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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山此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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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山此去(二)

虞愔接著說:“民女雖買斷了粼錦,卻一匹也不要。而是要請老板將之焚毀,且不可再織造售與他人。”

“民女有辦法在三個月內制成天香浮光錦,到時這浮光錦的原料及織造的秘方全部告知老板,唯有一事——”

“向宮中送錦的差事,須交由我一人完成。”

周老板沈默了片刻,用沙啞的嗓音說道:“成交。”

虞愔走出周府,徐掌櫃已不知所蹤。她走到城南郊驛,想要賃一輛馬車。

卻見青郊碧野間聽著一輛四望通幰車,煙灰縠紋蓋,垂四帷紗幔。

一只手持烏骨扇挑起幔簾:“虞姑娘,此去碧山綠綺別館尚有一段路程,不如與在下同車,由在下送姑娘一程。”

虞愔將傘緣壓低了些,半遮住面。

“謝過公子好意,只是男女有別,同乘恐多有不便。”

心中卻想,他既後發先至,必然知道更近的小路,莫非時常避著人來此地嗎?

南衡似看穿她心中所想,扇骨開合,輕搖折扇:“沒有什麽不便的,車廂寬敞,四帷有簾,況且,虞姑娘心中難道沒有疑問想問在下嗎”

……

寬敞的車輿內,虞愔和南衡相對而坐。

車廂陰涼,虞愔瞟見廂壁上結著細小的水珠。大約是之前放有冰盆,知她畏寒,便撤去了。

虞愔問:“南公子怎麽來此處看錦?”

南衡從容應道:“家妹在宮中教坊司,時常表演樂舞。我這個做哥哥的,不能常去看她,只有為她買些錦,讓她裝扮得漂亮些,也不至於輸給旁人去。”

確實是滴水不漏的回答,虞愔挑不出一絲破綻。

但在如此偏僻隱秘之地為妹妹選錦,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的。

又恰巧,也是那匹粼錦。

“原來令妹也喜歡閃閃發光的東西,我竟不知。”虞愔故意道。

她猜測他多半也是為了在取悅沈貴妃的緞子上做文章,卻拿南思做幌子。只是整件事他究竟知道多少,又與周老板是何種交情,打算做什麽,她一概不知。

因此不能以身犯險貿然試探,陡然卻生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戚。

南衡仍舊溫言道:“是的,家妹心性單純,自小便喜愛明亮的事物。夏夜拿羅扇撲打流螢,冬日提燈走過明月玉橋。”

明明是很溫情的事情,他言語間卻不帶半分追念。只是輕言細語地訴說。

真真假假,猶不可知。

馬車行過一道石坎,突然顛簸了一下。虞愔不妨,身子向前傾去。

她極力想要抓住廂壁上的物事,但四帷軟紗間,只有弱不禁風的青線流蘇。

身體猛烈的去勢下,一只手於腰間止住了她。

清峻溫涼,指骨根根分明,透過輕薄的腰封,幾乎灼傷她的肌膚。

南衡軒眉微蹙,拇指扳指抵住她腰懷間尖利的一物,似乎是匕首。

怎麽,她出門,都隨身帶著這東西嗎?

虞愔穩住身形,南衡也合宜地收回手去,展開折扇。

“車駕穩些。”他對著車外輕斥。

覆對虞愔道:“虞姑娘也坐穩些,上了別人的車,還是事事自己上心些好。方才在周府,我聽姑娘說要織造天香浮光錦,不知是何種妙法?”

“若姑娘情願相告,在下洗耳恭聽。”

他眉眼中有很深的意味,像不著痕跡的試探,又像悲憫的神佛遇見臨淵之人,彈指想拉她一把。

虞愔道:“妙法稱不上,不過是在飼蠶的桑葉之上鋪灑熒石粉末,只要控制好用量,蠶不會立死,吐出的絲便能映射萬物光芒。”

“至於‘天香’,我想,只要在漿染時加入夕顏花汁即可。”

至於為何是夕顏花,南衡並沒有再多問。

他淺笑:“虞姑娘聰慧,這周府綢莊,往後在下是不會再來了。”

了然疏離的溫雅裏,他和她,都心照不宣。

沈貴妃本名沈煙月,曾出身揚州隴頭縣。

那裏荒涼貧苦,沒有大齊皇宮裏的錦繡萬千,唯有鄉間田陌,開一種不起眼的夕顏花。

這種花,在月浮香的香方裏邊加了五錢。

所以沈貴妃愛香,並不只是愛香粉靡膩的味道。她也思鄉,近鄉情怯。不願回到過去也不願被束縛在深深宮廷、金屋藏嬌。

她是個內心無比矛盾的人。夕顏花朝生暮死,正好給她解脫。

見過浮華,見過紅顏剎那,她大約只是懷念田壟間幹凈清新的泥土氣,和不染雜質的野花香。

久在樊籠中,覆得返自然。

何人不曾期許呢?

只是這些,她不必告訴南衡罷了。

一路無話,直到馬車停在綠綺別館外。

南衡下車,伸手去扶虞愔,忽然問:“虞姑娘近來撫琴了嗎?”

虞愔微怔,便感受到腕間輕柔卻沈穩的力道,足步旋即輕盈地踩在地上。

從平武回來,夙夜憂勞,她的確,多日未撥彈綠綺琴了。

她對南衡搖了搖頭。

“沒什麽。”南衡淺笑,目送她走進綠綺別館前的一園碧色裏。

許多個日夜,他站在蔥蘢碧樹外,聽不見琴音,更望不見人。

至深夜獨自離去。

他常常跟在王煦身後,目睹他進山。他們都懷有同樣的情愫,但他終究只能站在最外圍,暗羨別人瀟灑的襟懷和毫無顧慮的勇氣。

仿佛她別館前的梅園是一座雷池,唯有入夜那縹緲的琴音,是暗度迢迢銀漢的鵲橋歸路。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他哂笑,回身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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