍直白地說：“我辦到你那裏，不是為了要你請客，只是希望鐘豪的升學宴你也能在。”
“當初要不是你勸我，勸鐘豪，他哪能有今天的成績？”
她表示，“你一定要在場，但你現在肯定更走不開，所以就我們遷就你，直接辦到你這兒來！”
鐘慧儀還想說什麽。
羅珍卻已拍版：“好了，我兒子的升學宴，我說了算。下周末，我帶著客人來，你給嫂嫂預留好位置，就算是給鐘豪的升學禮物了。”
電話被掛斷，鐘慧儀幾分失神。
既為這輩子鐘豪居然考上了大學，人生路徑全然被改變而感到驚嘆；又為二嫂為了讓自己參加，竟不惜帶著所有賓客，千裏迢迢地，來蓉城照顧她的生意而驚奇。
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兩輩子，同樣都是做餐飲行業。
從前，她的店只是在城區小有名氣，是個小小網紅店，靠著穩定的游客生意賺點小錢。
鐘家林家兩家人，每年過節辦事，卻沒有一個人來照顧她的生意。
家裏的人，一邊問她要錢，一邊又看不起她的餐飲店。
鐘家的娘家人們說：“你那店20年都不改變，太落後了，真不知道那些游客嘴巴怎麽長的。”
林家的婆家人們說：“你那館子太小家子氣，我們請客要有排場，當然要去更高檔次的店。”
一個嫌棄味道，一個嫌棄檔次。
開了二三十年的餐飲店，家裏人楞是從沒來照顧過生意。
如今，二嫂卻寧可給全村人包車，也要來她這裏。
鮮明對比，令鐘慧儀愈發感到：這人啊，不能軟骨頭，就是要越強才能越被人尊重。
羅珍說她要自己辦兒子的升學宴，鐘慧儀也就不上趕著給她免單。
到時候給個親人折扣，再送鐘豪一份禮物，也就差不多了。
這天，鐘慧儀特意提早回家，敲開女兒的房門。
“麥麥，能出來一下嗎？媽媽有事要請你幫忙。”
很久都沒單獨跟媽媽聊天說事，如今冷不丁被媽媽召喚，鐘麥竟有些緊張。
她房間的燈亮著，裝睡肯定不現實。
最終，鐘麥深吸一口氣，將門打開。
但她沒有走出去，就站在門內問：“什麽事？”
鐘慧儀沒發現女兒的異常，告訴她：“你哥哥考上了大學，媽媽想送他一臺筆記本電腦。但我不會挑，麥麥跟我一起去選，好不好？”
鐘麥微微一怔，下意識反問：“鐘豪真的考上大專了？”
“不是大專，是本科！”鐘慧儀笑瞇瞇地說，“下周末，你二舅媽包場，要來咱們的火鍋店辦升學宴。”
“所以，麥麥到時候記得空出一天時間哈。”
雖然鐘麥已經放暑假，但她的興趣班和奧賽班都還在上。
每天晚上，還要跟楊霽一起，去楊知聿那裏開小竈，日程可滿了。
升學宴已經要跟媽媽相處整天，鐘麥就不想再去選電腦了。
沈吟片刻，她重生以來，第一次拒絕了媽媽的要求。
“升學宴我一定去，但是——”
她說：“我也不懂筆記本電腦，媽媽到時候，給店員說是要買給大學生，他們肯定就知道推薦。”
媽媽卻對她說：“可是，媽媽還想給麥麥買新衣服啊。”
鐘慧儀掃一眼女兒的胸脯：“我們麥麥馬上12歲，已經開始發育，該更新小衣服了。”
她說：“這個要麥麥去試一試，買最合身的才好。”
鐘買楞怔。
其實，她早就自己買了，只是因為在家穿睡衣沒穿而已。
但她對上媽媽期待的眼睛，卻沒有再說拒絕的話。
“那就明天吧！”她說完，就佯裝害羞，嘭地關上了房門。
隔著門板，鐘麥聽見媽媽輕輕笑了一聲。
翌日，母女倆結伴先去了商場買內衣。
很奇怪，明明重生後，早就不止一次這樣和媽媽並肩走在一起。
鐘麥今天，內心卻生出一種怪異感。
就好像，她一夜之間就變回從前那個林麥。
先前的那些輕松無憂，都成了莊周夢蝶，變得虛幻而不真實。
此時此刻，鐘麥仿佛回到了，上輩子單獨跟母親一起出門的情景。
因為彼此從未交過心，所以沒有親昵與快樂，只有緊張和別扭。如同內向之人，與人初次會面，根本不知道該開口說些什麽，內心只有局促和尷尬。
鐘麥走著走著，就不自覺地跟母親拉開了一點距離。
她低垂頭，眼睛裏有些許失落——她好像，沒辦法和媽媽自然的相處了。
此想法剛起，倏地，一只手臂強有力地將她攬了過去。
是鐘慧儀發現了她的異常，一把牽住了她的手，將她拉過去。
“怎麽了麥麥？”她關切地摸了摸女兒的額頭，“是不是有哪裏不舒服？”
“這麽熱，不會是中暑了嗎？”她些許緊張。
母女倆靠在一起，這樣的親密無間，在重生後本已成為日常。
但這一刻，鐘麥卻本能地有些排斥。
她輕輕地抖了下，渾身都很不自在。
所以，幹脆點頭說：“嗯，好像是熱得有點不舒服。”
鐘麥一說不舒服，鐘慧儀就不強求她繼續了。
這天，母女倆到底還是沒能一起逛街。
鐘麥半躺在沙發裏，嘴裏叼著媽媽給的藿香正氣液，眼裏越發的迷茫。
她好像，真的無法再向先前那樣，放下心理防備，自如地跟媽媽相處了。
*
鐘麥繼續躲著媽媽，直到鐘豪升學宴那天，避無可避。
她來到火鍋店，看見記憶中的那些親人，齊聚一堂。
羅珍真的把全村的人都請到了蓉城來，辦了整整六十桌。
分明是鐘豪的主場，可人人在誇讚他能幹，考上了大學後，都要再誇一遍鐘慧儀：
“你們老鐘家真太厲害了。孫子成了大學生不說，家裏的女兒也這麽能幹，一個人在蓉城做起這麽大一間的店，不簡單！”
“還有她那個自熱火鍋哦，銷量全國第一，都上報紙了！”
一個個當面誇得那麽好聽。
可鐘慧儀轉身一走，一群長舌男，就立刻酸溜溜說：“這麽能幹，就可惜是個離婚的。”
甚至有人找到方巧蘭說：“方姐，要不再給你家慧儀介紹一個人。我家侄子離婚帶個兒子，特別會照顧人。”
那人道：“像你女兒這樣的女強人，就該找個能顧家的男人，好照顧她。”
鐘麥一下就想起上輩子的自己。
她做自媒體終於賺到一套房子的錢時，覺得自己終於成功，能讓母親揚眉吐氣了。
那年春節，鐘麥給父母和外公外婆都包了大紅包，年夜飯也是她做東，請在五星級酒店裏。
她要向所有人宣布，自己離了婚能過得更好。
鐘麥以為能得到認同。
然而，她聽到了什麽——
“賺這麽多錢，你不結婚不生孩子，有什麽用？將來能帶進土裏嗎？”
“等你老了就知道，千金也買不到一個真心願意照顧你的人！”
“趁著現在年輕條件又好了，趕緊再找一個對象才是正經事。”
掃興至極。
自那以後，鐘麥就再也不參加任何家庭聚會了。
沒想到，媽媽都走到這個高度了，居然還要被長舌男催婚。
上輩子那些負面情緒，席卷而來，她一時覺得非常難受。仿佛今天不是鐘豪的升學宴，而是又回到了她不願結婚生孩子的批｜鬥大會上。
鐘麥像一只應激炸毛的貓，煩躁又郁悶，幹脆直接就提前離場了。
盛夏烈日如火，耳畔蟬鳴不絕。
鐘麥走在無人的街道上，心中久違地，又生出那股陌生而又熟悉的孤寂感。
這個時空裏，分明多了一個她真正熟悉之人。
可鐘麥的心中卻並不覺開心，反而是，心中那股抑郁的陰霾，去而覆返。
鐘麥離開得太決絕，以至於她沒有看見——
鐘慧儀端著酒杯走到那群長舌男面前，幽幽道：“聽說有顧家男，想找個照顧人的保姆工作啊？”
她大聲的問：“這人有專業證嗎？業務能力如何，又有沒有家政公司做擔保？”
“不是，慧儀你誤會了。”
那人現在還沒聽出弦外之音，張嘴就敢說：“不是找工作，是找對象，想介紹給你來著。”
“哦？”
鐘慧儀輕笑一聲：“我有車有房有公司，一年保底收入百萬，他有什麽？”
那人這才聽出點不對勁，卻還是觍著臉說：“話不能這麽說。我侄子顧家啊，你有錢，正好找個能照顧你的。”
“是想照顧我，還是想照顧我的房、我的車、我的公司、我的錢？”
鐘慧儀冷哂一聲，毫不留情地摔爛對方的算盤：“我手下幾十個員工，有助理有保姆有廚師有司機，輪得到一個什麽都不會的廢物男人來伺候？”
“想攀高枝，也不撒泡尿先照照自己！”
撲哧——
她話一落音，滿屋子的人都噗呲笑出聲來。
今天來這兒吃飯的，誰不想攀鐘慧儀這門高枝。
此刻這人被打臉，其他人只會落井下石。
“就是！就你那好吃懶做的侄子，在農村都沒人看得上，還敢打人女企業家的主意，笑死人了。”
“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
“嘖嘖嘖，人家離婚的時候你在背後嚼舌根，說她這不好那不好。怎麽現在人家賺了錢，就觍著個臉求上去了呢，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兒。”
……
鄉裏鄉親的一群人，嘴巴毒起來氣死人。
這人算盤落空，還惹得一身騷，臉上頓時掛不住了。
男人昂著脖子說：“什麽狗屁企業家，就是這麽對待你的客人的？”
鐘慧儀翻個白眼，既是說給他聽，也是說給在座的所有人聽：
“什麽沒腦子沒眼力見兒的長舌男，今天是鐘豪的升學宴，你句句不離我是什麽意思？”
“看不上孩子這大學生文憑，就別沒臉沒皮地坐在這兒蹭飯。”
“你這種分不清主次，不看場合的傻帽客人，誰家歡迎？”
鐘慧儀一點臉面都沒給這人留，句句都在說他沒腦子，不要臉，自找的。
這人氣得要死，偏偏，周圍的人勢利眼，都站在鐘慧儀的那一邊。
他臉上紅一陣的白一陣，最後一拍桌子道：
“好，好！這就是春熙火鍋的待客之道，我這就去登報告訴大家，你這是家什麽爛店爛老板！”
男人惱羞成怒，放完話就走。
而鐘慧儀根本不在乎，她只是輕飄飄地說：“還有誰分不清場合，不知道今天主角是誰的，本店都不歡迎。”
她這麽一通硬碰硬的整治警告，整個店，霎時再無人多嘴嚼舌根。
明面上，他們集體稱讚，鐘豪有出息特長臉。
私底下，他們悄悄感嘆，鐘家這個女兒是塊硬骨頭，脾氣大不好惹。
從前處處與人為善，被人看扁，鐘慧儀離婚後，誰瞧見方巧蘭都要譏諷幾句。
今天鐘慧儀難聽話一句接一句，發了威，這些人卻反而恭敬起來。
連羅珍這個出了名的虎媽“潑婦”，都不禁給鐘慧儀點讚。
她結賬的時候，對小姑子豎起大拇指：“慧儀，你真跟以前不一樣了，今天真夠威風的！”
鐘慧儀笑笑，沒接話，這時才把筆記本電腦送到嫂子手中。
“這是給鐘豪的升學禮物，祝他前程似錦。”她說，“還希望嫂子別介意，剛剛有一陣我搶了我們家大學生的風頭。”
現在的筆記本電腦那可不便宜，比臺式電腦還要貴。
羅珍把宴席定在這裏，就早有預料，原本就不會在意。鐘慧儀出息，他們也都跟著沾光，連帶著豬肉生意肉比以前好了。
現在又收到這麽貴重的禮物，她更是眼睛都笑彎了：“哪裏的話，你後頭不是教訓了那群賤骨頭。”
“鐘豪他想學編程，確實很想要一臺電腦，這個禮物我就替他收下了。”
羅珍親熱地握著她的手：“太謝謝你了慧儀，那些潑皮的話，你千萬別往心裏去。我覺得你現在蠻好的，有錢又自由，多美！”
她幾分義憤填膺地道：“等麥麥以後考上名校，咱們再大擺幾十桌，讓這些狗東西看看你們母女日子過得有多好！”
鐘慧儀卻道：“這種人，哪配吃我家女兒的升學飯。”
這些人，根本就不會再有機會，來她眼皮底下蹦跶。
“也是，那到時候咱們就家庭聚會，我也送麥麥一臺筆記本電腦！”羅珍承諾道。
鐘慧儀想起女兒，眉目終於柔和下來。
她說：“那我要馬上告訴麥麥這個好消息。”
鐘慧儀一間間房的去找女兒，沒找見人，打電話才知道女兒竟然已經提前回家了。
她握著聽筒，聽著裏面嘟嘟的忙音，慢慢回味過來——
往常暑假，鐘麥學習再忙，也都會來火鍋店透透氣。
但最近的她，卻總是獨來獨往，躲在家裏。
鐘慧儀後知後覺地發現：女兒不太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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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麥這晚做夢了。
她一睜眼, 自己又回到了十歲，剛轉學到蓉城的那一年。
“林麥，你知道錯了沒？說話！”林志成一邊吼她, 一邊輕踹了她一腳。
鐘麥才發現，自己正跪在人來人往的夜市攤前。
她想起來了, 這是上輩子的記憶，那時父母沒有離婚, 她還叫林麥。
這一天, 林麥不過是在轉學後，終於認識了一個朋友。
是她的同桌，一個除周曉晴以外的, 和她一樣轉學而來，住著出租房的朋友。
同桌邀請她放學去家裏玩，林麥太渴望一份真正的友情，就點頭同意了。
明明有給奶奶打電話，說自己要去同學家玩, 要晚點回去。
可是，奶奶卻跑去父母攤位上告狀，說她放學這麽久一直沒回家，不知道去哪了。
父母到處尋她，終於在同學家找到她時, 她被帶到了夜市攤旁。
“林麥，你太不懂事了。我們通宵做生意這麽辛苦，你怎麽還能再添麻煩, 讓我們滿世界的找你？”
媽媽指責她：“你真的該打！”
爸爸讓她當街跪下, 拿一次性筷子打她手心。
無論林麥怎麽解釋，都沒有一個人相信她。
這一晚, 她在人來人往的夜市裏，跪了兩個小時。
父母對她怒目而視，奶奶在旁邊皺眉數落她。
林麥淚流滿面，可每一個過路的人，卻都笑盈盈地盯著她，指指點點。
十歲的林麥那時不明白，為什麽會有誣陷孫女的奶奶；更不懂得，為什麽去找朋友玩，竟然需要這樣大的代價。
但她從那晚後，再也不敢答應任何人的邀約。
也是從這晚後，她非常恨奶奶。
第二天，林麥就質問奶奶，為什麽冤枉她？
王德珍卻說：“我哪裏誣陷你了？你就是沒有時間觀念，增加你奶奶我的工作量。”
“想要我繼續照顧你，你就給我忍著。忍不了就滾，別來我這兒吃飯！”
林麥咽不下這口氣，她一氣之下就真跑了。
她想念每天給她做好吃的外婆，想念給她零花錢的外婆，想念有朋友有快樂的老家。
林麥想回老家。
但她身上沒有錢，她決定回出租房，從存錢罐裏拿出全部的錢，買汽車票回老家。
她不想再呆在城裏，不想去新學校讀書了。
結果——
林麥才走到汽車站，就被爸媽抓回去了。
奶奶又告狀了。
明明是她叫自己滾，她卻告訴爸爸：“她氣我昨晚多話，說要回她外婆那裏哦！”
“你們這個女兒，我是帶不了了！”
昨天晚歸，今日又離家出走。
林志成氣血上湧，操起桌上的梳子，狠狠地打在林麥的臉上。
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宣洩著父親的權威，家長的怒氣。
而全程，媽媽就站在旁邊，冷眼旁觀。
她一句也沒勸過林志成。
媽媽不救她。
林麥的左臉頰火辣辣的疼，心碎成一片片。
經歷過一次心靈上的侮辱，和一次身體上的毒打，她不敢再忤逆任何一個家長。
這天，她甚至不敢再逃學。
下午去到學校的時候，周曉晴和同桌都問她，她的臉怎麽腫得那麽嚇人。
但林麥只是低著頭，沈默不語。
她全部的勇氣與傲骨，都在這天被折斷，從此，她成了一個聽話的乖女兒。
自那以後，林麥就只剩一個夢想——快點長大，遠走高飛。
然而，等林志成出軌，媽媽又開始對她好。
開始給她零花錢，帶她買漂亮又貴的新衣服，按她日記幻想的那樣，買了電梯房給她獨立的臥室。
上了高一，她不適應晚自習，早上起得晚。媽媽還特意為她包了一輛三輪車，那段時間，她天天都坐車上學。
高二她實在受不了每天踩點的生活，才正式住校。
高三學習辛苦的時候，媽媽還會讓父親，做好晚飯特意送來學校。裝在保溫桶裏，每天下午放學，她就和男朋友一起在教室裏吃飯，聊天。
那是林麥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所以，當高三林志成主動提出離婚那次，媽媽說：
“麥麥你報遠一點的大學，媽媽離婚跟你一起去。”
林麥就真的報了特別遠的大學，她決定再相信一次媽媽。
她想，脫離了林家，也許她真的能得到媽媽的愛，真的能和媽媽過得很好呢？
但後來，媽媽跟父親又和好了。
她說：“生意都在這邊呢，我怎麽走得了。而且和你爸這麽多年，還能真的離不成？”
林麥失望地遠走高飛。
等她大四，媽媽又說：“麥麥你回來考家裏的公務員吧，黃阿姨的女兒考進了稅務局，媽媽覺得你肯定也能行。”
可這個時候，林麥已經下定決心要遠離原生家庭。
她絕對不要回老家。
後來，她總是從媽媽的口中，聽見這樣的話：
“我就你這麽一個女兒，你不回來，家裏的家業給誰？難道給鐘傑嗎？”
“我當初為了你，頂著全家的壓力都沒生二胎，現在把你養大了，你就是這麽回報我的？”
“林麥，你不回家不結婚也不要小孩，你要氣死媽嗎？”
“你爸在外面找人，鐘傑不認我認她舅舅，你外婆偏心她兒子，現在連你也不肯回家不肯聽我的話……”
“你們這是要逼死我啊？連我的親女兒都厭惡我，不聽我的，我簡直想跳樓死了算了！”
……
這樣的話林麥大學後年年聽，放假在家日日聽。
媽媽以死相逼，要她回家，要她再結婚。
林麥本來就有重度抑郁，最後，她只聽進去一句“我跳樓死了算了”。
當她拒絕相親，拉黑全家。
深夜，再一次打開手機，看見屏幕除了家裏人打來的鮮紅的，密密麻麻的未接來電，就全是各種訓斥和說教。
林麥的神經徹底崩斷了。
她推開窗，一躍跳入了狂風之中。
啪——
窗外暴雨狂風肆虐，拍打得窗戶獵獵作響。
鐘麥猛地睜開眼睛，直直坐了起來。
她醒過來才發現，剛剛的全是夢，自己正坐在城中村漂亮的臥室裏。
夢裏下墜的失重感太過真實，鐘麥大口大口的喘氣，久久都無法平覆。
她看著寂靜而寬敞的房子，眉頭輕皺，目露迷茫。
她怎麽會做這樣的夢？
前半截小時候的噩夢還正常，畢竟，那曾是她的親身經歷。
但最後為什麽竟然會夢到自己跳樓？
難道，得知媽媽也是重生的，再度回到從前那個媽媽的身邊，竟然令她如此有壓力嗎？
鐘麥走到落地窗前，仰頭，迷惘望向天上的一輪明月。
她還以為，重生以來想要的都已得到，自己早已釋然。但原來，並非如此麽？
*
鐘麥自從知道媽媽也是重生的，就開始刻意避著媽媽。
明明，從前那個吃盡苦頭的媽媽重生，活成了自己理想中的樣子，她應該感到開心和滿足。
她應該立刻找到媽媽，告訴她：我也是重生的，我和媽媽一起回到了過去！
但鐘麥卻做不到。
重生以來，她其實一直都將媽媽當作一個，全然陌生的母親在相處。
因為，這輩子的媽媽，和上輩子的媽媽各方面完全不同，就像是兩個人。
人這種生物很奇怪，有很多話，對著陌生人能夠毫無心理負擔的，就全部說出口。
可面對至親好友，卻又反而難以啟齒。
或許是上輩子，鐘麥和媽媽並不親密，既相愛又相殺。
她發現媽媽的秘密後，竟無法鼓起勇氣，前去相認。
一想到，陡然要跟從前的媽媽交心，她就害怕就打退堂鼓。
現在的鐘麥，聰明開朗，多才多藝，成績斐然，是媽媽最貼心的小棉襖。
可從前的林麥，自卑敏感，叛逆孤僻，平庸擰巴，是只會惹媽媽生氣的冤家。
會不會，正因為她是鐘麥，才會有如今這個鐘老板？
會不會，她上去相認，就像自己的美夢被打碎，也同樣會打碎媽媽的美夢？
鐘麥不知道，但鐘麥不想冒險。
所以，她寧可選擇，暫時躲著媽媽。
幸而，母女倆現在都非常忙碌。
鐘麥既要準備期末考試，又要跟著楊霽預習高中內容，每天都是學校家裏兩點一線。
鐘慧儀既要顧火鍋店，還要管小火鍋的全國銷售，每天腳不點地的滿城跑。
每天鐘慧儀回家，鐘麥都已經睡了。
她早上只要早一點起床出門，就能一整天都避開媽媽。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放暑假。
七月中旬，放棄當兵的鐘豪拿到了大學通知書。當初所有人對他的期待都是大專，但或許是堅定了目光，他最後居然考上了一所本科！
雖然只是很普通的一所本科大學，但也已經完全超出預想。
鐘豪成為了鐘家，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大學生。
他媽媽羅珍高興壞了，打電話給鐘慧儀，說要包場火鍋店大擺特擺升學宴。
她說這樣的大喜事，要請全村的人都吃席。
鐘慧儀理解二嫂的興奮，也讚成她請全村吃席。
“但是……”她說，“老家到蓉城要好幾個小時，難道還包車，把全村的人都請到城裏來啊？”
她建議：“不如就在老家辦流水宴，這樣方便一點。”
想了想又補充：“流水席的錢我來出，就當我這個做姑姑的，祝賀他考上大學。”
“慧儀，我不是那個意思！”
羅珍直白地說：“我辦到你那裏，不是為了要你請客，只是希望鐘豪的升學宴你也能在。”
“當初要不是你勸我，勸鐘豪，他哪能有今天的成績？”
她表示，“你一定要在場，但你現在肯定更走不開，所以就我們遷就你，直接辦到你這兒來！”
鐘慧儀還想說什麽。
羅珍卻已拍版：“好了，我兒子的升學宴，我說了算。下周末，我帶著客人來，你給嫂嫂預留好位置，就算是給鐘豪的升學禮物了。”
電話被掛斷，鐘慧儀幾分失神。
既為這輩子鐘豪居然考上了大學，人生路徑全然被改變而感到驚嘆；又為二嫂為了讓自己參加，竟不惜帶著所有賓客，千裏迢迢地，來蓉城照顧她的生意而驚奇。
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兩輩子，同樣都是做餐飲行業。
從前，她的店只是在城區小有名氣，是個小小網紅店，靠著穩定的游客生意賺點小錢。
鐘家林家兩家人，每年過節辦事，卻沒有一個人來照顧她的生意。
家裏的人，一邊問她要錢，一邊又看不起她的餐飲店。
鐘家的娘家人們說：“你那店20年都不改變，太落後了，真不知道那些游客嘴巴怎麽長的。”
林家的婆家人們說：“你那館子太小家子氣，我們請客要有排場，當然要去更高檔次的店。”
一個嫌棄味道，一個嫌棄檔次。
開了二三十年的餐飲店，家裏人楞是從沒來照顧過生意。
如今，二嫂卻寧可給全村人包車，也要來她這裏。
鮮明對比，令鐘慧儀愈發感到：這人啊，不能軟骨頭，就是要越強才能越被人尊重。
羅珍說她要自己辦兒子的升學宴，鐘慧儀也就不上趕著給她免單。
到時候給個親人折扣，再送鐘豪一份禮物，也就差不多了。
這天，鐘慧儀特意提早回家，敲開女兒的房門。
“麥麥，能出來一下嗎？媽媽有事要請你幫忙。”
很久都沒單獨跟媽媽聊天說事，如今冷不丁被媽媽召喚，鐘麥竟有些緊張。
她房間的燈亮著，裝睡肯定不現實。
最終，鐘麥深吸一口氣，將門打開。
但她沒有走出去，就站在門內問：“什麽事？”
鐘慧儀沒發現女兒的異常，告訴她：“你哥哥考上了大學，媽媽想送他一臺筆記本電腦。但我不會挑，麥麥跟我一起去選，好不好？”
鐘麥微微一怔，下意識反問：“鐘豪真的考上大專了？”
“不是大專，是本科！”鐘慧儀笑瞇瞇地說，“下周末，你二舅媽包場，要來咱們的火鍋店辦升學宴。”
“所以，麥麥到時候記得空出一天時間哈。”
雖然鐘麥已經放暑假，但她的興趣班和奧賽班都還在上。
每天晚上，還要跟楊霽一起，去楊知聿那裏開小竈，日程可滿了。
升學宴已經要跟媽媽相處整天，鐘麥就不想再去選電腦了。
沈吟片刻，她重生以來，第一次拒絕了媽媽的要求。
“升學宴我一定去，但是——”
她說：“我也不懂筆記本電腦，媽媽到時候，給店員說是要買給大學生，他們肯定就知道推薦。”
媽媽卻對她說：“可是，媽媽還想給麥麥買新衣服啊。”
鐘慧儀掃一眼女兒的胸脯：“我們麥麥馬上12歲，已經開始發育，該更新小衣服了。”
她說：“這個要麥麥去試一試，買最合身的才好。”
鐘買楞怔。
其實，她早就自己買了，只是因為在家穿睡衣沒穿而已。
但她對上媽媽期待的眼睛，卻沒有再說拒絕的話。
“那就明天吧！”她說完，就佯裝害羞，嘭地關上了房門。
隔著門板，鐘麥聽見媽媽輕輕笑了一聲。
翌日，母女倆結伴先去了商場買內衣。
很奇怪，明明重生後，早就不止一次這樣和媽媽並肩走在一起。
鐘麥今天，內心卻生出一種怪異感。
就好像，她一夜之間就變回從前那個林麥。
先前的那些輕松無憂，都成了莊周夢蝶，變得虛幻而不真實。
此時此刻，鐘麥仿佛回到了，上輩子單獨跟母親一起出門的情景。
因為彼此從未交過心，所以沒有親昵與快樂，只有緊張和別扭。如同內向之人，與人初次會面，根本不知道該開口說些什麽，內心只有局促和尷尬。
鐘麥走著走著，就不自覺地跟母親拉開了一點距離。
她低垂頭，眼睛裏有些許失落——她好像，沒辦法和媽媽自然的相處了。
此想法剛起，倏地，一只手臂強有力地將她攬了過去。
是鐘慧儀發現了她的異常，一把牽住了她的手，將她拉過去。
“怎麽了麥麥？”她關切地摸了摸女兒的額頭，“是不是有哪裏不舒服？”
“這麽熱，不會是中暑了嗎？”她些許緊張。
母女倆靠在一起，這樣的親密無間，在重生後本已成為日常。
但這一刻，鐘麥卻本能地有些排斥。
她輕輕地抖了下，渾身都很不自在。
所以，幹脆點頭說：“嗯，好像是熱得有點不舒服。”
鐘麥一說不舒服，鐘慧儀就不強求她繼續了。
這天，母女倆到底還是沒能一起逛街。
鐘麥半躺在沙發裏，嘴裏叼著媽媽給的藿香正氣液，眼裏越發的迷茫。
她好像，真的無法再向先前那樣，放下心理防備，自如地跟媽媽相處了。
*
鐘麥繼續躲著媽媽，直到鐘豪升學宴那天，避無可避。
她來到火鍋店，看見記憶中的那些親人，齊聚一堂。
羅珍真的把全村的人都請到了蓉城來，辦了整整六十桌。
分明是鐘豪的主場，可人人在誇讚他能幹，考上了大學後，都要再誇一遍鐘慧儀：
“你們老鐘家真太厲害了。孫子成了大學生不說，家裏的女兒也這麽能幹，一個人在蓉城做起這麽大一間的店，不簡單！”
“還有她那個自熱火鍋哦，銷量全國第一，都上報紙了！”
一個個當面誇得那麽好聽。
可鐘慧儀轉身一走，一群長舌男，就立刻酸溜溜說：“這麽能幹，就可惜是個離婚的。”
甚至有人找到方巧蘭說：“方姐，要不再給你家慧儀介紹一個人。我家侄子離婚帶個兒子，特別會照顧人。”
那人道：“像你女兒這樣的女強人，就該找個能顧家的男人，好照顧她。”
鐘麥一下就想起上輩子的自己。
她做自媒體終於賺到一套房子的錢時，覺得自己終於成功，能讓母親揚眉吐氣了。
那年春節，鐘麥給父母和外公外婆都包了大紅包，年夜飯也是她做東，請在五星級酒店裏。
她要向所有人宣布，自己離了婚能過得更好。
鐘麥以為能得到認同。
然而，她聽到了什麽——
“賺這麽多錢，你不結婚不生孩子，有什麽用？將來能帶進土裏嗎？”
“等你老了就知道，千金也買不到一個真心願意照顧你的人！”
“趁著現在年輕條件又好了，趕緊再找一個對象才是正經事。”
掃興至極。
自那以後，鐘麥就再也不參加任何家庭聚會了。
沒想到，媽媽都走到這個高度了，居然還要被長舌男催婚。
上輩子那些負面情緒，席卷而來，她一時覺得非常難受。仿佛今天不是鐘豪的升學宴，而是又回到了她不願結婚生孩子的批｜鬥大會上。
鐘麥像一只應激炸毛的貓，煩躁又郁悶，幹脆直接就提前離場了。
盛夏烈日如火，耳畔蟬鳴不絕。
鐘麥走在無人的街道上，心中久違地，又生出那股陌生而又熟悉的孤寂感。
這個時空裏，分明多了一個她真正熟悉之人。
可鐘麥的心中卻並不覺開心，反而是，心中那股抑郁的陰霾，去而覆返。
鐘麥離開得太決絕，以至於她沒有看見——
鐘慧儀端著酒杯走到那群長舌男面前，幽幽道：“聽說有顧家男，想找個照顧人的保姆工作啊？”
她大聲的問：“這人有專業證嗎？業務能力如何，又有沒有家政公司做擔保？”
“不是，慧儀你誤會了。”
那人現在還沒聽出弦外之音，張嘴就敢說：“不是找工作，是找對象，想介紹給你來著。”
“哦？”
鐘慧儀輕笑一聲：“我有車有房有公司，一年保底收入百萬，他有什麽？”
那人這才聽出點不對勁，卻還是觍著臉說：“話不能這麽說。我侄子顧家啊，你有錢，正好找個能照顧你的。”
“是想照顧我，還是想照顧我的房、我的車、我的公司、我的錢？”
鐘慧儀冷哂一聲，毫不留情地摔爛對方的算盤：“我手下幾十個員工，有助理有保姆有廚師有司機，輪得到一個什麽都不會的廢物男人來伺候？”
“想攀高枝，也不撒泡尿先照照自己！”
撲哧——
她話一落音，滿屋子的人都噗呲笑出聲來。
今天來這兒吃飯的，誰不想攀鐘慧儀這門高枝。
此刻這人被打臉，其他人只會落井下石。
“就是！就你那好吃懶做的侄子，在農村都沒人看得上，還敢打人女企業家的主意，笑死人了。”
“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
“嘖嘖嘖，人家離婚的時候你在背後嚼舌根，說她這不好那不好。怎麽現在人家賺了錢，就觍著個臉求上去了呢，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兒。”
……
鄉裏鄉親的一群人，嘴巴毒起來氣死人。
這人算盤落空，還惹得一身騷，臉上頓時掛不住了。
男人昂著脖子說：“什麽狗屁企業家，就是這麽對待你的客人的？”
鐘慧儀翻個白眼，既是說給他聽，也是說給在座的所有人聽：
“什麽沒腦子沒眼力見兒的長舌男，今天是鐘豪的升學宴，你句句不離我是什麽意思？”
“看不上孩子這大學生文憑，就別沒臉沒皮地坐在這兒蹭飯。”
“你這種分不清主次，不看場合的傻帽客人，誰家歡迎？”
鐘慧儀一點臉面都沒給這人留，句句都在說他沒腦子，不要臉，自找的。
這人氣得要死，偏偏，周圍的人勢利眼，都站在鐘慧儀的那一邊。
他臉上紅一陣的白一陣，最後一拍桌子道：
“好，好！這就是春熙火鍋的待客之道，我這就去登報告訴大家，你這是家什麽爛店爛老板！”
男人惱羞成怒，放完話就走。
而鐘慧儀根本不在乎，她只是輕飄飄地說：“還有誰分不清場合，不知道今天主角是誰的，本店都不歡迎。”
她這麽一通硬碰硬的整治警告，整個店，霎時再無人多嘴嚼舌根。
明面上，他們集體稱讚，鐘豪有出息特長臉。
私底下，他們悄悄感嘆，鐘家這個女兒是塊硬骨頭，脾氣大不好惹。
從前處處與人為善，被人看扁，鐘慧儀離婚後，誰瞧見方巧蘭都要譏諷幾句。
今天鐘慧儀難聽話一句接一句，發了威，這些人卻反而恭敬起來。
連羅珍這個出了名的虎媽“潑婦”，都不禁給鐘慧儀點讚。
她結賬的時候，對小姑子豎起大拇指：“慧儀，你真跟以前不一樣了，今天真夠威風的！”
鐘慧儀笑笑，沒接話，這時才把筆記本電腦送到嫂子手中。
“這是給鐘豪的升學禮物，祝他前程似錦。”她說，“還希望嫂子別介意，剛剛有一陣我搶了我們家大學生的風頭。”
現在的筆記本電腦那可不便宜，比臺式電腦還要貴。
羅珍把宴席定在這裏，就早有預料，原本就不會在意。鐘慧儀出息，他們也都跟著沾光，連帶著豬肉生意肉比以前好了。
現在又收到這麽貴重的禮物，她更是眼睛都笑彎了：“哪裏的話，你後頭不是教訓了那群賤骨頭。”
“鐘豪他想學編程，確實很想要一臺電腦，這個禮物我就替他收下了。”
羅珍親熱地握著她的手：“太謝謝你了慧儀，那些潑皮的話，你千萬別往心裏去。我覺得你現在蠻好的，有錢又自由，多美！”
她幾分義憤填膺地道：“等麥麥以後考上名校，咱們再大擺幾十桌，讓這些狗東西看看你們母女日子過得有多好！”
鐘慧儀卻道：“這種人，哪配吃我家女兒的升學飯。”
這些人，根本就不會再有機會，來她眼皮底下蹦跶。
“也是，那到時候咱們就家庭聚會，我也送麥麥一臺筆記本電腦！”羅珍承諾道。
鐘慧儀想起女兒，眉目終於柔和下來。
她說：“那我要馬上告訴麥麥這個好消息。”
鐘慧儀一間間房的去找女兒，沒找見人，打電話才知道女兒竟然已經提前回家了。
她握著聽筒，聽著裏面嘟嘟的忙音，慢慢回味過來——
往常暑假，鐘麥學習再忙，也都會來火鍋店透透氣。
但最近的她，卻總是獨來獨往，躲在家裏。
鐘慧儀後知後覺地發現：女兒不太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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