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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遲影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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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遲影瘦(一)

冬夜遲。

葛蕓為琴案前幽坐的女子端來兩碟小菜、一盞白茶。

虞愔將茶捂在手裏,隔著瓷胎,滾水的溫度溫吞地襲上來,化去她指甲底不易察覺的紫淤。

她清遠的目光隔著窗紗望向梅園,臨近除夕,已見雪中春信。雪將化盡了,只在綠梅清冶的碧影上勾勒一線霜白。烹雪賦詩本是雅事,她掀蓋啜了一口清茶,入冬新收的雪水,白毫間摻了梅瓣,只一口,悠遠的香氣便從鼻尖到了舌底。

她凝望紗簾外影影綽綽的梅枝,蕓娘懂她的心事,一盞茶足以將綠珠含雪、蕊綻玉塵移至她心上。

“小姐,用幾箸菜。”蕓娘將玉箸遞到她眼前。虞愔見青瓷小碟裏分別盛著青瓜苗與雞毛菜,這在冬月裏可是稀罕物兒,估摸著是蕓娘見她食欲不振,到建康城的酒樓裏買的。

她低頭註視著兩汪青碧,仍搖搖頭,只問道:“師兄回來了嗎?”

葛蕓望向窗外青灰的天色,對她道:“快了罷。”

言談間,門扉推啟,細微的寒意從外間穿堂而過,虞愔自琴案前起身,果然見陳至一身寒衣站在門欞外。

“師兄,進來用些菜。”虞愔一指木托盤內的兩碟小菜,請他進屋來。

陳至見了,解下腰間的酒囊,仰頭將半囊烈酒飲盡,方才覺得砭骨的寒意被盡數逼退了。他盤膝坐下來,夾菜就著竈臺上拿來的黃面饅頭大快朵頤。

“我記得你不愛吃青瓜苗的。”虞愔說。

陳至吞下一口饅頭,有些噎,他又伸手摸酒,酒囊已經空了。他道:“阿愔喜歡吃,後來我便也喜歡吃了。”

虞愔將飲過的半盞茶換了個盞倒進去,遞給他:“慢慢吃,小心噎。吃完了,和我說說今日虞府的情況。”

她的聲音十分平淡,陳至將那盞茶接在手裏,如同飲酒一樣一口氣幹了。喉間隱約有淡淡梅香,他無暇細顧,腑臟間的食物被茶湯順下去,他一手拿著饅頭,小菜還剩半碟,後知後覺出味同嚼蠟的感覺。

“阿愔,陛下命虞將軍出兵成都平武平亂,虞將軍雖心有不滿,卻不得不從。”

“嗯。”虞愔道:“平武胡漢混雜之地,受金、魏雙面夾擊,黨項人與鮮卑人皆擄掠漢人為奴,地勢不利、盜匪猖獗,想要肅清的確如火中取栗,必罹燒手之患。”

陳至是孤兒,曾經很難理解虞愔對生身父親這種淡漠生死的態度。但十年來,年年春寒凜冽之時見她冒著穿庭飛雪,拿花鋤埋葬一冬園裏的落梅,才有了經冬雪消梅香如故、歲歲幽影滿枝。

他仿似又能理解她淡漠執著所做的每一件事。譬如現在,她指甲根泛著青紫、冬寒無時無刻不侵蝕她孱弱的身體,但她的琴案上張著琴,書案上放著書卷,硯臺裏的墨還沒有幹。

又譬如她讓他日日在將軍府潛伏刺探,卻願意等他回來將自己盤中的菜讓給他。

他想講一些軼聞讓阿愔開懷,於是想起倒懸在虞府的檐角鐵馬下,偶然聽見虞二小姐閨房中的一段夜話,便對虞愔說:“虞二小姐將門虎女,沒成想是個思嫁的性子,原先對南氏倒也不鹹不淡、故作窈窕淑女,今日虞忌對她說南氏自矜門楣、政務繁覆,之前有意定下的婚事之只怕是要無疾而終。那虞二小姐當即便不樂意,非要嫁那南衡不可。”

原來那日罷朝虞忌臉色並不好看,直言同僚盡皆隔岸觀火之徒,順帶將南司空也痛斥一番,言其忝列文官之首,沐猴而冠、惺惺作態。

虞瑾聽後,便問及自己與南衡的婚事,這一問,虞忌端的是火冒三丈,腦海裏翁然便是南鈺在自己朝跪時緘口不言的傲然神態。便冷笑著對女兒道:“咱們欲與他南府結親家,南司空未必當咱們和他是一家人!為父受天子發難、群臣攻訐之時,他南司空冷眼旁觀、置身事外。這是真心願為他家公子迎娶你的態度嗎?指不定背地裏怎麽譏嘲咱們將軍府呢!”

虞瑾聽後有些傷懷,雖想同父親說南司空如何與南衡沒有關系,南氏公子采采風華,她亦英姿勝極,二人可堪良配,何況她並不怕嫁去南府南氏族人怙勢淩人。

但她亦明白,世家聯姻除卻兒女情長更看重的是同氣連枝。是權力場上穩居高位的籌碼,是暗流洶湧下的溝壑縱橫、阡陌交通。

南氏不能再朝堂上與虞氏官官相護、共同抵禦天子的削權奪勢的計倆,她與南衡的親事便也脆弱的如一紙空文。

身為虞氏長女,她沒有任何立場請求父親繼續這場聯姻,可話到口邊,虞瑾緋唇輕啟,說得卻是,父親,若他日南氏遇險、再向我虞氏搭船借傘,瑾兒仍願嫁南氏南衡。

這本是女兒閨房中再尋常不過的一段曲折,虞愔聽過後卻黛眉緊鎖。她寧致的遠山眉蹙起來如春山鎖霧,連帶眼底的情緒都蒙上一層雨恨煙銷。

她對陳至道:“無論形勢如何逆轉,虞氏絕不可和南氏沾染半點瓜葛。天子對世家掌權已由恨生懼,以王嵐擢升發軔打壓虞氏,削權制衡之意昭然若揭。此時聯姻結黨,何異於撞在天子與世家對立的槍口之上。”

“南司空娶王氏族中嫡女瑯溪郡主為妻,以站隊論,南氏已與王氏同船涉江。王氏身負聖眷,如天威震怒、果欲行殺伐之事,則南、王兩姓必去其一。屆時南氏傾覆、伏屍百萬,虞瑾乃至整個虞家都將成為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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