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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林浮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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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林浮香(三)

王煦聽了,覺得像是受盡冷落的女子憂悒的宮怨。心中奇怪,怎麽卻與沈貴妃扯上了幹系。

諸般錯雜,不敢細思。

擡眸見王嬛拈香看著自己,細長眉目枯寂無瀾,他想,莫非太子待她並不好,她口中怨懟的沈氏女,實則另有其人。

忽然聽見王嬛陰惻惻地問:“你臉上這些痘痕,是誤食鰣魚發敏所致?”

王煦道:“是。”

王嬛笑道:“從前我也算看著你長大,你出生時舌苔發黃,醫官說你體帶黃疸之癥,忌食辛熱。魚類本屬發性,其中又以鰣魚為最,以黃芪和黨參烹制,最易發敏生疹,卻因味道鮮美,常為小兒所喜。”

王嬛說道此處,頓了一頓,凝眸問:“你可知,你為何會誤食鰣魚嗎?”

痛苦的記憶幾乎是一夜之間翻覆了他的命運,王煦不願想起,又無法釋懷。

他只記得那時天光淺淡,惠風和暢,他送別塾師回到堂屋,母親不在,而桌上放了一盤新鮮的魚膾。

魚肉嫩白如脂,甘美的香氣勾起他胃裏的饞蟲。他自小便有些貪食,眼下頓時覺得饑腸轆轆,便坐在桌邊,擡箸大快朵頤。

鰣魚多刺,他幾次險些被卡喉,卻仍舊吃的狼吞虎咽。他從未吃過這樣鮮香細嫩的魚膾,吃完後便覺得腹中生熱,他沒在意,倒頭睡了一覺。

第二日醒來,伺候他盥洗的丫頭驚叫,他照了銅鏡,才發現生了滿頭滿臉的水痘紅疹。痘泡個個晶亮飽脹,疹子蔓延到頭皮脖頸,慘如充血。

過了幾日,痘破化膿,將養了月餘,卻留下了成片的痘痕,至今不能消除。

他在王家的日子,從此雪上加霜,皆成陰霾。

但這麽多年過去,遭受無數冷眼毀謗,容貌之事,他也看的淡了。便對王嬛說:“幼時貪食,只知口腹之欲,不顧毒藥砒霜,自食其果,沒有什麽可抱怨的。”

“自食其果?你倒是老實本分。”王嬛冷笑:“那本宮好心告訴你吧,那盤鰣魚,是娘親,也就是王家主母,命人放在清風軒桌子上的。本宮當時瞧見了,卻沒告訴你,是因為——”

她勾畫細長的眼尾挑起一絲鄙夷:“因為本宮沒想到那般多刺的東西,你會拆吃入腹。在本宮從前的閨閣,廚房送來鰣魚,本宮從來都讓丫頭們拿去餵貓。”

王煦聽了,不悲不喜。那副逆來順受的淡然神色不知怎的激怒了王嬛,她厭惡這樣的以德報怨,因為以德報怨,又何以報德。

纖長甲套間那截線香快要燃盡,輕細如粉的香灰無聲落在泥金磚縫裏。她戴著甲套,才不怕燒手,遂對王煦冷笑道:“本宮可以讓你見到太子,但你,得先讓本宮開懷。”

王煦平靜地合袖佇立,問:“殿下如何才能開懷?”

“本宮不愛與人說話,有什麽情致,也都寄予詩詞歌賦了。不然,怎麽落得一身才名呢?”她孤芳自賞,甲尖掐起金絲長裙:“不過,要這才名何用?要這清譽、女戒又何用?還不是輸給狐媚的帳中之術嗎?本宮倒是有些羨慕你,一輩子自自在在的。”

她輕嘆,放下裙擺,“想讓本宮開懷也很簡單,那就是,見別人受苦。看見別人受苦,本宮就開心,越痛苦,本宮就越開心。”

她尖利的護甲輕輕掠過王煦的衣袖,眼中閃過一絲偏執:“你把袖子挽起來,讓本宮也給你熏一點月浮香。”

王煦不知她要做什麽,依言把闊袖褪上去一些。才露出手腕,低眉看王嬛拈著香,久久不松,精致的眉妝下一雙隱著恨意的眸子。

不多時他皮肉上有焦灼的血腥氣散出來,王嬛擡手移開香,一把拂起他的長袖,在他胳膊上如銀針刺繡,烙下香印斑斑。

直到她眉間終於有淋漓的快意。

被燒焦的瘡口冒出血來,和著香灰的氣味滋生出一股腐敗的味道,和先前她宮裏的味道很相似。應當是她不痛快時,便時常以此法在身邊之人甚至自己身上發洩。

王煦忍著痛,眸中哀戚。原來錦繡之下的人心,真的會變成幽冥地獄。

從繡雲宮出來,夏夜的風溫熱,他記得山間驛亭裏與虞愔的十五日之約,愈發厭惡從袖間透散的膩香和血腥。

他胡亂找了一處禦溝,撩水清洗滿是血汙的手臂。渠水流經斑斑傷口,片刻清涼舒緩後,帶來無止盡的刺痛。

王煦趕回山間驛亭時,天色已晚,虞愔坐在亭中等他。

她的背影像一株幽蓮,青絲如瀑。

王煦遠遠喚她:“虞小姐。”

虞愔起身,回眸,他一路跑上苔色洇染的石階,來得及看見她眸光中清淩如山澗的水色。

“虞小姐,讓你久等了。”

夏夜,暮色是靛藍的,她正好穿了一條縹藍色的布裙,一切都是那麽的順時合宜。

但過了今夜,她就要尋找心中的祖州(上古仙境名,上有不死草,隱喻求生之法)去了,再相見,不知待到何月何時。

他手中拎了一個布包,此時急忙遞給她:“這是出宮路過坊市買的,今日是端陽節,祝願虞小姐與摯親長伴,平安喜樂。”

虞愔接過,透過布料尚能感受到脈脈溫熱。裏面的東西呈三角狀,沈甸甸的,有粽葉和糯米清淡的香氣飄出來。

“多謝。”她收下了,放在身旁的坐板上。

摯親零落,喜樂全無,唯憂思日日長伴。但這份溫熱的心意,她領受了。

世人常以美好的祝詞寄予物什,大約總是知道,悲痛多過歡愉,而失意,多過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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