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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梨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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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梨花(二)

鹽幫殺手人數眾多,貿然出頭以卵擊石,不吝於送死。

只能智取。

他凝眸望著那間草廬,一時心中掠過千百計。聲東擊西,恐難瞞過這些爐火純青的江湖客;假道伐虢,一時之間又難找尋更為狠絕的力量對付這些殺人如麻的兇手。

風斜雨密,林翳晦暗,茅草被風雨侵襲得刺拉亂響。廬前卻對植了兩株梨樹,粗桿參天,白苞未作蕊,先被冷雨打落滿地。

冰綃墮泥,淒迷孤清,質本潔來,終未能潔去。

雨中清臒的韻致在殺機包裹之中散發出吊詭意味,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南衡並非黔驢技窮,只是在尋找一個不會傷及虞愔的萬全之策。他無論如何,是絕對不會讓她送命的。

可他也知道,自己沒剩多少時間了。既然無法將這些雜碎碾成渣滓,就只能讓他們知覺,草廬裏是他們不能動的人。

南衡從袖裏摸出一支梅花袖箭,精巧玲瓏的烏金小箭上篆有一個“緯”字。

——這是沈緯的東西,使他從建康的黑市暗中淘換而來,沈緯用以號令鹽幫幫眾的憑據。

鑒兒將了吳竟一軍,突遭圍殺,便不難想,沈緯察覺有人要揭他的底,號令鹽幫殺人滅口,來個死無對證。事後將罪責全部推給這群江湖草莽,撇清自己抽身而退。

他擡袖,將袖裏箭對準草廬木扉。那麽今日,他便用這支箭,讓沈緯作繭自縛。

扣動機括的一瞬,他忽而聽到極細,極細的風聲。這風聲不同尋常,似能斷雨,令他心悸而慟。

袖箭和密如針芒的暗器同時而發,那枚箭,出筒後便湮沒於漫天烏青發沈的短鏃之中,如同滄海一粟。

短鏃形制的暗器從四面八方射向草廬,破開風聲,似將他的心也剖開一個洞。腦中一道雪電,心臟在劇痛之前先裂開一道無力又冗沈的深淵。

——空了一空。

晚了。變生肘腋,他自問算無遺策,這回,卻沒算過時間。

晚了瞬息也是晚了。一念生滅,他生生看著比雨更疾的箭簇成百上千頃刻穿透孱弱的茅草,從軒窗、屋頂無孔不入,猛紮入鬥室之內。而後,紛紛消隱在他眼前。

如露亦如電,如夢幻泡影,發生過,又好像沒發生。

雨聲依舊,天地寂靜。

他怔愕了好一陣,悲愴難當,突然兩道雨註從眼睫前淌落,他始覺頭頂一陣冰涼,身上濕膩。

原來他竟挺身沖出了潛匿的灌木叢,向前邁進七步有餘,整個人立在矮坡下到草廬前的泥濘裏,異常突兀。

鹽幫殺手結完任務,只當他是個尋常山民,用利鏃擊落他的鬥笠以為警示,警告他莫要再上前多管閑事。

稍有偏頗,鏃尖便射進他的腦顱,令他於失心迷念之際,命喪黃泉。

那樣也好。得解脫處,唯神佛前,與風雨間。

她掩門未語,他與她生死兩隔,難免悵憾。

林郊更悄寂了,殺手漠然撤離無聲無息,只留下滿眼狼藉。大雨兜頭澆下,他渾身透濕,長發淩亂,低頭瞥見足邊殘損的鬥笠陷在汙泥裏,和他同樣狼狽不堪。

他的心空了半塊,周身不斷泛起逆冷,如蠟膜一樣,又浮又鈍。那一刻,他才悲哀地承認,一切智計都難抵時機,機緣巧合,時不我待。原本篤信謀事在人而人定勝天,現在回看,多麽像一個笑話。

間不容發的鏃雨下,沒有人會在意他苦心孤詣發出的袖箭、攜帶怎樣迫人的訊息。生死之間,暴力有絕對的勝算,陰謀,詭計,謀篇,布局,最後還不是紅漿白刃。

似這從天而降的瀟瀟冷雨,它何時落,何時停,哪怕算計到了,又有什麽用呢。能免去一樹玉苞委落泥潭的厄運嗎?

他失去了鑒兒,東瓶西鏡,寶鏡破碎,銀瓶亦毀。

他砸碎了面前的鏡子,也一並看見鏡中的自己四分五裂。

他陡然似瘋魔了一般朝草廬奔去,雲履踐踏過泥淖裏的落花,飛濺的泥水臟汙了他濕透的玉袍。

他不顧。“鑒兒!你開門!”

他沖到門扉前,狠狠用手肘朝門扉撞擊而去,潮濕的木扉發出一聲悶響,朽木摧折,一扇門板倒落地上。

陰暗的光線裏他看見墻角跌坐著一個人,頭歪斜著,碎發蓬亂,通身的玄色勁裝勾勒出剛毅的骨骼,卻幾乎,被慘淡的暗色消弭。

那人不是虞愔,而是陳至。發間,脖頸,前/胸,腿/上,無一不被利器釘進血肉。細細密密的瘡口,宛如漏篩。

南衡踉蹌走近,見他垂著頭,睜著眼,手邊是劍,可他的眼卻看向另一邊。眼底溫柔,不知在看什麽,口角淌下一涎血。手中緊緊攥住虞愔的裘衣,眷然不肯放。

南衡怔在原地,看著陳至,一時不知當慶幸,當欣喜,還是當扼腕。反覆凝視了身前人好幾遍,直到確認他的確是鑒兒的護衛、而不是鑒兒時,突然氣沖顱頂,狂放大笑。

笑得肝膽皆顫,目眥欲裂。

他的鑒兒,是那樣風華絕代的一個人,太多人想要保護她,甚至不惜付出性命。

她本就,應當被人好好地呵護在身後啊。

他本以為,鑒兒未必有他的家族重要,卻一定比他自己的性命更重要。今日在危急關頭,他卻猶疑了,在計較萬全之策兩全之法。

世上安得雙全法。他終究是,沒有破釜沈舟的勇氣,不能放棄身家性命與她共赴碧落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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