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醒晨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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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醒晨昏（六）
南衡道：“且縱他去，窮寇莫追，眼下要緊的，是另一個人。”
“孫辰，去套我的馬來。虞同知，你隨我來。”
孫辰牽了烏騅馬等在官署外，南衡官袍未褪，認鐙上馬，坐穩後朝馬下佇立的虞愔伸出手。
虞愔猶豫了片刻，緩緩將五指搭在他掌心裏。南衡攥緊她的手，輕輕一帶，將她整個人帶上馬背，雙手引韁執轡把她牢牢環在身前。他雙足急磕馬腹，駿馬騰蹄長嘶，疾馳而去。
微風變成疾風，春陰花序若浮光掠影從眼前倒退。虞愔被南衡環著，他縱馬行過人煙湊集的鬧市，高大的烏騅馬上一朱一紫兩道華影，頻頻惹來行人的目光。
虞愔問他：“去哪裏？”南衡勻凈溫熱的呼吸就吹在她頸後，耳畔傳來他的聲音：“白雲莊。”
城郊白雲莊，沈初望穿秋水，等得人都消瘦了一圈兒。一連數日，卻始終不見太子華益赴約而至。
寂寞空庭，她聽聞莊外有篤篤馬蹄聲響，以為是華益趕至，推門而出，卻見是一男一女兩位官員。
她嚇得反手就要閉門，卻被南衡生硬地阻住門廓。他低眉瞥見沈初隆起的小腹，冷笑道：“這是蕭華益做下的事？”
沈初驟然聽見令她寤寐思服的名字，擡眸驚問：“他怎麽了？”
南衡手間使力，門扉向外傾斜，她敗下陣來，任南衡強打開門，邁入莊中。
虞愔看見她足步沈重，身子臃腫，高高聳起的腹部是全身唯一豐腴的地方，其他面黃肌瘦，如同被抽幹了養分。
她在庭院間的深井裏打了一碗水，井快枯涸了，打上來的水也渾濁懸浮著綠蘚，需要靜置一陣。
她於是有暇註意到井邊以及藩籬上纏絲綰蔓的夕顏花。
——淺淡而輕柔的粉色，花瓣毫無保留地開放到最大，露出花心纖細的蕊絲。卻無蜂蝶采擷，有些寂寞開無主的荒涼。
籬間沖怒盛放的夕顏，益發襯得屋中那個女子病態纏身行將就木，慘敗的形容和腹中孕育的即將面世的孩子，都讓她的羸弱沖擊著旁觀者的心房。
虞愔將處理好的凈水端進屋，捧給沈初，見她涕泗交頤，哀哀望著南衡。她問南衡：“他下獄，是因為我嗎？”
南衡面無表情，淡淡道：“是因為你，你又能做什麽？你姑母自身難保，沈氏很快就會歸於塵埃，從現在起，我會命人看著你，直到你把腹中的孩子生下來。沈姑娘，你現在只有這一件事可以做。”
沈初聞言雙手護在腹前，身子瑟縮，纏聲問：“你、你要做什麽？”
“我要做什麽尚輪不到你過問。”他強硬道，“眾生皆為棋，你就當，你也是其中之一罷。”
沈初哭得淒慘，虞愔不知為何忽而想見虞忌曾怨憤地同她說，母親生產自己時，精氣幾乎耗盡，出了月子身上依舊帶著病，纏綿病榻七年，終撒手人寰。
她心中不忍，規勸南衡道：“她尚在孕中，你莫逼得狠了，憂思傷神，對腹中孩兒不好。”
南衡挑眉，伸手攬住虞愔的纖腰，手掌覆在她平整柔軟的小腹上，語調暧昧，視面前的沈初若無物。“你這樣心疼旁人腹裏的孩子，我很吃味啊。還是說，你是艷羨了，欲拒還迎，也想同我生養一個？”
虞愔羞惱，去掰他箍緊的手臂：“你胡唚什麽，你我各自未婚配，何必說這樣沒羞沒臊的話！”說完卻覺得哪裏不對，只得雙手並用先專心致志除去眼前的桎梏。
南衡焉能輕易放開她，調笑她：“那你說，求娶虞氏女，需要怎樣的條件？”
虞愔見他耍起了無賴，愈發難纏，便道：“你先放開，怎樣的條件，對你，都難適用。”
他是捕獵的人，又怎會聽憑獵物擺布？遂笑道，“江山為聘如何？”
虞愔和沈初同時一驚。虞愔忽然問：“太子殿下入了宗正寺，還會出來否？”清淺的聲音裏聽不出明顯的情緒。
晴川歷歷，日暮鄉關，現如今，只能是萋萋芳草憶王孫。
“能否出來，他還有選擇的機會。”南衡松開她，“其實一路走來，他一直有許多選擇的機會，但帝師評價蕭華益其人，只用了四個字——‘過剛易折’。”
時光翩然回溯到他二人同案同席、鄰居共餐的時候。兩個少年，一段純粹的時光。夙日孜孜以求，需要做的唯一的事，就是讀書。偶爾，再挖空心思逃避帝師的訓斥和手板。
帝師明顯更偏愛華益，他不屑過，以為是逐慕皇太子顯赫的出身。直到他們分別成年，老師語重心長地捋須告誡，說華益過剛易折強極則辱，不若他南衡通谙中庸之道。上善若水剛柔並濟，方成大事焉。
那時他始明白，太師偏愛的，只是華益未生於世俗、也不為世俗轉移的本性。
哪怕他不完滿，他也是最值得敬愛的。往後十餘年，他們彼此守著天下這一方棋局屢屢對弈，他，蕭華益，始終因守著自己的棋路和道路，不曾更改。
現在想來，慧極必傷情深不壽，也是同樣的道理。
他握緊虞愔的手。但，他的鑒兒，不需要面對這樣的事。
十日後，太子薨於宗正寺。
守衛發現時，已故太子殿下衣冠完整，坐姿端正，身體發膚無一處損傷，乃強自閉氣而亡。
獄中未留下一言半字，太子屍身移於皇陵，太子妃王嬛按制生殉，入陵同葬。舉國同哀，白綾紙錢幕天席地，如鵝毛大雪，紛紛揚揚三日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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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衡道：“且縱他去，窮寇莫追，眼下要緊的，是另一個人。”
“孫辰，去套我的馬來。虞同知，你隨我來。”
孫辰牽了烏騅馬等在官署外，南衡官袍未褪，認鐙上馬，坐穩後朝馬下佇立的虞愔伸出手。
虞愔猶豫了片刻，緩緩將五指搭在他掌心裏。南衡攥緊她的手，輕輕一帶，將她整個人帶上馬背，雙手引韁執轡把她牢牢環在身前。他雙足急磕馬腹，駿馬騰蹄長嘶，疾馳而去。
微風變成疾風，春陰花序若浮光掠影從眼前倒退。虞愔被南衡環著，他縱馬行過人煙湊集的鬧市，高大的烏騅馬上一朱一紫兩道華影，頻頻惹來行人的目光。
虞愔問他：“去哪裏？”南衡勻凈溫熱的呼吸就吹在她頸後，耳畔傳來他的聲音：“白雲莊。”
城郊白雲莊，沈初望穿秋水，等得人都消瘦了一圈兒。一連數日，卻始終不見太子華益赴約而至。
寂寞空庭，她聽聞莊外有篤篤馬蹄聲響，以為是華益趕至，推門而出，卻見是一男一女兩位官員。
她嚇得反手就要閉門，卻被南衡生硬地阻住門廓。他低眉瞥見沈初隆起的小腹，冷笑道：“這是蕭華益做下的事？”
沈初驟然聽見令她寤寐思服的名字，擡眸驚問：“他怎麽了？”
南衡手間使力，門扉向外傾斜，她敗下陣來，任南衡強打開門，邁入莊中。
虞愔看見她足步沈重，身子臃腫，高高聳起的腹部是全身唯一豐腴的地方，其他面黃肌瘦，如同被抽幹了養分。
她在庭院間的深井裏打了一碗水，井快枯涸了，打上來的水也渾濁懸浮著綠蘚，需要靜置一陣。
她於是有暇註意到井邊以及藩籬上纏絲綰蔓的夕顏花。
——淺淡而輕柔的粉色，花瓣毫無保留地開放到最大，露出花心纖細的蕊絲。卻無蜂蝶采擷，有些寂寞開無主的荒涼。
籬間沖怒盛放的夕顏，益發襯得屋中那個女子病態纏身行將就木，慘敗的形容和腹中孕育的即將面世的孩子，都讓她的羸弱沖擊著旁觀者的心房。
虞愔將處理好的凈水端進屋，捧給沈初，見她涕泗交頤，哀哀望著南衡。她問南衡：“他下獄，是因為我嗎？”
南衡面無表情，淡淡道：“是因為你，你又能做什麽？你姑母自身難保，沈氏很快就會歸於塵埃，從現在起，我會命人看著你，直到你把腹中的孩子生下來。沈姑娘，你現在只有這一件事可以做。”
沈初聞言雙手護在腹前，身子瑟縮，纏聲問：“你、你要做什麽？”
“我要做什麽尚輪不到你過問。”他強硬道，“眾生皆為棋，你就當，你也是其中之一罷。”
沈初哭得淒慘，虞愔不知為何忽而想見虞忌曾怨憤地同她說，母親生產自己時，精氣幾乎耗盡，出了月子身上依舊帶著病，纏綿病榻七年，終撒手人寰。
她心中不忍，規勸南衡道：“她尚在孕中，你莫逼得狠了，憂思傷神，對腹中孩兒不好。”
南衡挑眉，伸手攬住虞愔的纖腰，手掌覆在她平整柔軟的小腹上，語調暧昧，視面前的沈初若無物。“你這樣心疼旁人腹裏的孩子，我很吃味啊。還是說，你是艷羨了，欲拒還迎，也想同我生養一個？”
虞愔羞惱，去掰他箍緊的手臂：“你胡唚什麽，你我各自未婚配，何必說這樣沒羞沒臊的話！”說完卻覺得哪裏不對，只得雙手並用先專心致志除去眼前的桎梏。
南衡焉能輕易放開她，調笑她：“那你說，求娶虞氏女，需要怎樣的條件？”
虞愔見他耍起了無賴，愈發難纏，便道：“你先放開，怎樣的條件，對你，都難適用。”
他是捕獵的人，又怎會聽憑獵物擺布？遂笑道，“江山為聘如何？”
虞愔和沈初同時一驚。虞愔忽然問：“太子殿下入了宗正寺，還會出來否？”清淺的聲音裏聽不出明顯的情緒。
晴川歷歷，日暮鄉關，現如今，只能是萋萋芳草憶王孫。
“能否出來，他還有選擇的機會。”南衡松開她，“其實一路走來，他一直有許多選擇的機會，但帝師評價蕭華益其人，只用了四個字——‘過剛易折’。”
時光翩然回溯到他二人同案同席、鄰居共餐的時候。兩個少年，一段純粹的時光。夙日孜孜以求，需要做的唯一的事，就是讀書。偶爾，再挖空心思逃避帝師的訓斥和手板。
帝師明顯更偏愛華益，他不屑過，以為是逐慕皇太子顯赫的出身。直到他們分別成年，老師語重心長地捋須告誡，說華益過剛易折強極則辱，不若他南衡通谙中庸之道。上善若水剛柔並濟，方成大事焉。
那時他始明白，太師偏愛的，只是華益未生於世俗、也不為世俗轉移的本性。
哪怕他不完滿，他也是最值得敬愛的。往後十餘年，他們彼此守著天下這一方棋局屢屢對弈，他，蕭華益，始終因守著自己的棋路和道路，不曾更改。
現在想來，慧極必傷情深不壽，也是同樣的道理。
他握緊虞愔的手。但，他的鑒兒，不需要面對這樣的事。
十日後，太子薨於宗正寺。
守衛發現時，已故太子殿下衣冠完整，坐姿端正，身體發膚無一處損傷，乃強自閉氣而亡。
獄中未留下一言半字，太子屍身移於皇陵，太子妃王嬛按制生殉，入陵同葬。舉國同哀，白綾紙錢幕天席地，如鵝毛大雪，紛紛揚揚三日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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