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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陳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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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陳榕

命運是否真的偶然?

她在地鐵一號線,身下不銹鋼座板堅硬得不容置疑,弱冷車廂的風從頭頂的新風口呼啦扯來,又呼啦扯去,她也就跟著顛簸。那只灰羽麻雀歇在她的肩頭,它太蒼老,奄奄一息,將要死了。

報站過了千公路北,她要從光明湖下,有足夠等的。於是便靜靜地等吧。

可是好古怪,這列車廂一個人都沒有,往左右望去,視線筆直的一條線,暢通無阻。遙遙地,一個男人坐著玩手機,對面老人帶著孫輩,腳邊大紅色的布,裹了一層又一層。

裏面是什麽?她試著去猜。

地下的世界是蒼白顏色,壓抑眼睛,介於明亮與稍暗之間,同時失去了四季的分明,溫度保持在使人體感到舒適的區間,願意把它當作昨天,它就是昨天,願意把它當作未來,它便飛撲過去,獻身作你的未來。

鐺鐺鐺鐺鐺。

誰在廣播中撳鈴?

自動門緩緩合上,隨著地鐵行駛時激起的一陣透明波浪似的電流,她感覺到了身體在動。門外的光景是漆黑的隧道,與地上的人間相距二十米,照明燈倏忽閃過,很快它們的影子與影子連將起來,就成了持久的、柔和的燈流。

地鐵毫無征兆地停了,她被慣性帶出一米。新風口中噴出濃濃的霧,她的五感完全迷失掉方向,搖搖晃晃站起來,去摸扶手桿,冰冷的觸感一再使她跳動的心安定住。她像剛長出四肢的新人類,對自然法則一竅不通,胡亂抓住什麽不肯放手,憑借著一點不可靠的直覺去尋找路。

等到霧的溫度陡升,她的眼睛逐漸清明,才恍然明白自己被騙下了地鐵,只身一人處在悶抑的隧道中。

鳥?她問。

鳥!你在嗎?她開始大叫。

她的聲音送不出地底,碰到圓弧的頂,哢噠折返原路,又撞回自己的耳朵裏。

因此她一邊叫著,且一邊聽一個陌生女人歇斯底裏的呼喊。

鳥!鳥?鳥?

那只忠誠的雀,屬於她一人的雀,撲騰翅膀姍姍來遲。

它的黑色瞳仁熠熠生輝,灰色羽毛重新綻放出光澤,仿佛死掉一次又獲新生。

它不落在她的肩膀,一上一下,想要朝某個方向去。

你是要帶我去什麽地方嗎?她問。

新生的鳥發出啾啾的叫,興奮極了,在她身邊圍轉幾圈,最後往東去。

往東去。

她便跟著走。

從未發覺這條隧道如此的長,走到天昏地老也走不完。雀在前方催促她,她加快腳步,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人,背身面向她。

榕榕。那人轉過身。

奶奶!她驚喜極了,像小時候一樣跳到老人身邊,抱住她的手臂。

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念書?跟爸爸媽媽一起習不習慣?弟弟那麽淘氣,平時會不會欺負你?

她便回答,有,接著立刻又說沒有。有和沒有,胡亂答一氣。

老人臉上的皺紋疊積著,仿佛軟塌塌的小山,下一秒就會被暴雨沖垮,將泥土和新苗洗進河流裏,最後匯入大海。

你怎麽來了?我可以去火車站接你,走到這裏,廢了好多時間和力氣吧。

奶奶來和你說再見,你留在家裏乖乖的,要聽話,知不知道?

你要走了嗎?

是啊,在老地方待好久,膩了,我也要去見一見老朋友了。

真好,可我的朋友們都走了。

老人笑了,撫她的發頂,溫柔說,傻榕,你的朋友們都在前面等著你。

她驚訝起來,說,可是他們明明已經……

老人食指按在唇上,頑皮地向她眨眼,神秘說,你再往前去看看。

她便將信將疑地挪動步子,又停住,轉過身來,老人瘦弱的身軀仍然立在那裏,隧道微弱的照明燈散出熒熒黃色光芒,像層細紗披在老人的臉上。

榕榕,別回頭。

奶奶,你什麽時候再來看我?

以後。

多久以後?我很想你。

在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就會來看你。

那可說好了,別敷衍我,我會一直等你的。

好。快走吧,榕榕,別耽誤時間了。一直往前走。

她終於不再回望,左右腳邁著,像踩在棉花鋪成的地面,身後老人的聲音漸漸消弭,只有淺淺的餘音。

榕榕,往前走,別回頭……

她跟隨那只雀行進,腳失去知覺,不知疲憊,前方遇到丁字路口,她猶疑片刻,毅然往左去。

這裏的空間更加漆黑,呼吸聲都顯得喧鬧。她彎腰撿起地上的打火機,雀從身後為她咬來一只蠟燭。

她點亮白色的燭,眼前驟然出現一張可怖的臉。

那人看不見她,自顧自發怒,喊叫,扔砸東西。

老子現在只是腿受傷,躺床上,你們就要造反啊!那以後等我老了,你們是不是要把我扔大街上凍死!

他媽的!姓方的,我告訴你!只要我還喘著一口氣,我要去死也要把你拖下去!你想等我殘廢了去找野男人,我草你老母!你做夢!你和劉子默,老老實實伺候我!我花錢供你們吃供你們喝,我就是你們的老天爺!

他的怒聲震天響,逼得她後退。

他朝四處彌漫的霧中陰沈叫喊,方慧,關門!老子要教訓小畜生!

四面八方都傳來砰砰的響。

你他媽敢哭!你再哭!再那樣看你老子,我剮掉你的眼睛!

呸!小畜生你姓劉,你血管裏是我老劉家的血!你要想你那個婊子媽,就早點從光明湖跳下去做水鬼陪她!

想走?我還是那句話,你跑不出長南,我在哪裏,你就只能待在哪裏!什麽分數不分數!你他媽是狀元也要在長南做你的狀元!我是你老子,你這輩子都只能聽我的話!

他的怒火發洩過後像癟了的氣球,坐回床邊,仿佛等了很久的模樣,粗粗地喘氣。

她小心踱到他身旁,他卻突然間擡起頭,惡聲惡氣說,幹什麽!

她一楞,想要開口,他已兀自說了下去,她掉老家湖裏淹死了。

原來不是在和她說話。她松了口氣。

哼!他陰惻惻地笑,抄起放在床頭的拐杖,往前方打去。

你他媽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你個女的要知道那麽多幹嗎?我說她掉湖裏淹死就是淹死了!我是她老子,難道我還會害她,還是她晚上給你托夢要你下去陪她!

滾!我說滾!十二點了不吃飯了?滾去做飯!我腿沒好,掙不到錢你就等著當乞丐餓死吧!

他將拐杖扔掉,躺回床鋪,半瞇著眼,已經打過一場仗,他想要休息片刻。

隨他閉眼,她與他之間的空間折疊重構扭曲,又幾倍拉長。

他在彎折樓梯的上方,她仰頭,轉眼距離幾層樓高。

她立刻往上爬,右手邊經過一個眼熟的女人。

她問,阿姨,劉子默在嗎?我是她同學,聽說她留在了長南,我想見見她。

女人一臉驚恐,擺擺手,她掉湖裏淹死了,你快走吧,別再來了。

她奇怪,加快腳步上樓,身體好冷,恍惚記得那年天氣反常,入秋已冷得出奇。

門虛掩著,她側身進去,南向廚房貼著臥室,房門緊閉。

她越靠近那裏,越嗅到刺鼻的氣味。她將耳朵湊近實木門,聽見男人在痛苦呻吟。

救命……救命……

他的聲音化出形狀,透明的手從另一邊破門而出,緊緊地抓住她。

雀從走廊出現,她慌忙掙脫開,逃也似的奔走。

她將那堵門,旋轉的樓梯甩在身後,出口又回到隧道的丁字路口,無路可選,她往右去。

陳榕。

這回有人在角落裏叫住她。

她站定,看清那人的臉,全身的氣血立時滾燙起來。

陳榕,好久不見。

……那天晚上你不該來。

等不到你電話,有些不甘心。

為什麽會起火?你沒能跑開。

是一直在找我的人。

是我害你沒能早點離開長南,如果你走了,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這是我的選擇,結局早晚會發生,不過早一點或者晚一點的區別,你沒有必要自責。

可現在他們把責任全部推到你頭上了。你和李航有私仇,你因為洩憤綁架了他的妹妹……這樣明顯的假話,為什麽沒有人戳穿?

一只瘸腿的黑貓從另面陰影裏躥出,它的左腿上勾,一跌一拐地到她腳邊,甩尾,化作幾道道輕飄飄的煙,隨後聚攏,凝成人的模樣。

它開口說話,事情竟然變成這樣了……不奇怪。

她悚然,因為這是朱勝利的聲音。

啊對,那天晚上是你的報的警吧。誒,先不急著解釋,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算替我解開謎底,好不好?

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我原本想搞清楚你和朱樅是不是在早戀,卻偶然發現了你和……

鐘玉?

對,你和鐘玉是同班同學。不過這不是重點,她有個哥哥叫李航。

他不是什麽好人。

這我知道。他還在念書的時候,經我手關過他好幾回。混小子,沒想到他越來越胡來。但是你,你怎麽會發現?

鐘玉有段時間情緒不好,我去找她,她偷偷塞了一張紙給我……

叫你去報警?

我去了,沒有用,事情不了了之,等不到後續。

然後你想到自己解決?

鐘玉被他們害死了……我去晚了,他們把鐘玉的屍體藏起來了。

我發現你的那天晚上,你決定下手。

是,我用鐘玉的手機給李航發短信,但來的不是他,是另外一個人。

看來你是他們計劃之外的變數。

很失敗的變數。

我們都是棄子。我跟蹤李航可釣到了條大魚,結果大魚掙脫魚鉤,反手變成毒蛇,躥上岸要把我們都咬了,這樣它就安全,大魚還是大魚,我和其他人都是在意外中丟命的倒黴蛋。

她該走了。

噢,是是是!別耽誤了時間,快走吧,快走吧,還有個人等你很久了。

她便被兩雙手推著往深處去,路變得開闊,隱隱有光。

朝那團光去,一個伶仃的身影坐在高高的石階上,紮眼的白色球鞋劃出兩道弧線。

陳榕,快,跑起來!怎麽這麽晚,等你好久啦!

她跑起來,線衫外套成了束縛,就拉開拉鏈,扭開塑料扣,將它們通通拋至一邊。

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她氣喘籲籲,在身影前停下,扶著腰喘氣。

知道,知道,我等這一天也等了好久。

那就多謝你啦!他那麽兇,對我也好無情,你替我教訓他,有未提前做好準備?

我在那間房子裏學了好多。

哎呀!不是這個意思!我叫你找幫手,不要和他打架,打不過就跑,曉得

……

陳榕陳榕,你可真是頑固!啊,車來了!

她和身影都看到站臺夾層玻璃上閃爍的紅燈。

走了!快上車!

你呢?

我?我們以後再見好不好?

還在這裏等我?

還在這裏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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