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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河有妖(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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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河有妖(9)

於妖族而言, 一只妖生來天賦如何、未來能走到多遠,都在它們誕生意識之前就決定了。

生而是妖獸者,鼠妖的子嗣註定了大半輩子都得鉆在土地裏打洞, 整日心驚膽戰、苦心鉆研,才能勉強在其他妖嘴下茍延殘喘;而繼承遠古海蛟血脈的妖族,卻生來便可呼風喚雨、騰雲駕霧,不費吹灰之力便可遨游於天, 高高在上地俯瞰蕓蕓眾生。

至於吸收天地靈氣,經歷漫長歲月才從飛禽走獸、花鳥蟲魚修煉成妖身者, 它們的本體是風一吹便折腰的雜草, 還是本就猝滿毒液的毒物, 同樣決定了它們成為妖後的天賦和潛力。

故而, 為了延續血脈的優勢, 一重天上眾多傳承著遠古血統的妖族們都保持著近親繁衍的傳統。

妖與人不同, 它們不為近親繁衍的弊病所困, 哪怕雙生子結合, 也是常態。

於是雙親越是血統相近,子嗣的血統也越是純正,越是可能誕生天賦強大、生而強健的後代——這是一條妖族公認的鐵律。

但這一條鐵律, 在大概百年前突然改變了。

起先, 是一重天上陸續誕生先天畸形的孩子——無論是重炎鳥、天蛟蛇還是玄龜,血統純正的新生兒都渾身長滿眼球,性情暴戾瘋狂, 眼中充斥著殺戮嗜血的欲望。

甚至有一只羽毛下遍布眼睛的重炎鳥, 在破殼而出的當日, 就趁著正在孵蛋的親人沒有防備,一口咬住了血親的脖頸, 近乎貪婪地吮吸其鮮血。

在密切觀察這些新生兒的特征和習性之後,重炎明王下令,在所有畸形兒誕生之初就把它們殺死,不給它們成長起來的機會。

“萬萬沒想到,那只是噩夢開始的前兆罷了……”千瞳蛇嘲諷般地冷笑一聲,龐大身軀仍然在為劇烈的痛苦痙攣,壓垮更多房屋樓臺。

“看你的身形,不可能是近百年才誕生的吧,”莫枕眠湊過來,與巨蛇那兩只比人臉還大的黃銅色眼睛對視,猜測道,“所以,那樣的畸形後來開始傳染了?最後形成傳說中的‘瘋病’,哪怕是成年妖,也無法幸免……”

莫枕眠思路跳得快,很快想到一個問題:“那麽傳染的源頭是什麽呢?是那些新生的畸形兒嗎?”

“咳咳、沒有源頭……”

千瞳蛇氣若游絲,它每吐出幾個字,就要喘著粗氣緩一緩,才能繼續說出下文,“這種瘋狂和畸形,源自我們的血與骨,紮根在我們的血緣深處……”

它淒涼地笑了一聲:“多可笑啊,原本為我們鑄就登高之梯的古老血統,竟然在某一天成為穿腸的毒藥。”

“越是血脈古老高貴,越是容易發瘋、瘋得越快,直到最後完全失去自我,沈浸在生啖血肉、殺人如麻的快感中……”

“血脈,”莫枕眠沈吟道,“如果禍根真在於血脈,那為什麽偏偏在近百年才爆發出所謂的瘋病?”

“更何況單論血統,沒人比——”說著,她擠到鄴燭身邊,親親熱熱地挽住鄴燭的胳膊,“沒人比我姐姐哥哥更古老了,他可是從遠古一直活到現在的。”

“姐姐、哥哥?”靈橋懵懵地重覆一遍,忍不住問道,“這裏哪裏有兩個人?”

“遠古異獸沒有性別,他既是我的姐姐,又是我的兄長,難道有錯嗎?”莫枕眠理直氣壯地回答。

鄴燭最清楚莫枕眠的脾性,她就愛自己瞎取一些奇怪的稱呼,而且三天兩頭換一個花樣,所以他無暇去糾正“姐姐哥哥”這個顯得人有點多的稱呼,還在思索“瘋病”一事。

倒是千瞳蛇猛地睜大眼睛,眼中豎瞳翕動:“異獸?您是……鄴燭大人?”

鄴燭看向它,擡手取下鬥笠,白紗落下,露出一雙獨特的銀灰妖瞳,藤蔓般的淺綠妖紋沿著兩頰蔓延,妖異得雌雄莫辨。

那雙熔銀似的眼眸微微垂下,看向巨蛇:“你知道我?”

“您已經銷聲匿跡很久了,自然不認識我,但我的祖母曾有幸見過您,”千瞳蛇回答,“祖母直到最後閉上眼、沈入海底,還惦念著與您的約定。”

“只可惜,距離她去世已經過去四百五十年了……”沈重地嘆息一聲,巨蛇說,“祖母讓我轉告您:您的故人,會在每一次紅河消失之時等待您。”

莫枕眠和鄴燭就是通過紅河來到妖界的,而紅河只出現在每個月的最後一日,所以……

“那不就是今天?”妖界無日夜更替,莫枕眠也無法估計現在的時間,只能粗略地計算,“最多等待幾個時辰吧。”

故人……這兩個字莫名讓鄴燭的心微微一縮,竟生出些近鄉情怯之情。

他這個身份的故人,不知道會是誰呢?

會是先前浮現在他腦海內的白龍嗎?

巨蛇硬撐著傷痕累累的軀體,與莫枕眠兩妖交流了這麽長時間,早已精疲力盡,徹底伏在地上不動了。

若不是它那如山巒般的身軀仍然在一起一伏,幾乎讓人以為它已經失去生息。

還有許多問題沒有得到解答,但即便是莫枕眠這樣厚臉皮的,也實在不好意思把人家再喚醒。估摸著時間也差不多了,她就與鄴燭一起來到通天古樹邊緣,靜靜等待所謂“故人”的出現。

靈橋猶豫一下,還是決定抱上大佬大腿,畢竟那可是大妖和異獸誒!

雖然它也不是很明白“異獸”是什麽意思,但這並不妨礙它覺得,一聽就很厲害。

莫枕眠兩妖在這一層街道的盡頭坐下,她身旁的鄴燭坐姿尚且端正,她卻兩只腳不安分地伸到半空,腳尖一點一點的,腳下便是萬裏高空。

兩妖誰也沒說話,安靜地眺望遠方。

靈橋見狀也不敢吱聲,乖乖地跟在莫枕眠身後,像是一只飄忽忽的火紅氣球。

隨著時間一點點推移,鄴燭只感到內心仿佛裂開了一條縫隙,縫隙間有烈火燒灼,讓他一向平穩的呼吸逐漸急促起來,不知名的悲傷和痛苦匯聚在一起,像海浪一樣席卷過心田,再重重地拍打在心扉。

他耳畔虛幻的呼喚聲也愈發清晰,好像出聲之人正在一步步靠近他,直到他幾乎要產生一種幻覺——似乎只要向前伸手,就能撫摸上雪白光滑的龍角、無堅不摧的龍鱗。

一開始,白龍的聲音還像是無意識的夢囈,語氣平淡中纏著一絲思念:“阿鄴,阿鄴……你回來了……”

“我最親的血親,雙生的半身……”

漸漸的,白龍的意識仿佛正在從美夢中蘇醒,血淚斑駁的記憶讓她發出越發尖利的哀慟聲:“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我是一切災禍的開端,我是所有生靈的罪人!”

“我錯了……我不該把它帶回來的……”

白龍的哭泣聲已經能用刺耳來形容,但鄴燭聽時,不僅沒有感到不耐煩,還體會到一股深切的、感同身受的痛苦。

“‘它’——它是誰?”鄴燭下意識喃喃出聲,手向前探去,卻摸了個空,只有一陣微風拂過他掌心。

莫枕眠和鄴燭心緒相連,自然也能感受到他的迷茫和悲傷,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掌心,與他分擔這一份不知從何而來的悲痛。

唯有靈橋處於狀況之外,什麽都聽不到。

在靈橋的視角裏,鄴燭不過是在對著前方自言自語罷了,比先前暴戾恐怖的巨蛇還像一個瘋子。

就在小火鳥的腦袋開始一下一下地耷拉下去,險些把頭埋進暖烘烘的翅膀裏睡個好覺時,異變發生了——

妖界沒有日月的天空驟然一暗,自一重天到三重天,燭火盡滅,整個妖界都沈入一片死寂的黑暗裏。

就像是葬禮上t象征哀悼的黑布垂下,將目力所及之內的一切盡數包裹起來,開始一場無聲的、盛大的追悼。

莫枕眠的第一反應是轉頭看向靈橋,在此時,普通火焰似乎無法燃燒,唯有重炎鳥的羽翼上散發著火光,讓它在黑暗中異常顯眼:“你不是說妖界沒有黑夜嗎?”

“這不是黑夜啊!”靈橋無辜地辯解道,“這是‘伏光之時’,每隔一段時間就來一次,很快就過去了。”

鄴燭沒有參與她們的對話。

準確來說,他現在已經聽不見其餘任何聲響了,只有白龍愈發淒厲的哭聲回響在他的腦海。

他低下頭,死死地盯住萬丈高空之下的海面。

只見海面上,那些零星的島嶼正散發著瑩瑩白光,質感如同玉石,也像是……白骨。

黑暗中看不見起伏的波濤海浪,唯有這些島嶼劃破暗色,宛如直接懸浮在半空似的。

海水攪動聲變大,那些島嶼開始逐漸上浮,黑暗和波濤不再能遮擋它們的身形。鄴燭看出,這些看似毫無規律地散落在各處的島嶼,竟然是能用一條優美的、彎曲的曲線,完完整整串連在一起的。

因為這根本不是什麽島嶼。

這是一具沈在海面下、唯有部分露出水面的骸骨。

這是——

鄴燭感到眼眶發熱,他不禁眨了眨眼,有什麽溫熱的液體從中溢出,順著他的臉頰向下流淌。

這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白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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