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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局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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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局之處

在妖界停留的這些日子裏, 鄴燭也恰好目睹過一次重炎明王發瘋病。

瘋狂在她沸騰的血液中攢動,透過血肉紮根進她的脊骨,如附骨之疽般無法擺脫。

她本就是一重天最先發覺瘋病的妖, 很難想象她是憑借著多麽堅定的意志,才能做到硬生生壓抑這種瘋狂幾百年,甚至不被族人看出來的。

從鄴燭的視角來看,重炎明王身上那些被她忍痛灼傷至焦黑的眼球, 又開始一只只煥發生機,它們簌簌抖落一層表面凝固的焦炭, 層層疊疊的紅火羽毛下再度睜開漆黑的、充斥著惡意的瞳仁。

起初, 重炎明王尚且保留著理智, 面露痛苦壓抑之色;漸漸的, 隨著理智被消磨殆盡, 她的指尖化為鳥爪, 指甲暴漲, 眼中也失去了冷靜的光彩, 一根根羽毛上燃燒的火焰逐漸黯淡,焰心逐漸染上深黑的色彩。

喉中擠出一聲尖嘯,她暴戾地揮爪, 利爪起落間, 墻垣轟然坍塌,眼看著就要去外界大開殺戒。

好在重炎明王算好了時日,提前把數十條鎖妖鏈捆縛在自己身上, 幾條手臂粗的鏈子猛然拉緊, 將她開始化為羽翼的手臂困住, 不得寸進。

鎖妖鏈上銘刻的符文開始轉動,滾燙的溫度刻進重炎明王的骨肉, 帶來直接刺痛靈魂的痛苦。

哪怕是生來掌控火焰的純血重炎鳥,也感受到了灼燒的痛覺,發出一聲又一聲暴怒而淒厲的鳴叫。

鄴燭指尖亮起一點螢火,飄飄忽忽地落在重炎明王身上。

——他想試驗一下,既然他能夠給予或剝奪生靈的生機,那這招能不能給“天道”的眼睛帶來傷害呢?

螢火落在睜開的不詳眼瞳中,看似溫和無害,但那些眼球卻一個接著一個開始枯萎,瞳孔深處很快失去光彩,這些飽滿滾圓的球狀物迅速幹癟下來,像是一些掛在樹枝上搖搖欲墜的腐爛漿果。

重炎明王隨之平靜下來,火紅的羽毛攻城略地,迅速把這些異常的眼球軀幹開,變得黯淡深黑的火焰跳動著,恢覆了正常的色澤。

再睜開眼時,重炎明王已經找回了理智。她面容平靜,但出聲時還是難掩虛弱:“成功了……真的能夠以此緩解瘋狂。”

她轉向鄴燭,誠懇地道謝:“這次多虧了你出手相助,日後若是能有什麽幫得上忙的,我們重炎一族必在所不辭。”

平日裏,重炎明王都是靠處死一位戴罪妖族,吸幹它們的血、吃盡它們的肉,來暫時壓制嗜血的沖動。

這次她同樣提前準備好了一具妖族的屍體,就放在鄴燭腳邊,兩人約定好了,若是鄴燭的能力無法奏效,就讓他把屍體扔進重炎明王的攻擊範圍,作為一個“安全保險”。

幸而,最終沒有用上那具屍體。

第一次不用茹毛飲血,平靜且高效地結束了“瘋病期”,重炎明王的心情還是十分愉悅的——雖然妖族至今有生食血肉的習俗,她也沒有興趣學著人族烹飪食物後再吃,但她厭煩這樣失控的、被外力強迫的感覺。

自己選擇和被迫接受,這兩者的區別還是很大的。

尤其是對於重炎明王這般的上位者而言,更不能接受受制於它物。

喚來從屬把小妖的屍體拖下去,重炎明王隨意挽起散落的紅發,松松束在腦後,視線在鄴燭身邊轉了一圈,微微笑道:“霧妖去哪裏了?難得沒有與你形影不離。”

“她啊,去找她的‘桃花婆婆’了。”

“那位萬年桃花妖?”重炎明王有些詫異,“那位居然會搭理人麽?我們這些後輩求見,都是連她一面也見不著的。”

說罷,重炎明王似是意識到什麽,瞥了一眼鄴燭,忍住笑意:“該不會是你也被拒之門外,所以才讓霧妖孤身前往的吧?”

鄴燭無奈地嘆了口氣,沒有答話,盡在不言中。

……

在重炎明王等大妖眼中同樣深不可測的萬年桃花妖,面對莫枕眠時的態度卻尤其和藹可親。

這株桃花樹紮根於通天古樹頂端,獨自度過萬年與世隔絕的生活,她是除了鄴燭之外,妖界壽命最為悠長的妖怪。哪怕是新一代的大妖們,也鮮少有機會能夠見她一面。

遠遠望去,桃花樹就像是從一截斷面新生出的側枝,細看才知這已是脫胎於通天古樹的、另一個獨立的生靈。

滿樹桃花盛開在通天古樹蔥郁的樹冠上,胭脂般的粉色塗抹在一片盎然綠意中,如同一朵棲息在樹梢的粉霞。

或許是她誕生於通天古樹的緣故,桃花妖與古樹之間,似乎有某種特殊的聯系,以她紮根之處為中心,有一片不小的領域都被她的妖力所掌控,沒有得到她的應允,就沒有妖可以t踏足其中。

鄴燭正是被這片領域攔住了去路。

如果他動用物理,也不是不可以擅闖……只是這終究不體面。

於是鄴燭知情識趣地回到了重炎鳥的聚居地。

唯有身懷一枝桃花枝的莫枕眠能夠自由深入,踏著交錯縱橫的古樹樹枝,來到桃花樹下。

“桃花婆婆,我回來看您啦。”

莫枕眠背靠著桃花樹遒勁有力的樹幹,緩緩坐下,雙眼笑意盈盈,彎成兩個可愛的月牙。

話音剛落,就有一片桃花瓣輕盈地落在烏黑發頂,仿佛長者溫和的撫摸。

樹皮上粗糙的紋理扭動著,隱隱勾勒出一張布滿皺紋的面容,屬於老嫗的、略微沙啞的嗓音響起:“小枕眠,終於肯收收心,回來看看老身我了?”

常年不與人交流,桃花妖對時間的概念逐漸模糊,說話間,每一個字之後的停頓時間都格外長,幾乎是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向外蹦。

莫枕眠一向行事風風火火,耐心不多,但她一見桃花妖,就如同見到家中親切的長輩,心底立刻寧靜下來。

如此,一個慢吞吞地說著話,一個安安靜靜地聽著,倒也格外和諧。

莫枕眠陪著桃花婆婆噓寒問暖一陣,接著便想起來此行的目的。

還不確定桃花妖是否知道“天道”,她只能拐彎抹角地詢問道:“您幾乎是妖界最為古老的妖,那您是否知道,那些遠古異獸都是為何消失的?”

“……”桃花婆婆沈默許久,若有所思道,“你已經知道,‘它’的存在了?”

莫枕眠點了點頭,掏出早就準備好的說辭:“我在人間游歷時,意外結識了一位好友,與他一同游山玩水,同時幫助他尋找丟失的記憶。”

“後來他告訴我,他隱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妖界的海尚且不是血紅色的,是大片鮮血染紅了原本湛藍的海水……”

鄴燭回憶起的場面浮現在莫枕眠眼前,又被她描述出來:“記憶中,他看見一個影子踏著滔天血浪,所過之處,碧濤盡翻滾為血色。那影子登上通天古樹,天雷轟鳴,雪亮的雷光遮天蔽日。”

“再之後發生了什麽,他就記不清了,只知道再清醒時,他已身在人間。從此兜兜轉轉滯留凡塵,時隔千年才回到妖界。”

桃花婆婆緩緩開口:“他的名字——是不是‘鄴燭’二字?”

雖然早有預料,從遠古末期存活至今的桃花妖或許還記得鄴燭,但莫枕眠此時還是微微睜大眼睛,佯裝驚訝的模樣:“您認識他?”

“他回來了,他終於回來了……”桃花婆婆低聲呢喃著,蒼老的聲線似乎有微不可查的顫抖,“我還以為,此生都等不到他了。”

靜靜地等到桃花妖的心情平靜下來,莫枕眠才追問:“婆婆您能不能告訴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桃花妖沒有直接回答,她沈吟片刻,似乎在思考用怎樣的形容,能夠讓莫枕眠更快、更準確地理解。

她說:“你看時光流轉,雲霧變幻,每一個生靈皆有其命理,可有想過這天地運行的法則規律,是由什麽來定奪掌控的?”

莫枕眠思忖著:“難道,並非是世人所知的‘天道’?”

“這天地遠遠在所謂‘天道’誕生之前,便已經存在了,”桃花妖慢悠悠回答,“一切法則,都被刻在一座碑上。”

“能夠在碑上留下烙印,得到祂認可的規則,便會成為主宰整個世界的法則。”

“那座碑無窮無盡,隨著天地的生長而生長。最終,原來空無一物的碑面上逐漸刻滿法則,混沌也隨之分開,形成如今我們眼前的世界。”

“於是我們才能嗅到花香,看到色彩,感受到冷暖……”*

隨著桃花婆婆的娓娓道來,莫枕眠回想起她恍惚之間看見的——那天地未分的混沌,那佇立在混沌中的石碑,還有……

那只屬於本體“易玦”的,絕望地拍在石碑上,企圖在上面留下痕跡的手。

仿佛有一道雷電竄過腦海,莫枕眠感到手腳冰涼,憤怒與憎恨在心底翻湧,她面上卻仍然維持著冷靜:“那如今的‘天道’呢?它到底是什麽,又因何得到現在的權力?”

“一切都由碑定奪,”桃花妖嘆了一口氣,聲音似乎更疲憊幾分,“可它得到了‘碑’。”

莫枕眠呼吸一窒。

“商人”說過,它是“碑”遺落的一角……所以真正主宰天地的天道,本該是那尊與天地共生的石碑。

它和“商人”一樣,沒有自己的意識、情感和私欲,只會平等地計算與衡量一切因果,就像是一桿始終保持平衡的天平。

然而現在的“天道”奪得了碑,從此天平不再平衡,無止盡地向另一端傾斜。

天平一端的每一分傾斜、下墜,都是無數被葬送的命運的哀嚎。

不難推測,“天道”大概就是在接連吞噬幾位異獸之後,登上通天古樹,發現了碑的秘密,並從此占為己有。

碑無情無欲,可使用碑的“天道”有——它將整個世界化作它的圍獵場,蕓蕓眾生皆是它圈養的食物,只等著養得足夠成熟肥碩,然後就被它一口吞下,連殘渣都不會剩下。

鄴燭渾渾噩噩地流落到人間,沈睡多年,甚至把靈魂分裂成幾份迷惑“天道”,以躲過它的追殺,大概就是當年他沒有能夠阻止“天道”,最後才落得如此下場。

而莫枕眠心中清楚,當年的鄴燭,就是她自己。

多年前,鄴燭竭盡全力,也沒有贏過它;多年後,她又能做什麽扳倒“天道”呢?

莫枕眠怔怔出神,半晌,忽然低語一聲:“‘它’得到的,不是完整的碑……”

而碑的一角——“商人”,現在就為她所用。

這就是破局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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