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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裏龍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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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裏龍吟(四)

虞愔回去時,卻見柏會已乖覺地候立多時。此人不愧為禦史臺出身,手腳麻利少說多做,交給他的雜差已然盡數辦妥,等著交給虞愔查驗,討她示下。

虞愔明白,此行欲將他完全置之度外只怕不能,柏會行事嚴謹老練,非常難纏,絕非省油的燈。既如此,倒不如物盡其用。

他對柏會道:“眼下確有一樁要緊事需煩柏禦史調查,東湖縣縣令吳竟將這一縣統轄得物阜民豐,上繳朝廷的賦銀年年列永康郡之首,足見黎民之勤桑課之富。”

“本官好奇這究竟是吳縣令一人之功,還是前任縣令之遺惠,也好於回程時上表天聽,獎賞依度。是故吳縣令何年何月又是因何故接替前任縣令赴任上值,你速去查訪了來報與我知道。”

“是。”

柏會去後,陳至疑道:“吳縣令的生平履歷,阿愔不是心知肚明嗎?何必再勞煩那老東西跑一趟多此一舉,那柏會,分明與吳縣令是老相識,二人沆瀣一氣,讓他賊喊捉賊豈非打草驚蛇?”

虞愔目光清遠:“正是因為我知道答案,才敢放任他前去查探,猶如拴著繩索的鬣狗,無論如何狂吠,也很難反咬主人。”

“對這個人,一來我抱有希冀,想看看他身為禦史,是否還有幾分守心如一的操守。二來,我也想試探他和吳竟,和東湖縣,和周鞍之間,是怎樣盤根錯節的糾葛。你我且等他回來回話,柏會蒙蔽我到何種程度,他背後做局的人,蒙蔽天子和黎民,只會更多。”

下午,柏會果然查有所獲,前來回稟。他道:“東湖縣前任縣令姓莊,半年前深夜在縣衙暴斃了,疑為勞累所致。吳竟補其闕,吳縣令原為商賈出身,祖上乃佃戶,後經商,做布匹生意。”

“概因士農工商商為最末,至吳縣令這一輩,棄商從政。吳竟曾於永安十三年入春闈,落第後再考,永安十六年中秀才,做過兩年主簿,轉調入東湖縣為縣丞。一直做到景辰二十七年,整整三十四年,方擢拔為縣令。”

虞愔聽他將吳竟的出身背景、宦涯履歷分星劈兩,事無巨細,所陳所述與自己事先獲知的無一字差別。心中暗自驚疑和意外,凝眸逡巡了他幾刻,見他只是低眉垂手如實稟報,面沈如水,不由忖度其人究竟是倒戈反水受人棄置,還是,只是在施展障眼法。

不過,有一點可以暫且確定,那就是柏會選擇站在一個灰色地帶,奉行中庸之道。懦弱也好,深算也罷,此為後話,先按下不表。

只要他不幫吳竟欺瞞舞弊,對自己攖鋒搛鏑勢不兩立,那她在東湖縣將舉之事,便會通暢得多。

晚間,虞愔心中已有了初步的計較。客棧裏昏昧的燭火下,她附耳對陳至輕聲說了幾句什麽,陳至瞠大雙目,猶疑道:“阿愔,輿情不易把控,這樣做,會不會太過冒險?萬一……”

虞愔搖頭,目光在火苗爍動的光暈裏愈發沈靜,“這一次,我們就是只放不收,讓民聲民意把吳竟窩藏的那些罪愆捅個底兒掉。”

“但凡他出面彈壓,幕後主使被迫便開始藏,抹黑、嫁禍,摘幹凈自己,正中我之下懷。若他還沈得住氣,他背後的人就要開始動了,我們,只需圍彀即可。”

陳至默然半晌,堅毅的眼眸中目光灼灼,最終說:“好,明早天一亮,我便去辦。”

從翌日起,東湖縣便開始陸陸續續出現一些異象。例如有百姓親眼所見,參天桑樹一夜之間被蟲蟻噬咬得千瘡百孔。城郊有茂桑轟然倒地,不偏不倚正砸中農戶家裏的耕牛,桿體開裂,從中爬出無數白蛇。更有人畜養的幼蠶,炷香功夫變得通體血紅……

東湖縣黎民多艱,民風淳厚樸實之地尤信讖緯之術,四地之異象口耳相傳,漸鬧得人心惶惶。

忽然不知從哪裏興起的一首歌謠直如春雷乍響,把黔首心中的積怨、交煎、憤懣直白露骨地宣洩出來。一時間壟頭阡陌黃發垂髫皆交口傳唱,歌聲不歇——

“東湖絲,周氏綢。黎民骨,沈氏官。”

這歌謠一經唱起,便如滔天洪水來勢洶洶,屢禁不止無從斷絕。

民怨鼎沸之際,虞愔覷準時機,與陳至去縣衙拿人。她已羅織好吳竟的罪狀,只待拘押其錄下口供。

吳竟以商賈出身將將及第,卻封作一方縣令。只要他肯供認東湖縣的農桑之政受命於周鞍,且仕途有沈氏暗中運作,她便能借此抓到周鞍苛扣黎庶、沈氏賣官鬻爵的把柄。以此扳倒沈周一黨。

然待她趕到縣衙,入目見梁柱上懸三尺白綾,吳竟已上吊自盡氣絕身亡。

他垂喪著頭,眼珠凸出,死不瞑目。面前的公案上平鋪一張紙,上面筆走龍蛇寫著四個大字:刁民殺我。墨跡洇開,襯著素白生宣,森然療人。

虞愔把那張紙拿在手裏,辨不出筆記,再看吊死鬼一般的吳竟,究竟是畏罪自盡還是蓄謀他殺,此刻已成了無頭懸案,理還亂。而手中那張單薄的宣紙更像是嘲諷,似乎早已知曉她前來取證,偏不讓她如願。

縣衙外圍聚了不少民眾,有的鶉衣百結,口出汙言穢語,有的荷鋤而歸,胸臆間郁結塊壘。

山雨欲來,穿堂驚掠的疾風之中帶有一絲土腥。虞愔嘆一口氣,轉身走出縣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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