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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紱朝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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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紱朝衣(二)

王珠嘆息抹淚,悔痛道:“音兒,一邊是你,一邊是王家,你懂母親的心情嗎?要是一切孽因都能為一個死字休止,母親也恨不得把自己撕成兩半,一半還給王家,一邊還給你和堅成!”

“母親,休言諱辭!”南衡聽見母親張口閉口全是那字,有誅心之感。

王珠哽咽道:“你只身為利劍,要把王氏撬得天翻地覆,以血還血,要把整個朝堂剖裂刺穿,究竟只是為了兩家宿仇,還是貪圖上了江山社稷?也想拾起王氏夭折的野心,步那借女染指山河國祚的王嵐之後塵?”

南衡聽出母親凝噎之中幽怨的意味,從身上找出帕子,要替母親拭淚。“母親,音兒會周全萬事,你毋費心。此事了卻,音兒便接回顛沛在外的族親,讓我們南家一家人團聚,再不受一點兒欺淩、毀詐和折辱。”

這話聽來像哄慰,潛臺詞裏全道出極其危險的默認。王珠抵住他的手,那雙初長成的男子的手,堅潤,溫涼,指節分明而有力量。

這雙玩弄政權的手,不必來為她一個婦人拭淚。王珠止不住地垂下濁淚,聲音愈發低啞如鈍刀:“世家有世家的糾葛,這糾葛好比爛泥裏的苔蘚,瀕死時或可救命,不至失足陷入沼澤。那萬萬人之上,看似專斷,卻是獨上高樓,隨時隨地都會落得個粉身碎骨。”

“池魚妄圖離開水,除非天生神力,化而為鳥,扶搖直上九萬裏。南音,這不是陽關大道,只是一條不歸路,你真的要徙向南冥攝取紫極,就不怕,眾叛親離嗎?”

怕,怕也要去。這一程,他哪次有過退路?時勢所逼,他不是華益,他沒有選擇。

南衡攥緊手,手中輕軟的絹帕仿若虛無,他甚至能聽見骨節迸發出的細微硌響。該激動?該興奮?該感到解脫?手背上忽然一熱,轉瞬又涼又緊,膠著那塊皮膚。

——是王珠的淚。

這邊廂,南衡以筆為伐,與王嵐互相攻訐,情勢幾近白熱。

樞密院與中書省兩大權力機構成鼎足之勢,值此膠著之際,薛猗蒞臨樞密院,一並同來的還有他新培養的幾個“幹兒子”。

五人服朱,一人服紫,煊華彪炳,氣勢淩人。

“我等奉陛下口諭,為南樞相賜酒,請樞相出門跪迎。”一少年操起稚嫩嗓音,也學那大宦宣起禦旨。

樞密院當值的衙吏見他手中平端一朱漆托盤,其上孤獨呈放一只雕鏤爛銀酒斛,便知此一幫人來意不善。

銀斛中的酒恐怕動了心思,是要人命的鴆酒。忙折身去稟樞相。

不至片刻,南衡俱服而出。烏紗籠冠,湛紫官袍,腰纏蹀躞。

紫服對上紫服,一人軒挺,一人雍墜。

薛猗一個眼信丟過去,身旁那小內監重又將方才放出的話,盛氣淩人地宣了一遍。

南衡清雅的目光凜然睨了過捧酒的內監,見他瘦小的身板與顯榮的朱袍,到了年紀鼓突而起的喉結與尖細的嗓音,透著不倫不類的荒謬。

不由冷笑,不屑道:“何處來的一窩狗兒,大清早於我衙署前囂吠。大監莫非以為陛下纏病,便可任由猢猻稱王,訛傳一句信口謅來的旨意,便想要本官飲了這莫明來歷的毒酒,引頸就死?真當我大齊紫宸、上尊下卑成了兒戲?”

薛猗聞言,被耷拉眼皮包裹的縫眼中擠出一絲銳利,皮笑肉不笑道:“南大人,無法無天的是你,你集權僭越,攪弄朝堂風雲。老奴勸你,懸崖勒馬,即刻舉酒以死相謝。否則,”他意味幽深地看定他——

“等待大人的是獄中千百種酷刑,叫大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時再來祈求本監,以利刃剖心,恩賜你一個了斷,可沒那麽容易。”

“南大人質疑本監矯傳聖諭,若有膽,大可入紫極面詢聖君。不過,老奴可要提醒大人,一年前,天威降下雷霆紫電,險些赤南氏闔族罰沒,一夜淪陷,總沒有假。”

“恨只恨春風野草,死灰覆燃。難道一年後,陛下竟會昏昧到再縱你生路,憑你翻覆大齊千古之都?”

他一番言辭音高調細,奸邪狡詐,卻有恃無恐。

南衡心思千轉,驀地想到一節,自己鎮日裏執著於和王嵐鬥法,竟忽略此惡宦暗地裏整合勢力。

他早年搭上沈貴妃的東風,親手扶沈氏坐上了大齊第一寵妃之位,也從她裙下帳邊,撈到了不少權力遺惠。

沈氏是菟絲蔓草,君王頹敗,她便雕萎。

薛猗卻是活脫脫一條豺狗,見沈氏式微,只怕已吞吃掉那女人手上的財脈兵權。拾人牙慧,據為己用。

前夕隱而不發是要等自己除掉太子這最後一道屏障,而今換他借刀殺人。

王嵐慣居高位,已失利爪,雖妨礙,不足懼。龍帳中的君王更是形同甕中人彘。

他們都是他的刀。這個奸宦始終明白,自己才是大齊權力中心最難纏的人。

所以刀懸於頸,砒霜陳於面前,他殺意昭彰,奪權的野心也昭然若揭。

見南衡不動,他狹窄的眼縫中掠過一絲冷蔑,從領衽裏移出一枚骨哨,放於口邊,不著急吹響。

盡管耐心耗盡,也要最後戲觀獵物作困獸猶鬥的掙紮。

微風吹斜細柳,在獸骨磨制的哨眼邊發出低低的嗚咽。

舒和的薄陽初日,南衡眼角餘光裏雜入幾絲刺目的赤金。

甬道旁,朱墻後,花木間被金光絲縷似有若無地縈繞。

那是金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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