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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轉堤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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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轉堤斜(三)

她是十分怕馬的,在宮內只乘肩輿,不得以出宮要乘坐馬車時必定要帶上侍衛。即便如此,看到別人騎馬,她還是會心生驚惶,覺得那噩夢般命懸一線的情景時時會重現一般。

可眼下,她看到男人在刷馬,並沒有出聲驚動他。

潮潤的微風帶著不易察覺的細暖,吹拂過她的秀靨,也吹拂過那人的粗布麻衣、和發間陳舊的巾帶。

他粗糲、浮腫、發紅的手裏拿著一把軟毛刷子,沾著清亮的水,一寸寸刷過白駒鮮活光亮的皮毛。

白駒比他蹲下身後高不了多少,頸間系一只銅鈴,十分溫馴地垂頭,耀石一般黑亮的眼睛忽而發現了她,昂起頭,打了一個響鼻。

她一驚,條件反射地後退,洗馬的栘監於是發覺有生人來。他手中的毛刷淌著水,他扶地而起,便這樣與寵冠後宮的貴妃娘娘打了照面。

看見她,他先是一怔,眼中有倏然煥起的神采,就像晴陽灑在馬兒發光的皮毛上一樣。

但也只有一瞬,那神采很快便黯了下去,化成虛無。

他局促地甩去沾著的汙水,皸裂的地方經風一吹,十分疼痛。

他顧不上,慌忙又笨拙地行禮:“不知貴妃娘娘芳駕,驚擾娘娘,此地鄙陋,娘娘還請快快離開吧。”

沈貴妃站定,心跳急了起來,快要撲出胸膛。表面上,她當然鎮定自若,未失花色,只是雙瞳有些失焦。盯著那人看得久了,眼中又生出酸澀,只有移開目光。

可又忍不住再去看。

除了被風霜侵染的不成樣子的皮囊,他的輪廓、五官竟一點沒變。

他只是蒼老了些,可是誰人會不老呢?她亦然。

慶幸的是,他還是他,一點兒沒變。而她,卻早已不再是入宮時那個無依無靠、天真堪憐的少女了。

胸中五味雜陳,她斟酌著開口:“周轡,別來無恙?”

名叫周轡的栘監仍維持著行禮的動作,他不常見達官貴人,於禮節十分生疏。

這個不倫不類的見禮極盡所能地不冒犯到她,誠摯的、克制的邊界感令沈貴妃心中一痛。

於是他眼瞳中的花影亂了,片刻之後,落寞掩去了那個慌亂的影子。

周轡垂眸,避開沈貴妃的目光。

“……卑職……一切都好。”

頓了頓,似是積攢了些勇氣:“願娘娘善自珍重,莫要再來這等臟汙之地了。”

白駒不知何故,高傲地甩甩尾,前蹄在地上悠然頓踏,似乎並不耐煩生人在此久待。

沈貴妃強自咽下酸澀,喉裏發苦,卻依然如馬兒一般驕傲地對他說:“是陛下下旨,命我春蒐伴駕。今天我來,正是奉禦旨擇選良駒,預備鮮衣怒馬,驚艷帝心。你這般趕我走,是要以下犯上、違逆聖意嗎?”

她故意將話說的淩厲,好掩飾心中僅存的柔軟被刺破後,淋漓的傷痕。

周轡聞言果然驚急伏地,叩首道:“卑職不敢,卑職萬死不敢忤逆娘娘和陛下。”

沈貴妃最見不得他這副自甘卑賤的樣子,她看見他的衣褲頃刻被滿地腥臊的洗馬水沾濕,他的額頭和額發還將義無反顧觸及那一灘汙穢,沒有一句怨言。

只有自毀、自賤,如同天生就低進塵埃裏,與臟汙渾為一體。

她冷眼看著,沒有制止,不能制止。

上位者的一句話,像鐵律一樣重要嗎?

是的。否則當初的自己也不會拼盡全身力氣,去搏一場潑天富貴。

她不卑躬屈膝,總有千萬人要卑躬屈膝。

可她看著看著,桃花媚眼驟然紅了。

“起來!周轡!”她斷喝。

“你不起來,何人為本宮挑馬?”

周轡只好又站起來,仍舊懦懦垂首,不敢直視貴妃玉顏。

“周轡,你給本宮擡起頭來!”

面對她的不依不饒,周轡擡眸看了她一眼,轉瞬覆又斂去眸色。“卑職不敢忤逆娘娘,請娘娘屈尊隨卑職去馬坊裏選一匹良駒罷。”趁她發作前,他平靜地說。

沈貴妃跟著他,輕移玉步,走近那灘水。淡淡的腥臊味喚起她幼時在貧瘠的鄉村,隨母親飼豕養雞時的記憶。

好遙遠的記憶啊。

所以只有閃瞬,就被她嫌惡地驅出腦海。

“本宮改主意了,”她冷冷說,矜持著身份,不肯踏足那灘水。“就這匹吧。”她一指剛剛經他洗刷潔凈的小白馬:“這匹馬頗合本宮眼緣,便是它吧。”

周轡正往裏走的身形一滯,道:“也好。”這匹馬是馬坊裏的禦馬產下的良駒,只有兩歲大,最得他偏愛。

龍脊貼連線,銀蹄白踏煙。神駒配美人,這馬果然十分襯她。

他望著心愛的馬兒,輕撫它的背,馬兒仿佛能懂人語,驕傲地噴著鼻息、踏踱前蹄,似乎不願從此身加桎梏,離開舊主。

“雪團兒?”沈貴妃眸色一動,“這馬兒的皮毛可真像初落的薄雪。”她眸中生出幾分向往之意,落在周轡眼裏,若桃李盛放。

他對沈貴妃道:“請娘娘稍待,此駒尚未加鞍墜鐙,待卑職打理得宜,便將……嗯,雪團兒,從此交予娘娘了。”

“雪團兒,我帶你去見見貴妃娘娘。”周轡低頭對馬兒說,輕輕搓著它的頸毛,牽著它頸間系鈴的青繩,將它牽到沈貴妃面前。

沈貴妃後退了一小步,周轡道:“娘娘不必害怕,雪團兒性情馴良,不會傷害到娘娘的。”他放下繩,白駒跟著扭過頭去,只留下不安的前蹄和左右搖甩的馬尾對著沈貴妃,頸間一陣急促的銅鈴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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