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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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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丫鬟掀開珠簾,一個瘦瘦高高、宛若竹竿的男人慢步走來,一步三咳,面容青白,顴骨極高,神情懨懨,顯出些許病態。

步子輕緩,近乎無聲。

男人兀自走向主位,落座,方才擡眸掃視眾人,輕擡手腕,“起來吧。”

擡手的剎那,一串檀木佛珠撞入顧長夜的眼簾。

男人掩唇,低咳了兩聲,視線微擡,落在狼狽的顧長夜身上,“我都聽見了,你受委屈了。”繼而打趣顧臨川,“你這父親......當得可有些不稱職啊!”

顧臨川嚇得雙腿一軟,直直跪倒在男人面前,“丞相大人說的是,都怪小人教子無方。”

顧長夜偷偷打量著男人,驚懼不已,原來他就是當朝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李遂。

傳聞他陰狠毒辣,手腕強硬,連皇子也不放在眼裏,皇帝忌憚他多年,卻始終拿他沒辦法。

“事態進展到如今這個地步,你打算如何收場?”李遂撚著佛珠,狀似不經意地發問。

拇指大小的紫檀木珠油光鋥亮,一顆接一顆,在他手中輪轉,規律而緩慢。

顧臨川默了默,偷瞄一眼李遂的臉色,瞬息之間便有了取舍,雙手合十,置於額前,恭敬叩首:“但憑丞相大人發落,下官絕無怨言。”

顧長夜瞳孔一縮,悲涼自心底升起,雖知自己在顧臨川眼中,微不足道,可面臨不假思索的舍棄,還是忍不住會失望。

“你追隨本相多年,勞苦功高,一次失誤,無傷大雅,我瞧著顧公子一表人才,又是舉人加身,本相素來賞識人才,不知顧公子可否願意......為本相效勞?”

顧長夜蹙眉,不知這李遂打的什麽算盤。他無官無職,身份卑微,有什麽值得拉攏?

況且,道不同不相為謀。

“丞相大人謬讚,長夜恐難當大任。”

“豎子!大人給我面子,饒你一命,還欲提攜你,怎這般不知死活!要不是看在,你與那謝家有婚約的份上,老夫早殺了你!”顧臨川怒其不爭道。

顧長夜攥緊雙拳,沈默不語。

李遂見狀,倒也不惱,抿了口茶水,笑道:“李某不急,顧公子還有時間考慮。”說罷,朝身後侍衛招手。

顧長夜被拖了下去,丟入牢房,蓬頭垢面,呆坐在草墊上,尚未喘息,又被獄卒捆住雙手,吊上木樁,皮鞭不期而至,如刀割,如斧斫,陷入皮肉,須臾便血淋淋一片。

顧長夜倒吸一口涼氣,咬緊牙關,默默承受,一聲不吭。

“我們大人有耐心,我可沒有,勸你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黑衣侍衛揚手,一鞭子抽在顧長夜的脊背上,雪白的裏衣頓時浮現出一道觸目的血印。

“說不說!”侍衛大喝一聲,“不說就打到你說為止!”

“啪!”又是用盡全力的一鞭,驚心,動魄,嚇得暗處的老鼠紛紛逃竄。

血腥味彌漫四散,將牢房包裹得密不透風,長鞭如雨,紛至沓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侍衛似乎打累了,揉了揉手腕,摔下皮鞭,揚長而去,半是相惜半是抱怨道:“倒是個硬骨頭。”

聽到這話的顧長夜慘淡一笑,隨即闔上雙眸。

夜裏,腳步聲漸起,顧長夜被一瓢冷水潑醒,猛地睜開眼。眼前林林總總站了好些人,他只覺天旋地轉,兩眼模糊,一時竟看不清來人。

李遂掃他一眼,朝顧臨川和儲鴻才揚了揚手,“你們下去吧,我單獨和他聊聊。”

顧臨川躑躅片刻,終不敢忤逆李遂的命令,但仍不放心顧長夜,一步三回頭,生怕他說了什麽,開罪丞相,連累己身。

他寒窗苦讀十年,才爬到舉人的位子,可進士科考卻次次落第,鄉人嘲笑他壓根不是做官的料,若非李遂賞識,他如何能有今天?

所以......他絕不允許任何人奪走這一切,任何人!

“放心,他會答應的。”儲鴻才約莫猜到了顧臨川的心思,出言勸諫。

“如何見得?”

儲鴻才長嘆一聲,捏了捏酸脹的眉心,目光暗淡如枯井,不見一絲光亮,良久,才幽幽道:“.......因為他是李遂。”

李遂起身,踱步到顧長夜面前。

“讓本相猜猜,你這麽做的理由,顧臨川寵妾滅妻,非一日兩日,你對他怨懟已久,為何偏偏在此時......站出來,揭發他的罪行,莫不是有人從中挑撥?”

“你.....你怎麽知道?”顧長夜驚愕萬分,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忙挪開視線,虛弱否認:“沒有。”

“顧公子不必急於回答,先見個人,再決定......”李遂輕笑,拍掌,拖長調子道:“也不遲。”

掌聲未落,侍衛便拘著個丫鬟模樣的女子,走到他身邊。

顧長夜定睛一瞧,竟是顧長東的貼身丫鬟——丹桂。

“丞相大人,這是何意?”

李遂轉動珠串,淺淺一笑,“不過是想,告訴顧公子一個事實罷了,小丫鬟,把你知道的,告訴你家大公子,不許有絲毫隱瞞。”

顧長夜不明所以,擰眉,看向哆哆嗦嗦、低著頭的丹桂。

丹桂撩起眼皮,飛快地瞥了眼李遂,抿了抿唇,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似的,倏地擡頭,望向顧長夜,結結巴巴道:“其實......其實......二郎君他不喜歡女人,他......他喜歡的是......是......男人......”

顧長夜瞠目,整個人宛如泥塑,一動不動,又好似丹桂手中揉搓的絲帕,緊皺成團,理不清脈絡。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顧長夜喃喃自語,目眥欲裂,欲伸手,攥住丹桂的胳膊,卻被鐵鏈束住手腳,不得自由,只得盯著丹桂,質問:“那他為什麽——為什麽四處搜刮女子,日日流連花街柳巷?”

丹桂將頭埋進胸膛,不知是因為難堪,還是羞赧,聲音也壓低了幾分,細弱蚊蠅。

“二郎君......二郎君也覺得丟人,所以......才故意裝作好色的樣子,那些女子他其實一個也沒碰,只是養在院中裝樣子,他去青樓,找的其實......其實是男妓。”

顧長夜驟然被抽去血色,本就蒼白的面皮,慘淡無比,如喪禮那天迎風飄揚的引魂幡,白得刺目。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我明明——”

明明親眼看見他和無顏赤身裸體,躺在同一張榻上,如果顧長東不喜歡女人,那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還沒想明白嗎?你們都被算計了,你、顧長東、花無顏皆是棋子,而這下棋之人,便是你為之效命的唐——俊——良。”

“他......他為何這麽做?”

“自然......”

李遂睨他一眼,如菩薩低眉,眸中含著悲憫,聲音縹緲如煙,“是為了拉你下水,你殺了顧長東,徹底絕了自己的後路,只得與他為伍。”

顧長夜再也承受不住這血淋淋的真相,癱軟如泥。

自從殺了人,他日日良心難安,每每午夜夢回,眼前都是顧長東死不瞑目的慘狀。

可他會安慰自己,告誡自己,顧長東是咎由自取,可現在,李遂告訴他,不是顧長東,罪有應得,而是自己受人蒙蔽,錯殺了兄弟......

不!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李遂瞧著遭受重創、神志恍惚的顧長夜,眼角微斂,見時機成熟,緩緩道出真相。

“唐俊良的姑姑——唐氏,曾是你父親的糟糠之妻,你母親劉氏,不甘為妾,在其生產當天,串通產婆,致使唐氏難產而死,一屍兩命,兩條血命加身,你覺得......唐俊良真會放過你?”

“顧家一旦倒臺,你會被流放西北苦寒之地,一生為奴,此生再難見到心上人。可你若為本相效力,本相不僅許你榮華富貴,青雲之路,還可替你與謝家退親,迎娶花家娘子,成全有情人。”

李遂解開顧長夜的繩索,居高臨下,俯視著他,伸出左手,笑意盈盈地問:“顧公子,意下如何?”

北風起兮,塵土鉆過窄窗,卷入暗無天日的地牢。

顧長夜支撐著殘軀,瞇眼,望著眼前骨瘦如柴、形似雞爪的手,揉了揉眼眶,有什麽東西從袖中飄落,覆在青石板上。

一朵耀眼奪目的海棠映入眼簾。

花無顏回到家,先去找章叔開了治療燙傷的藥膏,章叔把藥遞給她,說:“松兒的事,謝謝你,孩他娘不懂事,你別怪她。”

花無顏摩挲著手中的草紙,垂下眼睫,“我不怪嬸兒。”

“那就好,人活著總要往前看,他娘是,你也是......”章父望了眼屋內,壓低聲音,“其實孩他娘早就不怪你了,就是抹不開面兒,窗沿上的銀子,是你放的吧?”

“這是我欠你們的。”

章父長嘆一聲,吸了口旱煙,感慨道:“松兒從小就喜歡你,我和他娘都知道,只是沒成想,他為了你,連命都不要,要是早知道這樣,我們當初啊,就不該攔著他娶你......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晚了!是我們對不起他啊!咳!咳!”

章父撫著胸口,老淚縱橫,傷心得難以抑制,屋內隱約傳來低低的抽泣聲。

花無顏倒了杯水,遞過去,“叔兒,您先喝口水。”

老漢咕嘟咕嘟灌了幾口水,待氣息順暢,接著說:“還記得那年,你不知怎麽,中了蛇毒,小嘴黑得嚇死人,松兒把你扛回來的時候,滿臉的汗,卻不肯休息。”

“非要守在你邊上,怎麽拉都不走,倔驢一樣,給我氣的呀!好在你沒事,從那之後,他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開始跟著我認真學醫,之前一直嚷嚷,要讀書,考取功名什麽的。”

花無顏楞住,癡癡地盯著章父,不可置信,“您是說......松哥兒是為了我才學醫的?”

“那孩子隨我,什麽都憋在心裏,但他的心思,我都知道。”

花無顏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的章家,回過神時,人已經立在章松的墳塋前。

一望無際的山崗,只剩枯枝的棠梨樹三三兩兩,佇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紙錢被吹得四散零落,一半掛在枝頭點綴成花,一半碾入塵埃化作春泥。

“對不起......”

“你在那邊還好嗎?伯父伯母我會替你照看的,你放心去吧。”

“......”

花無顏倚坐在墓碑旁,自言自語,斜陽遁去,灰藍籠罩著天際,將光亮吞噬。四下無人,唯有寒鴉看她可憐,偶爾啼叫回應。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空像是蘸了墨汁,濃稠發腥,潑天的黑將人包裹,動彈不得。

“與其在這裏自怨自艾,不如打起精神去看看,壞人是如何被懲戒的。”

忽有人聲傳來,寒鴉受驚,振翅而飛,樹影橫斜搖曳。

花無顏聞聲望去,一盞燈從遠處燃近,把黑暗燙開個窟窿。火光綽綽,一路燒來,來人身姿頎長,面容冷峻,眉梢之上覆著一層白白的絨毛似的什物。

花無顏這才恍覺,下雪了......

她攤開掌心,雪花飄落,消融,化作一灘水漬,砭人肌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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