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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河有妖(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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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河有妖(13)

柳無鄴的經歷十分倒黴, 稱得上是無妄之災。

在莫枕眠等人找到他之前,他已經被關在重炎明王的私獄中整整十天,雙腳被百斤重的腳銬束縛住, 一條條刻著炎火符文的鐵鏈纏繞在他周身,在皮膚上烙下滾燙刺痛的印跡。

期間,無論妖族如何威逼利誘,讓他說出自己是抱著何種目的、怎樣來到妖界的細節, 他都一聲不吭,倒是讓妖族們嘖嘖稱奇, 隱隱佩服其毅然果決。

……但實際上, 他不說, 是他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

在柳無鄴的敘述中, 他停留在人間的這段日子裏, 一個又一個重磅消息接踵而來:

先是傳聞, 他那叫了幾百年的師尊原來不是天璇, 而是多年前被其殺而證道的星潯仙子, 聽到這消息時柳無鄴正在酒樓喝酒,一個恍神,摔碎了一只酒碟, 遂賠款道歉;

然後是九宗奪魁, 一個半路出家的散修竟勝過昆侖金氏族長,爆冷奪得魁首,聽到“易玦”這個熟悉的名字時, 柳無鄴又在喝酒, 失手砸了店家珍藏百年的極品冰玉杯, 遂被掃地出門;

接著是梵音宮整座山崩塌為一片廢墟,悟了祖師偽善勾結妖魔的惡名傳遍天下, 從此再無梵音宮,引得佛修之道呈現頹勢,人間大大小小的廟宇逐漸荒廢,聽到這個消息時,柳無鄴……

他倒是想去酒樓喝酒呢!可是由於連連打碎酒家心愛的珍藏,店家已經耳提面命小廝等人,不準放他入內了……

柳無鄴總覺得,自從他在邀月宮遇見了易玦,他眼中的天下似乎就變得不太一樣了,大事頻出,當真是多事之秋。

——不宜在人間久留,不如回宗門吧。

思忖半天,柳無鄴得出如此結論。

就在他收拾收拾行李,回邀月宮的路上,他途經一處山間村鎮,想起他有一位好友隱居在山中,便傳信給友人,打算順道拜訪一下。

“我到那山上時,恰好是雨夜,”重炎明王令人解開柳無鄴身上的腳銬和鎖鏈,他頓覺身上一輕,回憶道,“友人與我約好在山腰間的樹林中碰面,當時雨夜遇上山霧,哪怕是修行之人,竟也不知不覺地迷失了方向……”

“我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雖有法術令雨水不侵,但連日趕路之下,仍然感到疲憊,便想找個地方歇歇腳。記起聽人說過,這山山腰間有一來歷久遠的荒廢野寺,便往那兒去了。”

“就在那寺廟前,我忽然看到友人正撐著傘,站在寺廟院落裏,見我來了還頷首微笑。這在我眼中簡直是意外之喜!於是我就連忙走向他……接下來的事情,我就記不太清了。”

柳無鄴蹙眉回憶著,仿佛一瞬間又回到了那個雨夜、那座野寺。

雨聲淅淅瀝瀝濺起漣漪,而那友人身著白衣,站在雜草叢生的院落裏,見了他也不說話,只是微笑、微笑、靜靜地微笑,如同一片畫著笑臉的紙人,笑容氤氳在模糊的雨霧裏。

“接下來你就直接被帶到妖界了?”莫枕眠狐疑地看著他,“可你師尊托我來尋你時,說你還寄了一封信回去,上面寫著‘紅河’二字。”

柳無鄴表現得十分吃驚:“我居然寫了信嗎?能確定那是我的字跡,而非旁人偽造的?……畢竟只有兩個字,想要模仿並不困難。”

“好吧,你說得也有道理,就是不知道那設計把你帶到妖界的人,為何要特意寄一封信引起星潯她們的註意了。”莫枕眠攤了攤手,眼底一片沈思之色。

沈吟片刻後,她又擡起頭盯住柳無鄴,皺起眉,有些嫌棄地上上下下打量著他:“你小子修行這麽多年,怎麽面對妖鬼還能毫無還手之力?幕後之人不挑別人,單看準你下手,除了你落單的緣故,定然也是明白你在修為、意志、反應力上的不足!”

柳無鄴渾身一震,明明他站起身來,比莫枕眠身形要高一大截,但他莫名地感到心虛氣短,腰微微彎了下來。

這教訓的語氣……怎麽有點像他師尊啊?

柳無鄴忍不住偷偷瞄了莫枕眠幾眼,在心裏暗自對比一陣,覺得分明兩人表情神態截然不同,但他看著莫枕眠,剛剛怎麽就能聯想到他師尊皺眉的模樣呢?

“我、我之後會註意修行歷練的……”柳無鄴聲音虛弱地回答。

一旁的重炎明王聽了實情,哭笑不得道:“原來竟是如此?那本王先前數次派人詢問你,你為何都不說?”

“見過明王,”柳無鄴按照妖族的禮節向重炎明王行禮,無奈地解釋道,“其實從一開始,我就說過幾次我什麽都不知道,是被那妖族拐帶到妖界的,但他們全都不肯相信,以為我是在敷衍他們……”

妖族當然不會相信。

在妖族的視角裏,事情是一個人族帶著一個妖族,忽然出現在妖界三重天的大街上,而且那個妖族還毫無征兆地開始發瘋發狂,沒有理智地把利爪和獠牙對準同族,無視通天古樹上不可食妖的規則,大開殺戒……

尤其是許多妖族本就對人族抱有些許敵意和戒備,自然而然會下意識以為是柳無鄴用某種手段,操縱了它們的同類,且蓄意潛入妖界。

甚至產生了那個影響甚廣的傳言,認為“瘋病”根本就是人族對付妖族的陰謀。

等等。

想到這裏,莫枕眠忽然想通了什麽——

那封以柳無鄴的名義,寄給邀月宮的信,不同樣可能引起人族對妖界的猜忌嗎?

試想一下,若星潯那邊沒有莫枕眠這類的妖族幫手,柳無鄴的蹤跡也遲遲無法找到,那麽邀月宮那邊遲早會把仙尊座下三弟子的失蹤,和紅河之下的妖界聯系起來。

所以……幕後之人的目的,就是離間人間和t妖界,讓他們互相以為對方別有圖謀,種下仇恨?

莫枕眠微微瞇起了眼睛,覺得柳無鄴被選作下手目標也很合理了。

一來,他的修為和能力算不得頂階的那一批;二來,他身為星潯仙尊座下小徒弟,身份也足夠引起重視。

那可真是遭遇了無妄之災啊。

連莫枕眠都感到有些同情,柳無鄴本人卻心態異常良好,向重炎明王禮貌地請辭:“既然如今誤會已經解除,那我能否準備回到人間?我師祖時間或許不多了,我還要回去看看她呢。”

重炎明王正要頷首準許,就聽見鄴燭開口打斷道:“你是說迦樓老祖?”

“她在一個多月前就已經仙逝了,”鄴燭凝視柳無鄴的眼睛,眼底流露出一絲詫異,“原來你不知道?”

“什麽?!”柳無鄴震驚,手指一下子使勁攥住衣袖,臉上透出恍如隔世般的茫然,“老祖已經……怎麽會?我怎麽不知道?”

莫枕眠好心提醒:“老祖仙逝在九宗奪魁之前,聽你的敘述,那時候你應當還在人間晃悠。老祖離去之日,天下同悲——你怎麽可能完全沒有聽聞?”

柳無鄴不說話了,兩眼怔怔地望向前方,神色有些恍惚。

“唯一的解釋,就是你早就被盯上了,”莫枕眠說,“為什麽要唯獨隱藏這一條消息?因為只有這件事,是你不可能置身事外看熱鬧的。如果你提前趕回宗門,它還怎麽找到機會對你下手?”

鄴燭接話說:“我甚至懷疑,或許你在聽到九宗奪魁等消息時,沒有生出半點回宗門的打算,這些決定可能也是在受過幹擾後得出來的。”

沈浸在思考裏,莫枕眠和鄴燭一時間忘記偽裝,說出的思路幾乎無縫銜接在一塊兒,宛若一人。

幸好這裏的其他一人一妖同樣心事重重,無心註意這一點。

柳無鄴自以為每一個選擇都出自本心,卻沒想到自己早已像個提線木偶一般,一舉一動、甚至每一個念頭都受人掌控……

他不禁感到渾身發冷,心中不知道是對老祖已然駕鶴西去,而他卻沒來得及見上最後一面感到悲傷,還是對這些天來的種種經歷感到後怕。

若是對他下手之人,產生過片刻殺心……那他或許就不是流落到妖界這麽簡單了。

深吸幾口氣,柳無鄴回過神來,才註意到莫枕眠身邊的鄴燭:“初次見這位前輩,不知您尊姓大名?”

“鄴燭。”鄴燭對他微微頷首。

驚異似的頓了頓,柳無鄴意味不明地感嘆道:“原來是您啊……”

鄴燭疑惑地看著他。

“我師尊當年願意收我為徒,就是安排我作為您的障眼法之一,”柳無鄴笑了笑,回答,“您大概是師尊的故人吧,看來這聲前輩倒是沒有叫錯。”

很多人都感到奇怪,柳無鄴一出身人間、無父無母的孤兒,既無姜氏雙璧那般驚才絕艷的天資,又沒有遠超常人的毅力和刻苦,究竟是憑借什麽贏得仙尊青眼,收為親傳徒兒的?

每每有人問起,柳無鄴都會玩笑般回應:“因為我命好啊!”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句“命好”也並不完全是戲言。

當年他所在的村莊遭瘋癲弒殺的妖獸襲擊,父母皆為護他,葬身於妖獸腹中,就在他一個孤苦無依的孩子陷入絕境時,他家師尊——當時的“天璇仙尊”從天而降,一劍斬妖。

“仙、仙人,”八歲大的柳無鄴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了幾個響頭,“求您收我為徒吧……我也想修行,如果我厲害一點,爹娘就不會死了……”

白衣如雪的仙尊遞給他一塊帕子,看著他擦掉臉上混雜著眼淚的血汙,溫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柳無鄴。”他怯生生地回答。

仙尊沈默半晌,手心朝上,伸到他面前:“是哪個‘鄴’字?”

小柳無鄴連忙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蹭得幹凈了一點,才敢用手觸碰仙尊的手掌,在上面一筆一劃地寫出“鄴”字。

辨認出這個字後,仙尊摸了摸他的頭,驀地笑了:“你原本應該劫後餘生,帶著剩下的家當投奔鄰村親友,在十八歲那年背井離鄉,拜入一個無名小宗門。”

“天資有限而入門太晚,你蹉跎半生,才勉強摸到修道的半點門檻,卻遲遲無法邁入其中。於是在六十五歲那年,辭別宗門,回到故鄉,守著父母留下的薄田生活,過得不富裕,卻也安穩。”

“最後,在九十一歲那年的夏天,你壽數已盡,在一棵榕樹下乘涼合眼,就再也沒有睜開眼。”

“你沒有仙緣。”仙尊定定地看著他,眼神淡淡的,卻仿佛剎那間看盡了他的一生。

小柳無鄴一時間無法消化那麽多信息,楞在原地半天,緩緩說:“可是我想試試……不試試怎麽知道呢?我聽爹娘說過,修仙本就是逆天而行,那我就逆著走一回……”

“我可以給你一場仙緣,”確認他的決心後,仙尊俯下身,對著他認真地一字一句道,“哪怕條件是,你需要成為我一位故人的障眼法,日後某天或許會面臨超乎想象的危險,連我都沒有把握保住你……你也願意?”

小柳無鄴連忙用力地點了點頭:“願、願意!”

“好,”小柳無鄴感受到,仙尊忽然握住了他的手,仙尊臉上的笑意第一次變得真實許多,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如同飄在雲端,“從此以後,你就是我的第三個徒兒。”

直到今日,柳無鄴還是能清晰地勾勒出師尊當日的微笑。

父母把他的名字取得好,正巧能遇上貴人,怎麽不算一種命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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