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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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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

大昭歷代皇後要麽住長春宮, 要麽便是蘭華宮。長春宮因是寧知澈亡母生前的住處,如今在宮裏成了禁地,蘭華宮又曾是蘇吟的冷宮, 所以蘇吟才選了芷蘭殿。

芷蘭殿原是惠熙帝寵妃崔氏的寢宮,坐落在紫宸殿西側, 即便不乘輿輦, 走路到紫宸殿也費不了一盞茶的功夫。

翌日上午, 蘇吟抱著女兒搬了進去。

得知父母分房而居,華曜連喝奶都不甜了,趁現在年紀小眼淚多,抱住蘇吟就開始哇哇大哭。

皇帝的體面比起自己父母來根本不值一提。華曜不知到底是父皇不願和母後共寢,還是母後不願和父皇同榻, 但無論是哪一種, 撲進母後懷裏哭都是最有用的辦法。

母女連心, 蘇吟一眼就看出來華曜是不想她和寧知澈分開,輕拍女兒的後背柔聲道:“只是暫時在這裏住一陣子罷了, 以後會回去的。爹娘會一起陪晞兒長大。”

華曜止了哭,噙著眼淚半信半疑地瞧蘇吟。

“不騙你。”蘇吟輕輕用帕子為女兒擦臉,“你爹爹說你是重生之人,此事過於荒誕離奇, 我也不知該不該信, 但你一個小小嬰兒竟能指點沈老宗主把清餘毒的藥方寫出來,我姑且就當世上真的有前世今生罷。”

她話音一頓,斂眸道:“你爹爹……有些難過, 需要時間緩一緩, 我雖可以纏著他不放,卻不願將他逼得太緊, 所以還是慢慢來罷。”

況且她還想悄悄給寧知澈下蠱替他承受清餘毒的劇痛,本就要尋個由頭躲出來。

華曜仰頭看著神情溫柔的母親,安心之餘忽然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她不清楚謝驥在母後心中地位到底如何,但謝嗣音終歸是母後的親女兒,而且還是個愛母親如命的好女兒。如果母後真的記起了前世,雖說應不至於為了謝嗣音能出世而拋棄父皇和她,但也不該這麽平靜,連半點低落和悵惘都沒有。

母後這模樣,倒像只是大致知曉前世發生了什麽,卻沒有憶起謝嗣音這個人,至少絕對沒有記起謝嗣音的好。

蘇吟瞧著蹙起眉頭似在思索的女兒,驀地啟唇問道:“晞兒,我前世真的和謝驥生了個……女兒嗎?”

她只在夢裏像個旁觀者一般看見自己懷了謝驥的孩子,卻不知道那孩子的名字,沒見過那孩子出世後的模樣,還是寧知澈昨日告訴她那是個女兒,她才知道了一丁點有關那孩子的事。

華曜被母親問得心跳都停了一瞬,遲疑地點了點頭。

見女兒竟真的能聽懂她的話並給出回應,蘇吟靜了一瞬,摸了摸華曜的腦袋:“那你怪我嗎?”

華曜楞了楞,而後拼命搖頭。

母後將她帶來人世,用心呵護她長大,但凡她說出口的都會盡力為她辦到,但凡她想要的都會盡力給她,從未拒絕過她的請求,也從未想過要她回報什麽。她前世雖幼年喪父,但從母後那裏得到的愛比許多父母雙全的孩子擁有的還要多。

皇家親情涼薄,即便是在前世,寧氏也沒有幾個皇帝像她這般幸運,能在母後的疼寵之下渡過一段開心幸福的年少時光。

蘇吟發覺自己問了句蠢話。

她的孩子乖巧懂事,怕是心裏再難過也不會怪她半分。

蘇吟心裏一軟,輕輕道:“我與你爹爹只生你這一個孩子,好不好?”

華曜呆呆看著自己母後:“可以嗎?”

她自然希望母親只有她一個孩子,如此便不會有弟弟妹妹分走母親的疼愛,日後繼承皇位也簡單些。但大昭此前雖也有兩位為皇後空置後宮的皇帝,可那兩位皇後都育有一個天資聰穎的皇子,如此才勉強堵住了朝臣的嘴。

前世是因父皇早逝,母後才沒有再生一個兒子;今生父皇長壽,不廣選秀女充盈後宮已會惹得群臣勸諫,若雙親只生她一個公主,膝下連半個皇子都沒有,那群老臣的唾沫星子怕是都要濺她父母臉上了。

蘇吟第一次聽見女兒說話,如天下所有母親一樣既驚又喜,一雙水眸泛起星星點點的光,如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清澈湖面。

華曜受限於這具嬰兒身,聲音奶呼呼的,吐字也不清,但這三個字好懂,蘇吟一遍就聽明白了孩子在說什麽。

“嗯,就只要你一個孩子,”蘇吟柔柔向華曜保證,“只疼你一個。”

華曜癡癡看著自己母親,明知不該提起謝嗣音,卻終是忍不住道:“那妹妹呢?”

其實前世她與謝嗣音沒有什麽姐妹之情。謝嗣音從未逾矩喚過她姐姐,她也從未裝大度認下謝嗣音這個妹妹,她們二人的關系一輩子都止於君臣。

蘇吟聽懂了,霎時沈默下來。

一個前世生的孩子,蘇吟這輩子沒有像懷華曜時那樣感受她在肚子裏一日日長大,更沒有養育過她,對那個毫無半點記憶且素未謀面的小女兒著實談不上有多少母女情分。

但那終歸是她的孩子,她說不出什麽冷漠無情的話來。

良久,蘇吟溫聲開口:“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我這輩子只想留在你爹爹身邊。”

華曜聽見這句話,一顆心終於落地。

母後或許會騙男人,但絕不會騙孩子。無論是對她還是對謝嗣音,母後從來都是說到做到。

蘇吟想到寧知澈中午就要用膳喝藥,便將華曜交給乳母,命女官同禦膳房說一聲中午不必做菜,自己去廚房做了三菜一湯並一碟玉棠糕,拎著食盒回紫宸殿。

寧知澈神情疲憊,似是沒有睡好,此刻正低眸翻著一本不知什麽東西。

蘇吟看見他手裏那本書的封皮眼熟得很,走過去一瞧,視線所及是幾行秀雅的楷字:“建寧十九年十二月十一,京城大雪,聞阿兄低咳四聲,心甚念之。盼君早愈,願君安康。”

她瞬間反應過來這是什麽:“我的劄記怎麽在你這裏?”

寧知澈沒有回答。

蘇吟劈手將它奪了過來:“你何時挖出來的?又怎知道我在家中埋了這本劄記?”

寧知澈看著她通紅的臉頰,薄唇微啟:“昨夜。”

蘇吟一楞:“昨夜?”

“你十歲那年就曾拉著朕一起在東宮埋過一枚玉石,很驕傲地告訴朕那是你用攢了五年的壓祟錢買的美玉,已去慈恩寺開過光,埋在東宮定能保朕逢兇化吉,一世平安。你那時怕忘了自己把玉埋在何處,還在土面上插了一對福娃娃。”寧知澈緩聲道,“朕昨晚睡不著,便出宮去蘇府轉了轉,見你院子角落的花圃土面上露出兩個娃娃腦袋,挖開一看果然發現下面埋了東西。”

蘇吟垂眼翻開這本劄記。

裏面一大半內容都與寧知澈有關,年份從建寧八年到建寧二十三年,最早那幾年的紙頁已泛黃了。上面的字跡從歪歪扭扭、錯字頻出漸漸變得娟秀工整,文字也從幼稚單純漸漸染上少女情思,寫到後面甚至還會一字不落地記下每次偶遇時寧知澈同她說的話,紙頁之中還夾著每次她見到寧知澈後傻乎乎摘回來留作紀念的樹葉和小花。

若無中間這些事,他們二人原該在建寧二十三年三月初九就已成婚。當年的她從正月初一開始便在劄記裏數著日子期待那一天的到來,即便用詞再含蓄,但字裏行間顯露出的害羞、忐忑和幸福仍是滿得幾乎要溢出紙面,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當年蘇府被抄家,這本劄記帶不走,卻又舍不得毀去,她只好趕在官兵進來前匆匆將它埋了。

看著這本被她遺忘四年的劄記,蘇吟說不上來心裏是何滋味:“你都看完了?”

“嗯。”寧知澈凝望著她的玉靨,“看了三遍。”

他本想問“當年那般喜歡朕,為何說變心就變心了”,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原因他不是不知。

正如蘇吟昨日所言,當初那些人不敢欺侮蘇吟,便將那些羞辱加諸於她的妹妹們身上。

那時蘇姩就是因在鄭府二姑娘逼蘇吟的四妹下跪磕頭時哭著罵了幾句,所以才會被人丟下馬車。後來謝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把鄭二拎到蘇府眾人面前讓她磕了三十個響頭,再將鄭二從疾馳的馬車上丟了出去,其他羞辱過蘇府的人也都被謝驥挨個找上門尋仇。

大抵謝驥於蘇吟而言是黑暗中出現的一道光,而蘇吟對他的情意卻在那一次次眼睜睜看著家人受辱時一點點磨滅了,或許沒有消磨殆盡,但已足夠讓她接受另一個男人。

蘇吟大致猜到了寧知澈心裏在想什麽,翻至劄記的空頁,拿起筆山上的禦筆,執筆蘸墨,垂首在上面一筆一劃寫下:“致和二年十一月初八,一夜難眠,思夫甚矣。”

她輕聲道:“這本劄記既然被你挖了出來,從今往後我便繼續寫了,也不知算不算太晚?”

寧知澈盯著“思夫甚矣”四字看了很久,最後將目光移至蘇吟眼下那層明顯的烏青,眉心微動,別開臉道:“這是你的東西,問朕做什麽?”

蘇吟彎了彎眸,將劄記放下:“凈手用膳罷。”

寧知澈走到次間一看,見桌上只擺著三道民間家常菜、兩碗白菜煎蛋豆腐湯和一碟糕點,頓時一怔:“你做的?”

“……嗯。”蘇吟越看自己做的那幾道青菜豆腐越上不了臺面,只怕紫宸殿大宮女吃的都比這好,“我廚藝不大好,只會做這幾樣菜。”

寧知澈眉眼溫和了下來,掀袍落座:“沒有,這些菜很好。但下回別做了,庖廚油煙重,女兒家身子嬌弱,手又嫩,莫做這些活計。”

這是寧知澈今日對她說的最長一句話了。蘇吟笑著“嗯”了一聲,邊吃邊不動聲色觀察寧知澈,見他雖不再說話,卻比平常多添了一碗半的飯,玉棠糕也乖乖吃完了。

午膳後兩刻鐘宮人端著加了蠱蟲的湯藥進殿,沈老宗主也掐著點過來,與蘇吟對視一眼,面色不變地欺君罔上:“頭兩日需死死壓制餘毒,所以用藥峻猛,到第三日餘毒已被清走大半,便會減輕用量慢慢解毒,陛下從明日開始就會好受些了。”

寧知澈不疑有他,聞言頷首,端起藥飲入腹中。

沈老宗主如昨日一般退至側殿守著。蘇吟不停給寧知澈擦汗,錦帕濕了一張又一張,眼見他雙目半闔著,似是疼得連睜眼的力氣都沒了,唇色比紙還白,忍不住昂起頭去親他。

寧知澈纖長羽睫動了動,在那張聖潔脫俗的臉上落了兩彎淺影,垂眼靜靜瞧著她,那雙眸子幹凈漂亮如置於清水中的琉璃一般,清晰倒映著她的影子。

眼裏只有她一個,心裏只有她一個,身子也只有她一人碰過。

蘇吟突然有些不敢親下去了,輕輕道:“定國公當年助你成事,他女兒是個極好的姑娘,當年蘇府落魄,京中貴女幾乎人人都笑我,獨她待我如初。她那般喜歡你,你那時真的沒想過要娶她嗎?”

寧知澈飛快瞥了眼她近在咫尺的嫣紅唇瓣,移開目光:“你也是個好姑娘。”

他們二人還未和好,蘇吟沒想到寧知澈竟會這般說。她羞愧地低下頭,訥訥道:“你到現在還覺得我是個好姑娘?”

“嗯。”寧知澈低睫看著她烏黑的發頂,“去年朕口不擇言,說旁的姑娘個個心善,不似你惡毒心狠三心二意,世間難尋。朕一直很後悔當初那般罵你。”

蘇吟笑了一下:“你也沒說錯。”

“說錯了。”寧知澈打量著眼前嬌小的女子,幼時那個紮著兩個小揪揪的女童已長大了,不再穿粉嫩嫩的小衣裳,如今滿頭烏發高綰,身著淺色華服,白皙的耳垂也穿了耳洞,戴上潤而不透的玉墜兒,黛眉輕淺,玉面淡拂,美如月中聚雪。

皇宮不是人待的地方,那十多年裏蘇吟一直陪著他,是他生命中唯一一抹亮色。

母後自聽到裴璟戰死那日開始便與父皇徹底撕破臉,那些年人人都對長春宮避之唯恐不及,只有蘇吟敢時常陪他進去陪母後說話。

他和蘇吟那時都不是什麽活潑會逗人開心的性子,兩個十歲出頭的鋸嘴葫蘆你一言我一語,笨拙地哄母後吃飯,勸她好好活下去。

有時碰上父皇過來,蘇吟嚇得小臉都白了,身子一直抖。他原想說下回不必再陪他進去,但卻聽蘇吟小聲道:“那道蝦元子娘娘吃了半顆就放下了,蒸鵝也只吃了一塊,飯也只用了兩口,辣羹蟹倒是吃了三塊,估摸著娘娘近日不大喜歡吃清淡的,下回我倆試試酒燒香螺和五辣醋蚶子。裴氏祖地在河東,聽說那兒的人會將面食做成貓耳朵的模樣,吃起來筋滑利口,我們將米飯換成貓耳朵面試試,避開陛下偷偷過來,看看娘娘願不願意多吃些。”

回憶遠去,寧知澈動了動唇,啞聲道:“是朕說錯了,你就是個好姑娘。”

蘇吟怔然看他片刻,忽地一笑,喃喃開口:“如果四年前我在南陽多問一句就好了,或者你多問我一句也好。”

只可惜當年她攜毒而來,不敢露出絲毫馬腳,滿腦子只想著言多必失。

只可惜寧知澈從不疑她,無論聽她說什麽都信,一見她來南陽便高興成了傻子。

寧知澈靜了下來。

當初蘇吟高高興興同他說事情已了,以前說好每年都要陪他過生辰,他的及冠禮就更不能落下了,所以特意來南陽尋他。

那時他們已分別數月,他擔心蘇吟擔心到夜不能寐,又見蘇吟瘦得可憐,顯然那幾個月受了不少苦,如何舍得懷疑她說的話?僅有的一絲不安也只是讓他吩咐祁瀾秘密去京城確認一番蘇府是否真的已解脫困境,但還未等祁瀾回來,蘇吟就已下手了。

“大概這就是命。”寧知澈自嘲一笑,“從前慈恩寺住持說你此生會有二夫,朕那時還氣得斥責了那和尚一通,不曾想他竟真是個有本事的。”

蘇吟心裏一跳,忙移開話題:“我今日同晞兒說只要她一個孩子,我們以後不生了。”

寧知澈很快應了:“嗯。”

男人的反應在蘇吟意料之中,她半玩笑半憂心道:“但那群老臣怕是要睡不著了。”

“無妨。”寧知澈淡聲開口,“還好你是謝家的女兒,若非如此,前朝和大昭都沒有過公主即位的先例,只怕朕屆時一說要將江山交給晞兒,謝氏第一個就會站出來勸朕再生一個皇子。謝氏位居世家之首,門生滿天下,若他們鐵了心反對晞兒繼承皇位,那還真是有些麻煩,如今謝家倒是直接變晞兒登基的最大助益了。”

蘇吟想到謝家權勢太盛,恐為皇家所不容,艱難道:“皇家日後可會除去謝氏?”

崔氏一族輝煌了數百年,卻在七十年前被寧知澈的曾祖父連根拔起。

孟國公府和鎮國公府當年煊赫如斯,如今卻都只剩一個空殼。

裴氏一族當年位居世家第三,但四年前太後薨逝,太上皇將裴家主支殺得只剩裴疏一人了。

寧知澈默了默,實話道:“謝家祖上有開國之功,子孫代代為我寧氏守國門,謝門武將無一例外全部戰死沙場,皇家就算再無情也不會忘記謝氏的功勞。除非謝家謀逆,否則皇家不會對謝家下殺手。退一萬步說,就算哪日皇家真想鏟除謝家,謝氏大族根基這般深,沒幾百年也倒不了。”

蘇吟舒了一口氣。

寧知澈不願隱瞞她,繼續說道:“但前世晞兒幼年登基,待她及笄時朝中勢力定已失衡,若要這張龍椅坐得安心,只能削弱謝氏。不過謝家終究是晞兒的母族,若朕沒猜錯,晞兒在收走謝家部分實權後應會給你娘家擡爵。”

“今生朕好好活著,不會讓你夾在女兒和謝家中間為難了。”寧知澈凝望她低垂的眉眼,“你那幾個族兄也不是傻子,知曉謝家權勢已極,最有才幹的主支大公子和二公子主動退仕,只留謝三和謝驥在朝為官。謝家男兒都很聰明知進退,你不必擔心你娘家。”

蘇吟啄了下他的唇,柔聲細語,“等晞兒繼承大統,我們便出宮游山歷水可好?”

她的思緒一跳一跳,寧知澈聞言薄唇抿得平直,別開臉不讓她親第二下:“你心裏裝的不是朕,與朕一同賞玩山水做什麽?”

蘇吟雙目發酸,低低道:“我心裏有你。”

寧知澈沒有應聲。

蘇吟知道寧知澈這回夢見她在他死後與謝驥再婚生女,是真的被傷透了心。

愧疚和難過才剛從心底浮起,她便驀地想到了一處不對:既然是死後的事,寧知澈怎會知道得比她還清楚?

蘇吟隱隱猜到了原因,連骨頭縫都在嘶嘶冒著寒意,直接將心中疑問說了出來。

寧知澈聞言沈默許久,知道蘇吟從小最怕鬼,便只淡淡道:“朕也不知緣由,反正就是夢見了。夢本就虛幻奇異,生者夢見死後的事也不算稀奇。”

“你騙我。”蘇吟聲音發顫,“你……你前世是不是……”

見寧知澈不說話,蘇吟喉嚨一哽:“你以前不是說若世上真有神鬼,那你變成鬼後便絕不會留在人世看我嗎?”

寧知澈啞聲道:“前世有個女子在靈堂哭成淚人,跪在地上求朕別走,朕得多狠心才能割舍得下她?”

顆顆淚珠從蘇吟眼眶滾落:“子湛……”

“你不必愧疚,朕是自願留下守著你的。”寧知澈輕輕拂去她臉上的淚,“你前世守寡十一年才再嫁,又不是朕屍骨未寒便急急找好下家,放在民間也算不得薄情。”

“不不,我待你不好。”蘇吟知道他真正怨的是什麽,“我前世明知你最介意謝驥,卻還是回到了他身邊,是我不好。”

這句話瞬間刺中寧知澈心中最痛的那一處,他眼眶倏然一紅,立時擡手捂住蘇吟的眼睛。

蘇吟去摸他的臉,果然探到一陣冰涼濡濕。

“我真的不知道你為我做了那麽多事。”蘇吟心中大慟,緊緊抱住寧知澈不讓他掙開,“我去求過你皇姑母,求她幫幫你,幫幫蘇府。她說太上皇恨極了你,誰也救不了,蘇府她也不敢救,太上皇就是因知道你喜歡我,才會往死裏磋磨蘇府。太子有過先責太傅,可連太傅府都只是被流放,蘇府男兒卻要等著斬首。我又求大長公主替我送封信給聖祖爺和太皇太後,她說太皇太後重病纏身,她不願打擾父母。”

“我總記得妹妹們遭我連累後代我受辱,而謝驥護住了她們,替她們報了仇,我便一直記得謝驥的好。”她泣不成聲,“我用你的命保住了蘇府,用你對我的情分保住了謝驥,欺負你待我情深,欺負你舍不得殺我,在所有人裏待你最狠,最後所有人都好好的,唯有你前世英年早逝,今生也差點活不成。”

寧知澈疼到麻木,一雙墨眸空洞地望向窗外。

他想起去年篡位那日太上皇輕笑著拍了拍他的肩:“回來了就好,朕特意留了蘇吟一條命,終於等到了今日這場好戲。”

“你身為朕的兒子,卻從小就站在裴璟那頭,說朕與你母後緣份已盡,說朕是皇帝,不可因一己私利拆散臣子夫妻,讓朕放你母後出宮。如今你的小青梅也嫁了別的男人,朕倒要看看你從前勸朕的那些話能不能勸得了你自己,看看你會不會跟朕當年一樣發瘋,會不會和朕一樣痛苦,還是繼續和以前一樣滿口自以為是的仁義道德。”

……

寧知澈閉上眼。

太上皇毀了他母後,毀了他,也毀了蘇吟。

這樣一個人,竟是他的生父。

他想殺了太上皇為母親報仇,卻覺得一刀殺之實在太便宜那人,又擔心母親還未轉世,仍在地府和裴璟一起等著那個遺落在外的孩子,怕太上皇死後會繼續欺負母親。

他啟唇開口,嗓音啞得聽不出原來的音色:“藥效過了,你昨夜沒睡好,回去午憩罷。朕也躺一躺,下午還要召見工部侍郎。”

蘇吟忙擦淚扶他起來。

寧知澈微微用力掙了掙:“我是男人,身子沈,讓宮人來便好了。”

蘇吟只當沒聽見,厚著臉皮攬住他的腰,然後擡頭去看他的臉色。

寧知澈薄唇一抿,偏頭避開她的目光。

蘇吟眉眼彎了彎,立時將他摟得更緊了些,一步步攙著他走到榻前,俯身欲為他脫下赤舄。

寧知澈蹙著眉將她的手拂開:“朕自己來。”

他褪鞋上榻,由著蘇吟為自己掖好被子,看了眼她頭上過分素凈的發飾:“庫房裏有許多簪釵步搖,鈿花華勝,整套的頭面也有許多,金累絲和點翠的都有。宮裏沒有別的女人,那些都是你和晞兒的,若喜歡便去挑挑。”

蘇吟下意識擡手摸了摸自己發間的玉簪和珠花:“不必了,祖父那幾十年也攢了些家業,我不缺首飾,今日是急著來見你,所以才沒有打扮。”

聽見那句“急著來見你”,寧知澈頓時默了默,而後平靜道:“你娘家的歸你娘家的,宮裏沒有別的女人,晞兒又沒多少頭發,那些都是你的,你不用也是閑置在庫房裏。”

蘇吟抿了抿唇:“好,那我明日去挑幾件,戴上給你瞧。”

寧知澈想起蘇吟也有過一小段天真爛漫的年華。那時蘇吟不到七歲,兩人還沒有男女之防,蘇吟每回新做了珠花和裙裳便會立刻進宮問他好不好看,覺得哪家鋪子糕點好吃也會立刻想到給他也帶一份。

“睡罷。”蘇吟聲音放輕了些,“明日之後便不疼了。”

寧知澈已被餘毒折磨了四年,多疼一個月少疼一個月對他來說沒什麽區別,聞言只“嗯”了一聲。

蘇吟也知寧知澈不在意,但卻實在不想見他再疼得臉色慘白了。

“明日開始中午我就不過來了。”她摸了摸寧知澈的腦袋,“晞兒每日只肯睡四個多時辰,她身子裏雖裝了個大人的魂,但畢竟只有四個月大。我聽人說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每日都要歇七八個時辰,睡少了怕是對身子不好,便想哄她中午睡一會兒。”

寧知澈眸光微黯:“好,你也要好好歇著。”

蘇吟俯身啄了他一下,柔柔道:“先前說要做給你的竹馬繞青梅荷包已繡了一半了,等做完我給你戴上。”

溫熱柔軟的觸感留在寧知澈唇上,他將腦袋側向墻面:“不必費神做這些。”

“可我想做給你。”蘇吟追著他的唇又親了一下,“我畫了十幾幅青梅竹馬的圖樣才終於得了一幅滿意的,就想繡一個最好看的荷包給你。”

寧知澈眼睫顫了顫。

蘇吟知他累極了,見他不再拒絕便將身子撤回來,柔柔道:“我走了。下午姩姩進宮,若你願見,待你議完事我便帶她過來,若不願我便送她回去。”

腳步聲漸漸遠去,寧知澈在榻上躺了一會兒,直待殿內什麽聲音都不剩了,蘇吟留下來的淺香也散得一幹二凈,才撐著自己起身下榻,走到次間蘇吟的書案前。

右側那兩本書下壓著一疊畫紙。寧知澈抽出來一張張翻看,總共十七幅青梅竹馬的荷包圖樣,每幅都畫得很細致精美,每幅都有不同的巧思,能看得出來費了不少功夫,不是敷衍了事。

女子常贈荷包給心上人以示情意,但年少時他與蘇吟一個是太子,一個是學士府嫡女,都是循規蹈矩之人,莫說互贈定情信物,就是說句稍稍親密些的話都會雙雙臉紅。

他忍不住想,若那些事通通沒有發生,當年他和蘇吟順利成婚,兩個此前連衣袖都沒碰過兩次的人直接拜堂入洞房,在榻上褪衣相對,只怕兩個人的臉都能燙熟雞蛋了。

寧知澈出了會兒神,將畫紙照原樣折好放回去,喚來王忠:“下午蘇府女眷進宮,讓她們申時入紫宸殿覲見。”

王忠恭聲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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