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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中之物(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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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中之物(6)

日正中天, 趙伍和往常一樣邁進後院,領好籮筐中供應的面食,又自己盛一碗粥, 蹲在樹蔭下吃飯。

今天很安靜,趙伍只能聽見自己咀嚼、吞咽的聲音,他一邊出神,一邊機械般地一口接著一口吃著。

這時, 一片落葉打著旋,悠悠落在他的額前。他不耐地拂去落葉, 忽然擡起頭, 意識到一個問題:

今天怎麽這麽安靜?

趙伍的目光掃過空無一人的院落, 義莊四處掛著喪幡和白絹花, 隨著風輕輕搖晃, 顯得異常蕭索。

……沒問題啊, 人都在這兒。

他對著空蕩蕩的院落看了好久, 像是在觀察, 也像是在發呆,許久後得出結論。

所以到底哪裏不對勁?

想著想著,趙伍從懷裏掏出那本卷邊的冊子, 手指顫抖著翻開一頁, 嘴上說著:“來,大家過來一下,我點一下名——”

說完, 他還特地停頓一會兒, 像是正在給其他人留聚集起來的時間。

“趙伍, 在嗎?……在的。”

“趙伍,在嗎?……也在, 對吧?”

在旁人看來,趙伍此刻就活脫脫是一個瘋子,他來回地對著一行行清晰的名錄,念出口的卻都是他自己的姓名,自言自語似的“點著名”。

良久,他才像是意識到了什麽,幹著嗓子,聲音嘶啞地喃喃道:“趙伍、趙伍、趙伍……為什麽我念出來的,都是自己的名字?”

隨即趙伍就像是見了鬼似的,猛然擡手把冊子扔出去,他已經意識到,教派或許已經被人動了手腳——包括他自己,現在應該也處於不正常的狀態。

他立刻就想逃離這裏,擡腳間不經意地踢翻了放在地上的碗,趙伍低頭一看,才發覺自己剛剛在吃的哪裏是什麽粥?

碗裏盛得滿滿當當的,分明是一大團落葉!甚至有幾片枯葉簌簌抖動幾下,有不知名的爬蟲在上面爬過。

而這些東西,剛剛被他主動地、一口一口吞進了腹中……

趙伍強忍著惡心,飛快跑到庭院門前,眼看著門外的景象離他越來越近,一線陽光透過門縫照在他身上,他的心也劇烈跳動起來。

近了、近了,他很快就能逃出去……

“砰!”

然而,只聽見一聲像是撞擊在木板上的悶響,趙伍一屁股摔倒在地,額頭上磕破一個口子,幾滴血珠從破開的皮膚下滲出,滴滴答答落在他的眼睛中。

血液很快將他眼前的世界暈染成一片猩紅,就連自蒼穹傾瀉而下的日光也如同蒙上一層血色,顯得異常詭譎。

趙伍不甘心地瞪大眼睛,望向近在咫尺的外界,明明平日裏一邁腿就能通過,現在他卻被無形的力量阻攔住,困在院子裏不得離開。

“你害怕嗎?”

一個聲音從他頭頂響起,語氣溫和平靜,落在趙伍耳中卻像是有雷霆隆隆轟鳴,震得他雙耳嗡鳴一陣。

溫熱的液體從他兩耳中流出,他下意識伸手摸去——是血。

不過趙伍現在也顧不得這幾滴鮮血了,他僵硬t著脖頸,一頓一頓地緩慢擡起頭,循著聲音的來源望去。

只見天際邊,巍峨的青山在天空中鋪展開,青山下碧綠的川流淌過,再旁邊,則有怒浪滔天,澎湃不止——

這讓趙伍不由得看呆了一下,畢竟,天上怎麽可能漂浮著青山和海浪呢?

直到那綿延千裏的青山忽地抖動一下,其中蔓延出幾天褶皺,趙伍才驚駭地明白過來:原來那不是真正的山與海。

……那只是一片垂落的衣袖,於他而言已然是龐大得遮天蔽日,可於神仙而言,不過是一匹披在身上的錦緞罷了。

那天神微微俯下身,龐大的身形遮蔽天日,日光為祂周身邊緣鍍上一層璀璨的金邊。

趙伍微微瞇起眼遠望,天神蒙著白紗的面容終於映入趙伍眼中。

這一刻,趙伍只覺得仿佛有千萬根鋼針狠狠刺入他眼中,讓他難以端詳天神的全貌,幾行血淚溢出他的眼眶,逼得他不得不垂下頭,不敢再擡頭看去。

先前那一眼的印象已留在腦海,他強行忍住痛楚,回想著天神的模樣——熟悉,很熟悉,他早就見過祂,卻對著祂明顯異於常人的模樣視若無睹,甚至把祂當作教派中的同伴,親手在祂面前打開一個木箱檢查。

趙伍頓時覺得無比悔恨,他噗通一聲重重跪在地上,示弱祈求道:“小人眼拙,認不出您是哪路神仙,先前若有怪罪,還請您大人有大量……”

“你現在害怕嗎?”站在天邊的神祇再度發問,聲音徐徐,卻隆隆如鐘鳴。

趙伍身子一瑟縮,耳中又湧出不少鮮血,他將頭埋得更低了,聲音悶悶響起:“害,害怕……”

彌嘆了口氣,聲音還是溫溫和和的,眼底卻一片冰冷:“既然懂得害怕,那你將那些本該安息的逝者關入匣中時,為何不知道他們的恐懼呢?”

不安感在心中蔓延,趙伍聽出祂輕柔語氣下的責罰之意,猛地擡起頭,哪怕眼睛被刺得痛如刀絞,也一眼不眨地仰望著彌:“小人利欲熏心……我、我知道錯了……”

他心緒不寧,言辭也混亂起來:“等回去,我回去就放了他們,放回他們的棺中安葬……”

說著,趙伍激動地向前膝行幾步,膝蓋前的布料被磨得裂開縫,皮肉更是被掀開一層,蹭得血肉模糊。

彌垂下眼眸,靜靜地凝視著他,臉上沒有半分動搖,仍是含著笑意道:“唯有感同身受,你才能理解你的罪行。”

感同身受?

——怎麽感同身受?

趙伍怔怔地想著,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著,最後實在支撐不住,像是一灘軟泥似的蜷縮著倒在地上。

天光微暗,他艱難地仰頭,看見天神如同合上一只木匣的蓋子一樣,將整片天空翻下來。

而他呢,就像是一只被困在木匣裏的螞蟻,兜兜轉轉難以逃脫,只能孤寂地停留在冰冷的木匣中,靜候生命的終結。

“啊啊啊——”

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住趙伍,同樣阻隔住他絕望的哀嚎聲。

……

在僻野山林中,一個苦行僧打扮的年輕男人緩緩走出,他頭戴一頂破舊的鬥笠,身披一件漆黑的袈裟,袈裟邊緣呈現出燒灼過的痕跡,宛若一片焦黑的、毫無生機的土地。

而他存在的意義,也確實是為了給世間帶來災禍。

只見苦行僧所走過之處,草木盡數被點燃,火星在燒焦的枝丫、樹葉上迸濺,發出一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劈裏啪啦聲——那是山火即將吞噬萬千生靈的前奏曲。

他的兩頰過分瘦削,眼窩深深凹陷,火光映在他的眼瞳裏,仿佛能將深處的狂熱和惡意一同點燃燒盡。

而那件袈裟下空蕩蕩的,整個身軀幾乎像是一個支撐起衣服的竹竿,行走間仿佛一個令人生畏的鬼魂。

苦行僧走出山野,站在一處視野開闊的山丘上,居高臨下地觀察著底下的村落。

大概十天前,他剛剛行經這座村莊,留下一尊“天道”的神像,以及一句“將有災禍降於此地,唯有誠心供奉天道可解”的預言。

按照他的計劃,他將會在今天點燃山火,驅使火焰燃燒屋舍,吞沒不信奉“天道”的人,再在其餘村民瀕臨絕望之時出現,平息這場本就因他而起的禍害,並將之稱為“天道真神庇佑”,以此再收割一波香火。

可是……

苦行僧瞇了瞇眼,目光在如今早已空無一人的村落街道上停了停,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若無人出手相助,他們這些貧困山民絕無可能逃得這麽快,一個人都沒有剩下……”

說著,他仰起頭,嘆息一聲:“到底是誰呢?一直在與我作對……這已經是第十次,我的計劃落空了。”

雖然人已經逃離了,但苦行僧並沒有擡手阻止山火蔓延的打算,雖然普通的草木植被、飛禽走獸的神魂對他而言食之無味,可積少成多,只要一口氣吞噬得夠多,多多少少也能聚集一些能量。

不多時,火光沖天而起,萬物皆在火光中化為焦炭,嗆人的濃煙滾滾升起,苦行僧卻站在山前不躲不避,甚至輕輕舔舐一下嘴唇,露出滿意愜懷的神色。

這時,趙伍的聲音傳入他耳中,恭恭敬敬地詢問道:“稟聖使大人,我已經帶領教徒停留在無垢城外多日,請問一下您接下來的指示?”

苦行僧想到無垢城中有凈白塔坐鎮,忌殺.戮惡念,於是下令:“你們繞過無垢城,最後在西域邊陲的萬妖城會面。”

如趙伍所帶領的“商隊”一樣的教徒隊伍,還有五支,分別在苦行僧的指示下以不同的行徑路線行動,一路上幫助他收割信仰,控制更多“教徒”為他所用。

這些教徒中,有一些被他利誘或哄騙而來的修行者,但更多的則是普通人。苦行僧會從中挑選野心夠大、心性最冷酷、對他也最忠誠的人,暫時作為每一支教徒的“首領”,負責傳達他的意願,奉行他的命令。

因此,苦行僧對於趙伍等人的戒心不大,這種松懈未必出於信任,更多來自他內心的自負。

他並不真正地把這些人看在眼裏,所以也不認為趙伍他們能夠對他造成什麽威脅。

趙伍一向對苦行僧言聽計從,這次也一如既往地應下:“是。”

於是苦行僧便沒有再多關註趙伍那邊的情況,只一心思索著不斷與他作對的幕後之人是誰。

就在這樣無知無覺的狀況下,苦行僧已經一步步踏入彌的陷阱。

他沒有發現,在傳音另一頭,與他對話的人已經不是真正的趙伍了——

在彌手上,一只木匣裏傳出趙伍淒厲的哭喊聲,可這聲音卻被木匣自帶的惑人香氣扭曲,變成正常的說話聲。

“那我們在萬妖城見。”在斷開傳音的最後一刻,“趙伍”如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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