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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廟斬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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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廟斬龍(2)

一炷香後, 風雨交加的寺廟裏。

三位書生重新圍坐在火堆四周,想到方才嚇得近乎魂飛魄散、屁滾尿流的狼狽模樣,便不禁面露拘謹之色, 也不大敢直視易玦的雙眼。

扶正頭頂歪斜的冠帽,張生拍了拍在地上滾過一圈的衣袍,細碎的枯草梗簌簌落下,但仍留下幾根細小的戳在衣服針線孔裏, 刺得肌膚有些瘙癢。

可他此刻根本無暇顧及這點不適,好奇和疑惑不斷放大, 占據了他的心神。

微微垂著頭, 張生佯裝出正盯著火堆的樣子, 實則餘光按捺不住地往神秘女子身上望去, 瞄了一眼又一眼。

他們幾人驚魂未定, 又自覺被來客瞧見了萬分狼狽的樣子, 感到渾身不自在, 可那女子卻神情自若, 腰桿筆直地坐在另一邊,坐姿端正而不失瀟灑悠然,身旁還斜支著她撐來的那柄傘, 仍淌著水。

好像她本就在這裏, 而他們三個書生才是中途闖入的人。

雨水順著油亮的傘面汩汩流淌,搖曳的火光為每一滴水都鍍上橘紅金邊,映照著女子冷靜從容的面容。

其實細看, 她分明是一副清秀溫和的模樣, 但或許是她的出場時機太過驚人, 亦或是她身上有一股淡然沈穩的氣場,幾位書生面對她時, 莫名就大氣也不敢出,總覺得自己要低上一頭似的。

懷著這樣的困惑,張生的目光不禁停留在神秘來客那雙線條柔和的杏花眼上。

過了兩息,張生猛地意識到自己的視線似乎停得太久了,唯恐引得對方註意或不悅,於是急忙移開視線。

張生的同伴大概是緩過神來了,尷尬地清了清嗓子,試圖搭話:“在下李呈,青雲城人士。敢問姑娘尊姓大名?”

如今易玦的名字已經隨著九宗奪魁的落幕傳遍四域,為了不惹麻煩,她只是回答:“我姓易。”

照理來說,在對方已先一步自報家門的情況下,依舊不肯以真名告人的舉動,應該是不合禮數的。

但偏偏易玦笑意清淺,語氣謙和,莫名讓人挑不出錯處t,也不感到如何冒犯。

李呈同樣如此,他頓了頓,笑道:“哦,易……原來是易姑娘。”

在兩人對話時,張生視線垂下,註意到這位神秘的易姑娘潔白如雪的衣角,心中一驚。

這麽大的雨,走的又是山間泥濘小路……怎麽可能衣服上沒有半點水痕、泥點子呢?

回想到易姑娘出現前,那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撞門“老人”,張生不由得感到驚懼……那怪物到底去哪兒了?為何它前腳剛剛離開,自稱姓易的陌生人就正巧後腳來到寺廟門前?

思緒萬千,一個又一個猜想在腦海中閃過,張生的心越跳越快,幾乎要與屋外急促的雨聲同一節奏。

窒息感幾乎凝成實質,一股腦擠到他的嗓子眼兒,讓他一時間無話可說,整個人登時化為一尊胸膛內部打起鼓的雕塑,只有低垂的眼睛瞳孔不安地微微顫抖。

也、也不一定是山中的精怪,或許是游歷山川的修道之人呢?

張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但他看那位易姑娘渾身上下皆是俗物,衣裳、鞋履材質雖然順滑柔順,但並非刻著符文陣法、蓄有靈氣的靈衣,身上也沒有佩戴象征任何宗門或世家的紋飾,又覺得她不像是他印象中的仙家道君。

如果真是精怪化為人身,混入他們之中……那他們今夜恐怕生死難料了。

良久,張生才鼓起勇氣開口,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易、易姑娘,您是下山歷練的道君嗎?來時可有見到廟前有一跛腳老人?”

“是多少會些道法功夫,”易玦看向他,對於自己的身份僅僅是含糊地一句帶過,卻細細解釋了跛腳老人的狀況,“那老人我也見到了,只是人含冤而死後徘徊於山間的游魂,修行時日尚淺,並不難對付。”

“他也只是可憐人,但遭人利用、為虎作倀,還想害人性命就不能放任了。今日被我超度,也總比他日釀成大錯來的好。”

這話聽著似乎很合理……或許易道君深夜恰好路過這座荒野寺廟,也只是巧合吧。

張生心中微定,隱隱松了口氣,面上的神色也不自覺地放松幾分:“原來是易道君!失敬、失敬。”

“為虎作倀……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倀鬼?”與張生內斂靦腆的性格相比,李呈一向見多識廣、巧舌如簧,此刻猛地一拍大腿,饒有興致地與易玦攀談起來,“我曾在一本古書中見過,以前妖鬼尚且在人間橫行的年代,會出現恐怖的妖魔殺了人以後,把死者的神魂煉作倀鬼。”

“據說倀鬼會裝作活人,用問路、呼救等方式,引誘無辜的人上鉤,常常出現在前不著村的野外……就像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一樣。”說到最後一句,李呈有意無意地壓低了聲音,在隨著火光搖動的陰影裏,顯出幾分陰森可怖。

張生一邊兀自出神,一邊聽著他們的對話,只聽那位易道君沈默片刻,方才聲音輕緩地回答:“確是如此,不過……也有倀鬼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死了。”

兩眼盯著眼前一叢劈裏啪啦燃燒的火堆,張生直到眼睛感到有些酸痛了,才移開雙眼,倒是從這火光中獲得了一份靈感——

這裏有光!那就一定有影子!

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證明,妖鬼一定不會有影子,但他能肯定,沒有影子的一定不是正常人!

於是張生眼睛悄悄一斜,望向易玦身後。

一道墨色自她背後整齊堆疊好的潔白袍角後延伸而出,投在長著潮濕斑點的墻壁上,隨著她側頭聽李呈說話的動作,隨之晃動。

有影子!

可張生還沒來得及提起嘴角,就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整個人如墜冰窖,手腳發寒。

一、二……

他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地又數了一遍。

一個影子、兩個影子……

除了他之外,屋內一共有三個人,怎麽可能只有兩個影子?

根據幾人坐下的位置,沒有影子的那個“人”是——

張生正在思索,忽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嚇得渾身一顫,一動也不敢動,只用餘光瞧見,李呈不知何時竟湊得離他很近、很近……

李呈的臉幾乎要湊到他的肩膀上、貼住他神情僵硬的側臉,說話間的吐息冰涼,仿佛屋外雨夜的寒風,在張生耳旁嗖嗖刮過:

“張生,你在看什麽?”李呈笑嘻嘻地問,似乎只是出於好奇。

在張生驚恐地甩開他的手臂之前,李呈已經自然地收回手,直起身子,和張生拉開正常的距離。

他的笑容落入張生眼瞳中,分明是他從小看到大的模樣,可那勾起的嘴角、彎出清淺褶皺的眼角……都讓張生感到頭皮發麻,萬分陌生。

或許是看張生遲遲沒有回應,李呈笑意微斂,眉梢間挑著狐疑:“張生?你小子怎麽了?剛剛看什麽看著魔了?”

偷偷把止不住顫抖的手握拳、藏在身後,張生咽了咽口水,聲音幹澀:“沒、沒什麽……”

氣氛一時間有些古怪,卷著冷雨的夜風撞在寺廟門窗上,發出的“吱呀”聲響在這漫長的沈默中,顯得異常刺耳。

另一個書生見狀,連忙打圓場道:“你也不是第一次認識張生,他就這性子!有時候稀裏古怪的哈哈……”

“也是,”李呈順著對方遞的臺階下,笑了幾聲,轉移話題說,“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在私塾裏,張生也是……”

兩人的談笑聲在張生耳邊響起,但張生擠不出半分笑意,他覺得像是有一層膜把他密不透風地裹住了,外界的歡快與他隔著一層厚實的壁障,唯有驚懼帶來的窒息感不斷收縮,攥住他的心臟。

他再次望向墻邊,卻發覺此刻影子又變回了三個。

……是他之前太緊張,看錯了嗎?

可算術算賬一向是張生的拿手好戲,區區三個影子,他又怎會數不清楚?

所以……或許真的已經有妖鬼,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了寺廟裏,甚至混入了他們幾人之中。

張生心情沈重,眼睛死死地盯住墻邊,眼瞳呆滯刻板地跟著搖晃的影子移動,一副神經兮兮的模樣。

“別太緊張,”易道君似乎看穿了他忐忑的內心,一雙清淩淩的眼睛似在安撫他,“先睡吧。”

“對,還有三個時辰就要天亮了,明天雨停我們還要趕路呢,大家先睡覺!”李呈積極讚同道。

兩個書生枕著行囊布袋,逐一睡下,易玦則維持著坐姿,閉目養神。

張生緊緊抱著自己的行李,明明不敢入睡,但聽著屋外不停歇的風雨聲,一直緊繃的精神還是緩緩松懈了下來,讓他不知不覺地沈入夢境。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閉上眼片刻之後,屋外狂風大作。

陰冷的風順著門縫、窗戶滲進屋內,一直從正門吹到堆滿雜物的後堂,隨之而來的是雨天山野特有的土腥味,潮濕地、黏膩地在屋內蔓延開來。

“呼——呼——”

風嗚嗚地吹著,一聲又一聲,恍若某種生物沈重的呼吸。

火堆在這陣風中低伏下身,忽明忽滅,最終被灌著冷雨的陰風澆滅,只見一縷青煙過後,最後一絲火光消失得無影無蹤。

黑暗籠罩住睡夢中的幾人,唯獨易玦在火熄滅的剎那間,無聲地睜開雙眼,眼底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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