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靡不有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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靡不有初(三)

雪銷時分,天凝地閉,冷意愈加侵肌蝕骨。

虞愔下值歸於南府,褪去狐裘,抖落一身寒氣,內裏是一襲縹藍深裾。南府屋室內地龍燒的極旺,冷僻的壁角也置有炭盆,暖閣如春,令人有舒融熨帖之感。

她才將狐裘掛起,餘光裏一道暗影惹她側目,孫辰從陰翳裏站出來,對她畢恭畢敬道,南衡在書閣裏煮了茶,請她過去一道品鑒。

虞愔跟著孫辰往南衡的書閣走,隔著一小段距離,聽到屋閣內沸水擊銀瓶的轟鳴聲。擡眸見閣楣上高懸“鏡淵”二字,以心為鏡,水鏡淵停,是書閣之名。

他轉而想起南衡冠給她的那個“鑒”字,莫約也是冰壺澄澈,明鏡非臺。可她和他都被俗務絞得脫不開身,似乎“鑒”字最原本的意思,更能理解他們之間微妙的聯系——攬鏡自視,得見本心。

他也一樣,能看見她自己的心罷。

孫辰察覺到身後的她停滯的腳步,銳利的眼神幡然回顧。虞愔收回思緒,步履如常,跟著他,走進書閣。

南衡坐在窗邊,襟袍微敞,袍擺襲地。月探銀紗,清華遺落他一身。隔火上的銀瓶內煮著雪水,炭火將熄,沸聲轉輕,瓶腹內鼓動細膩斯文的水聲。

國哀已逾兩日,他依然服素,她多見她玉袍青衫,倒甚少見他通身皓白。風月避讓,為他平添看不透的落寞和遺憾。

他和那位已故的暄陽公主之間有著怎樣的過往,她沒有立場過問。只記得上次見她,是在明宣門外,嫣裙明妝的少女轉瞬魂入幽冥。一國對她的祭奠囿於一日之間,南衡延續對她憑吊的方式,也僅是以這目所能及的蒼白。

茶團齊放,雪盞盈列。水須消沸,否則會沖敗茶味,此時正改作小火慢煎。

虞愔入室時嗅見一絲甜膩的脂粉香,炭火塗塗,花蕊甜絲絲的氣息被分條縷析地蒸騰暈染,如鵝脂,凝附鼻端,但聞花氣不看花。

她習慣了他身上清雅淡遠的雪松甘香,甫一聞到這世俗的香味,不經意間蹙起了眉。

南衡見她來了,示意他面前的菖蒲圓座,“鑒兒,坐。”

虞愔還不太適應他稱呼她這個名字,沈默片刻,掀裙在他對面坐了。南衡從袖間抽出一條櫻粉色絹帕,甜香立時馥郁起來,原來是這帕子上熏染的

他將絹帕遞給虞愔,虞愔疑惑地接過,忽然就識出這香氣她曾在東朝的衣袍間也嗅到過。

她唯一面見東朝的那一次,秋煙淡凝,雨氣潮潤。滴雨的連廊下,兩畔都是花木扶疏,所以香氣沾在他身上,被水氣溶淡,讓人誤以為是花香。

她將絹帕湊在鼻尖細細分辨,香粉裏揉了麝香、木槿、迷疊,都不是什麽名貴的品類。尾調卻稍稍特殊,采用了一種鄉陌野花——夕顏。

櫻粉色帕子絹絲綿密,不是宮中造物,仿佛是初習女工的少女,用生澀的手法和十分鄭重的心思,一機一杼,織纏而成。

帕子一角,青線落了個“初”字,應當便是少女的閨名。

虞愔尚不能確定他予她這方絹帕的用意,揣度他即和太子殿下同窗十載,不會從未聞出過他衣間香氣有異。便坦然道:“我曾偶然在東朝行經之所得聞此香,香調甚類,不知帕上的初字,另作何解?”

南衡道:“沈初,沈氏族中幺女,沈貴妃的侄女。”

虞愔明白了,目中泛起一脈難以名狀的哀色。南衡舀起一勺水,擊沏茶團,茶香很快靈動四溢,清韻習習,掩蓋去了令人不耐的脂粉香。

他將茶盞捂上,約莫一炷香,把通體瑩潤溫熱得宜的骨瓷雪盞遞給她。

虞愔掀蓋,熱氣氤氳,細葉已柔服舒展,湯色淺碧,沁人心脾。

“茶是雀舌水芽,是家父遠遠看見鑒兒入府,命我拿出來,請君同品。”

來者是客,他一直,也是把她當作客人對待的。待客之道,先禮而後兵。

虞愔刮了刮盞緣,淺啜一口,雀舌水芽觸舌清甘,回味亦不苦。除了擇采之精、品第之勝,也或許,是因了他的烹點之妙。

她飲罷茶,徐徐開口:“南公子想說什麽呢?”

對面人亦斟酌:“無他,沈氏女與東宮媾和。”他說得直白大膽,眉間似還蘊藏笑意,“我與鑒兒圍爐夜話,自然是想到什麽便說什麽,鑒兒何須緊張呢?”

用最溫吞的言語,評論最危險的事。他想讓她說的話,她若說了,可以預見,來日終將國哀縞素。

就像他以他的方式悼念公主,先殺人而後服喪,現在他也要逼她做同樣殘忍且無奈的事。

虞愔閉起眼,剛經熱茶浸潤的唇齒,又咬冰嚙雪般生冷起來。她說:“據此做文章彈劾太子,可一石二鳥,並除沈、趙。”

南衡擱杯,舀水為虞愔添盞。他的滿意,全在嫻熟澆落的一勺重煎雪水裏。

讓她親口說出這句話,除了滿意,還有他艱澀的勝負欲,和報覆的快感。

沈初是餌,華益卻甘願做了義無反顧咬餌的魚。他本為南後骨血,卻慕戀在南後身故後爭奪她一切恩寵的沈貴妃之族女,失德忘義,見顏色而墮心性。

儲君與後宮最有權勢的女人的瓜李之嫌若曝於君前,只這一點,以君王多疑的心性,足夠置對方於死地。順帶,夷滅根基尚淺的趙氏寒門。

他想聽的,其實不是這些琢磨厭倦的彎繞,而是虞愔用欺霜折雪的聲音說出“彈劾”二字。

哪怕只是出於替其兄拔除障礙的考慮,他還是有了自欺欺人的根本——他對華益的情愫,並沒有那麽深。她可以取舍,甚至,可以棄。

那麽,對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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