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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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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卷(12)

踏過地面上逐漸凝固的血液, 蟄霜很快行至暗道盡頭,那裏矗立著一道門。

蟄霜伸出手,正欲推開門, 就聽見一聲呼喚自門後響起:“霜兒,你終於來了。”

眼中閃過一絲異色,蟄霜抿唇,沒有回應, 神情淡然地走入門中。

門內,一道身披無垢白袍, 手持銅鈴長杖的身影緩緩轉過身, 搖曳的燭光照亮他那張鱗片密布的面容, 猙獰而詭異的臉上似乎擠出了一抹慈愛的笑容:“為父等你許久了。”

蟄霜駐足不前, 只是用一雙極美的眸子定定地凝視著白袍人, 唇角扯了扯, 卻沒有半分笑意。

“第七都的事, 你做得很好, ”見蟄霜不上前來,他也並不介意,親切地喚著, 盡力展現出慈父形象, “霜兒快走近些,讓為父好好看看你。”

“秦雪翼,”走近幾步, 蟄霜終於開口, “我四歲那年, 你隨家族一支隊伍去深淵邊境巡視,出門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們都以為你死了。”

秦雪翼嘆氣一聲:“你是在怨為父嗎?也對,為父多年未曾歸家,讓你們受苦了,你們姐妹心存怨氣也是應該的。”

“其實,為父當年確實‘死’了,多虧神子殿下垂憐,才得以重回人間。”

那時,他在紛亂中被一柄重劍重傷,昏死在深淵邊境的塵土中。等他再度睜開眼,他已經因為瘴氣纏身,被拋棄在了荒無人煙的深淵邊境。

擡眼是黑雲蔽日,身下是滾滾沙礫,無人會救他,也無人能救他。

停留在深淵的時間過長,瘴氣早已侵入他的五臟六腑,在他的經脈骨骼中流竄,讓他的皮膚瘙癢、緊接著簌簌脫落,異化出不屬於人族的特征。

就在他心死如灰,只能等死的時候,神子出現在他眼前。

身周環繞著玄妙畫卷的幼童不著寸.縷,渾身上下如白玉般沒有任何瑕疵,像是由世間最手巧的工匠費盡心血雕出的娃娃。

幼童的神情中沒有半分羞恥或不安,盡管他赤足踩在大地上,也沾染不到半點塵埃。

恰巧此時,一線光芒破開雲層,朦朦朧朧地勾勒出他的輪廓,秦雪翼恍惚之間,仿佛看到有一輪太陽在他身後升起。

對上那雙波瀾不驚的、澄澈的眼眸,秦雪翼在一剎那間無比堅信——

他看見了傳說中至高無上、掌握日月輪轉的神仙。

“……所以,你從來沒有回來看過我們一眼,”蟄霜淡淡地說,神色不辨喜怒,“你有更偉大的事業要去做。”

說到“偉大”二字時,她語速放緩,似乎在細細品味這兩個字。

秦雪翼無奈道:“你們要相信,為父心中始終是有你們的。你知道,當為父得知你也想要除掉邊遲月那個偽君時,有多麽高興嗎?”

“為父果然沒有看錯,谷雨性情隨你母親,狡猾詭詐、冷情冷性,除了利益可以拋棄一切,只有你與為父是最肖像的,即便是無法撫養你長大,我們父女也能夠同心同力……”

“甚至你所走的道,也與為父的信念如此契合——能夠通過殺戮不斷獲得不同魔物的血脈天賦,向燭龍祖神逐漸靠近,多麽完美!”

“你理應與為父一起侍奉神子殿下,助殿下奪回神威。”

“……”蟄霜深吸一口氣,轉移話題問,“暗道中的那些屍骨,都是誰?”

秦雪翼毫不在意地回答:“不過是無法承受神恩的殘次品罷了,還有一些自作聰明的權貴,他們自以為可以利用我的時候,哪裏能料想到,會在失去價值之後被我坑殺於他們自己出資出力打造的地宮裏呢?”

“我本來想把地宮建造在魔宮地下,讓殿下的神像可以擺放在魔君之位下的,可惜那群人膽小如鼠,根本不敢在邊遲月的地盤動土……”他語氣可惜道,“於是只能退而求其次,建造在這第一都豪門權貴府邸之下了。”

忽然,大地隱隱顫動,秦雪翼神情一變,目光瞬間投向供奉在神龕中的燭龍神像。

“哢嚓——”

只見那尊神像身上,憑空多出一道裂痕。

那裂痕不足半指長,並不深刻,但正正好斜著貫穿了神像威儀赫赫的龍目,極為醒目。

臉色陰沈下來,秦雪翼快步幾步,在神像前跪下,手指顫抖著撫過那絲裂痕,似乎在嘗試著填補這道傷痕。

然而,他的嘗試顯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哢嚓,哢嚓……”

更多的裂縫接二連三地憑空顯現,甚至有細小的碎片逐漸從神像剝落,落在地上,濺起更細碎的齏粉。

“神子殿下……”秦雪翼眼神哀慟而痛惜,雙手恭恭敬敬地捧起神像,“我們退守人界,您壽元與天齊高,耐心蟄伏,總有東山再起之日。”

懷抱著神像轉過身,他轉動那只僅剩的瞳孔尖細的眼睛,看向沈默不語的蟄霜,再度擠出一點笑容:“霜兒,隨為父一起走吧?”

“不,”蟄霜輕笑一聲,幾分癲狂攀上姣好的面容,“今天——”

“我是來殺你的。”

……

深淵之上,已經凝成實質的暗色瘴氣漫天席卷,連同陰沈的黑雲一起向大地傾倒壓去,帶來恐怖的威壓。

那些來不及逃遠的魔物,或是俯首叩拜,或是爆體而亡,或是化為粉末。

晦暗的色彩幾乎覆蓋整個魔界,十二都城皆在莫枕眠布置的結界下苦苦支撐,水膜中時不時泛起漣漪,在魔氣的入侵中微微震顫。

許許多多城中的人擡著頭,用期望的、擔憂的、惶恐的、絕望的亦或者木然的眼神,透過那層懸空的流水註視天幕。

忽然,伴隨著一聲悠長的龍吟,黑雲中爆開一抹醒目的赤紅。

緊接著,火光大漲,那妖異的火依托著一切媒介瘋狂生長,裹挾著黑雲一同燃燒,只遠遠看著,似乎都能感受到灼熱逼人的溫度。

剎那間,艷麗的色彩肆意塗抹,染紅一大片蒼穹。

意識終於從山河卷中掙脫而出,邊遲月開始反擊。

異火從黑龍的每一片鱗片中竄出,映紅了漆黑的鱗甲,以無可阻擋之勢熊熊燃燒,萬物都仿佛在這灼熱的溫度中扭曲,即將化為灰燼。

畫卷被火逼退,下意識蜷縮躲閃,但仍有距離近的部分被點燃,紙卷邊緣逐漸變得焦黑。

“你的火,好像與以前有所不同。”小燭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若有所思道。

嘗試撲滅異火未果,小燭不再繼續掙紮,放任那不滅之火在畫卷上蔓延開,語氣依舊平和淡然:“看來問清自己的心,於你而言裨益良多。”

現在的狀況,勝利的天平似乎正在向邊遲月這一端傾斜,但邊遲月絲毫沒有放松警惕。

既然小燭的聲音能直接在他腦內響起,那說明對方還是能夠隨時影響他的神識。

那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讓他在精神上抵禦小燭呢?

邊遲月將目光投向環繞身側的火焰。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如今驅使這異火更加輕而易舉了,如臂使指。

火不僅在畫上燃燒,而且已經與他建立更深層的聯系,火焰之源徹底紮根在他的神識深處,在他的記憶中、情感中、思緒裏流竄。

心神一動,邊遲月命那些隨意流竄的火苗匯聚在一起,如護城河般拱衛在神識外圍,成為抵禦精神攻擊的鋼墻鐵壁。

“嘶……”小燭的聲音再度響起,但這次不是在邊遲月的腦海中,而是真真切切在現實中響起,“雖然面對你,我本來也只能斷斷續續聽到一些表層的想法,但現在忽然什麽也感知不到,果然還是很不習慣。”

說這話時,祂的語氣居然還是帶著清淺的笑意,絲毫沒有慌亂和不安。

“不反抗嗎?再這樣下去,你就要輸了。”邊遲月疑問道。

此刻,火焰已經滲入畫卷中的每一道褶皺,那畫中的亭臺樓閣、小橋流水背後,都時而閃過絲絲縷縷赤紅的火光。

小燭輕笑幾聲:“在我看來,你融合我,還是我融合你,本身就沒有什麽區別。”

“更何況,你已問清己心,道心更為穩固,境界更上一層,而我……”祂微頓,嘆氣道,“仍是渾渾噩噩,看不透自己罷了。即便t是反抗,恐怕也不過是強弩之末,茍延殘喘。”

“說來多可笑啊,我來人間走這一趟,已有五百六十四載,春去秋來,我卻覺得自己從未真正活過。”小燭始終語氣淡然。

祂的心仿佛一潭死水,無論投入什麽,至多短暫地濺起幾朵水花,然後便歸於死寂。

龍爪撕碎畫卷,紛飛的畫紙碎片一觸碰到黑色龍鱗便化為齏粉,邊遲月看著逐漸被火焰吞沒的萬裏長卷,忽然有些感慨。

在那一瞬間,他竟對他的對手產生了些許憐憫。

他仿佛看見了一只被困在絕境的野獸,它無法完全通人性,卻又已經被人為地消磨了獸性,於是在這末路,它竟然連伸出利爪最後試著搏一個出路的勇氣和求生欲都沒有。

可悲,可嘆。

小燭用祂清亮稚嫩的聲音問:“邊遲月,我之前問過你是怎樣一個人,如今你應該已經能夠回答了。”

“這次我想問,在你眼裏,我又是怎樣的人?亦或者,我根本不配被稱為‘人’?”

邊遲月沈默片刻,緩緩搖頭:“抱歉,我無法給出準確的答案。其實我並不了解你,我們也僅僅見過寥寥幾面罷了。”

“但至少我眼中看到的,在鬼市中茫然不知南北的幼童是你,在神壇上靜坐百年的‘天神’也是你;對祈求有求必應的是你,借出神血掀起人禍的也是你;洞悉人心的是你,不懂人心的也是你;全知的是你,無知的也是你……”

“好的,壞的,善的,惡的,仁慈的,冷血的……組成了你,有神的影子,但也有人的模樣。”

“或許你現在還無法理解,但我認為,你是有‘心’的——不是‘燭龍之心’,而是一顆跳動的、滾燙的、鮮活的人之心。”

“……”

良久,小燭釋然一笑,語氣中添了幾分靈動,倒是更像一個真正的孩子了。

“邊遲月,謝謝……真的謝謝你。”

從祂踏足大地,遇到秦雪翼開始,祂就不斷被灌輸一個期望——“您要成為至高無上、無所不能的燭龍呀,重領魔族,再現榮光。”

後來有人利用祂的價值,在祂身上看到了力量、血脈與長生,於是在心裏盼著——“祂要乖,要聽話,最好看不破他們骯臟的私心,乖乖做個趁手的工具。”

也有人真正追隨祂,甚至狂熱地信仰祂,這些信徒們日日夜夜向祂祈求——“請您始終仁慈愛人,普度眾生,庇護著我們。”

但是,從來沒有人告訴過祂,祂只是祂自己。

而非為了其他什麽人的私心或期待,做一尊不會哭不會笑的神俑。

“謝謝你,”小燭鄭重地重覆一遍,隨後說,“原來我也真正活過,不負這五百載光陰了。”

“只是這塵世煩惱太多,反倒不如我曾做一幅畫卷時,無心無情、度千年似一日來的痛快……”

“便讓我,做回一幅畫卷吧。”

下一刻,小燭徹底放棄抵抗,火焰以更快的速度蔓延,很快,畫卷完全被熊熊烈火纏繞,畫上的山河湖海在火中若隱若現。

山河卷化為一道流光,停在邊遲月額前。

黑龍原本只餘白骨的尾部重新長出血肉,然後堅硬的鱗片整齊地覆蓋其上,他終於成為了一條完整的龍,普通修士僅僅遠遠看一眼,便會被威壓所震懾。

還不止於此。

邊遲月感覺到,他不只是在成為真龍,更是在成為傳說中魔界的始祖之神,能與天道一戰的燭龍靠近。

力量源源不斷地湧入他的筋骨、血脈,恍然間,仿佛日月星辰皆臣服於他,聽他號令。

然而,與此同時,邊遲月也悚然發覺,有一道視線降臨到他身上,悄無聲息,卻充斥著冰冷而恐怖的殺意。

剎那間,仿佛天地間的一切事物都被這殺意驅使,哪怕是一片樹葉、一顆塵埃,都化為最鋒利的刀刃、虎視眈眈的仇敵,無時無刻不在嘗試著將他抹殺。

以邊遲月此時無限逼近於燭龍的境界和修為,居然也對這道視線產生了濃厚的危機感。

逃、要逃,快逃!!

每一片龍鱗都仿佛在顫栗。

邊遲月猛然擡頭,望向頭頂的蒼穹,仿佛與某個存在對視了一瞬。

腦海中,無數猜測立刻浮現而出,邊遲月隱隱意識到了什麽,當機立斷,停止了與山河卷的徹底融合。

龍息掀起層層雲霧雲海,遮蔽住黑龍龐大身軀,邊遲月靜靜伏在雲間,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那種被窺視、被針對的危機感終於消散,仿佛一把緊緊貼在脖頸之後的刀終於被挪開。

邊遲月繼續維持著隱匿身形許久,再三確認沒有異常,才松了一口氣,變回人身。

向前邁出一步,他的身影瞬息間出現在千裏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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