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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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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0 章

神虞是相信莫念的,卻不信自己會眼花看錯人。

桌面點燃的油燈旁放著一盆冰花。兩年前贏厭為它取名‘贏虞花’,這花以冰為骨,飲血而生。有著她的骨,贏厭的魔性。

一年前,綠梧將它從雲榭天搬來。它幾乎枯萎而死,她用贏厭鮮血澆灌此花一個月,這花起死回生,一枝頭長了九朵冰花,朵朵晶瑩剔透。

神虞看花許久,站起身道:“本尊去看看他。”

莫念忙道:“莫念隨您一起。”

神虞來到門前,搖頭:“不必了。”

兩房只有一墻之隔,神虞來到隔壁叩響房門,門後一片死寂,停了一會兒夾雜著睡意的低沈聲線問:“婆婆嗎?”

神虞道:“是我。”

門後傳來一陣衣料窸窣聲,贏厭披著外衣,雙臂之下夾著拐杖,艱難來到門前,打開了房門。

門外月色昏暗,傾斜打在一張布滿疤痕的臉上。贏厭黑白分明的眸子,似怨似嗔看著她,問:“婆婆這時來做什麽?”

神虞邁步入了房,圓桌上飯菜未動,室內彌漫著若有若無的飯菜香氣。

神虞嘆問:“可是不合口?”

贏厭賭著氣道:“不餓。”

神虞蹙眉道:“外頭多少百姓為吃上一口糧食不惜賣兒賣女,你可知這桌飯菜能救下多少人?”

哪怕是這第一國,出了京城,百姓能吃飽的十中無五。

贏厭拄著拐杖,沈默來到床前坐下。

神虞向隔壁喊:“莫念,將飯菜端去熱下。”

不過一炷香,莫念將熱好的飯菜放回原位,安靜退了出去。

神虞看向床上的贏厭:“過來。”

贏厭望著她抿了抿唇,還是拄著拐杖來到桌前別扭地坐了下來。

神虞用飯勺挖起一勺飯菜,遞到他唇畔:“張口。”

贏厭眸子定定看著她,聽話地張開口,將那勺飯菜吞了下來,咀嚼著。

神虞一勺勺餵著他,他便一勺勺吃著。

飯菜很快見了底,神虞放下飯勺問:“後院之事,你都聽見了?”

他有副好耳力,神闕的到來她清楚瞞不過他。

贏厭看著她眸,道:“婆婆,我渴。”

神虞為他倒了盞冰涼的茶水,遞給他唇畔。

贏厭在她手中喝了幾口茶水,這才道:“婆婆,我沒聽清。”

他是聽到了些話,不過是有人喚她師妹,說她是百國神女,想要嫁給她而已。

神虞將手中茶盞放下,定定看著他眸,問:“贏厭,告訴婆婆,他現在何處?”

贏厭委屈道:“婆婆,我是個廢人,他在哪裏,婆婆為何要問我?”

神虞用冰涼的手撫摸上他溫熱的臉頰,道:“贏厭,他是婆婆的師兄,婆婆是不喜歡他,卻也不希望看到他受傷遇到危險。”

贏厭避開她手,滿眼諷刺:“婆婆懷疑贏厭這樣的廢人,會去傷害他?”

神虞放下手,道:“贏厭,婆婆不希望你對婆婆說謊。”

她兒麒麟被她親手養大,身有正氣,從來沒有兇煞之氣。

而這個贏厭,身上固然有正氣,也有刻意遮掩地煞氣。

當日她折斷引神香,以為能將前世的人魔贏厭永遠困在夢境之中,從未想過他還能走出來。

她救下他時,覺他身上氣勢不對,卻從未懷疑過他不是她養大的神麒麟。

是她理所當然了,神麒麟與贏厭本就是一個人,不過是一善一惡的兩個靈魂罷了。

贏厭對上她鋒銳的目光,目光有些躲閃,道:“婆婆,贏厭沒騙您。”

神虞伸出手指,觸碰上他眉心傷口,問:“贏厭恨我是嗎?”

贏厭沒猶豫地點頭:“是。”

神虞又問:“恨到想要殺了我?”

贏厭看著她蒼老的臉龐,搖頭:“婆婆錯了,贏厭不想殺您。”

他無比確定,他恨她,卻也清楚,這份恨是帶著怨的不平之心。

他恨她,卻不想殺她,只想讓她陪著他。

神虞柔聲道:“贏厭,我會一直陪伴著你絕不會離去。可在此之前,你得告訴我,你對神闕做了什麽。”

贏厭漠然低垂了眼簾,淡淡道:“你還是不信我。”

神虞站起了身,輕嘆:“夜了,睡吧。”

她回到自己房間,拿起衣架上的厚鶴氅披在身上,向觀外走去。

莫念跟在她身後,直到出了觀門才問:“神女要去何處?”

神虞循著神闕下山的路線走去,道:“去找神闕。”

他身上有她的黃符,一定還沒死,他若死了,她一定會有所感應。

莫念不知出了什麽事,只是問:“可需要屬下去山下叫人?”

麒麟錢莊只用短短的時間就開到了瀝國京城,其中多是平風樓的人起了作用。

他今早下山便是去了麒麟錢莊。

神虞思量著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道:“不必了。”

山路崎嶇,好在她走慣了這種路也不覺難走,順著神闕下山的路線,一直走到半山腰,天光大亮。

神虞在山路轉彎處一塊石頭前發現了星點血跡,她探頭向山坡看去,才長出的青草明顯有歪斜的痕跡。

神虞心下一沈,忙道:“莫念,你往下面去找找。”

莫念沈默頷首,提起飛身而起,向山坡下面飛去。

山坡下面怪石嶙峋,幾縷被石鋒刮破的銀色布料掛在褐色荊棘上。

莫念順著布料方向找去,終於在一塊巨石旁發現了一身血汙的神闕。

他見神闕外傷頗多,氣息很是微弱,也不敢輕易移動他身體,來到巨石上向上空喊:“神女,莫念發現神子了。”

神虞松了一口氣,忙道:“背本尊下去。”

神闕恍惚間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他有個青梅竹馬,那年青梅隨他下了山,他們去了燁國,在燁國千燈節同舉一燈,許下了平定亂世的宏願。

亂世顛沛,他成了帝王,青梅不離不棄,陪他打天下。

那年他的青梅十八歲了,披鳳袍嫁給了他。

大婚夜,他挑開她的龍鳳蓋頭,少女不嬌不媚,平靜看著他道:“皇上,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喜她、愛她,知她心有大愛,應允了。

他想,他與她行了禮,是夫妻,這亂世終會結束,她總有一日會心甘情願地與他行了周公之禮。

他等那一日,日覆一日,年覆一年。可後來,他國土越來越多,她待他仍舊,是無人不知的神虞後,卻仍不願做他的真皇後。

他心中不解,看著虎視眈眈的人魔,也覺出了幾分害怕。

他去問太傅:“皇後為何不願與朕圓房?”

太傅是僅在他皇後之下的聰明人,他沈默良久,告訴他:“皇上,皇後愛您,這愛與您愛她不同。”

他不懂這不同是什麽不同,太傅一身白衣,手指頭頂月,道:“皇上,皇後是天上月。您縱觀千古,古今多少人仰望明月,愛她如癡,又有誰可真擁有她?”

他才知,她是頭頂月,是他不可擁有,只能仰望的幻影。

後來的後來,他的明月死了,死在他想要占有明月時。

昏昏沈沈中,有根冰涼的手指放在他鼻下喚他:“師兄?”

他認出了她手指的涼意,想要喚她,卻慢慢,他看到了明月死後的天下之主。

那是一個穿著玄袍的老人,行將就木的蒼老,他擁有了所有,唯獨失去了元後。

他翻看著老人記憶,看著老人死在青年劍下,闔了目。

神虞不敢將神闕帶回觀中,讓莫念取來藥箱,就近尋了一個山洞,將他安置在山洞裏。

她畏寒,在山洞點燃了幾堆篝火,盤坐篝火前,喝著烈酒驅寒。

橘黃的火焰跳躍在她臉上,她身後傳來輕微的窸窣聲,神虞疑惑轉頭看去。

神闕卻已經半坐起來了。

及冠少年眉目俊逸,卻有雙異常蒼老蒼涼的雙眼,他迷離看著她,向她招手:“皇後你來了,過來讓寡人好生看看你。”

神虞靜靜看著他蒼涼的雙眼,慢慢站起身,手中鹿皮酒囊從她手裏墜落,酒水傾灑在篝火上,一陣火花四濺。

驀地,她後退一步,險要站不穩。

神闕眸底帶淚,笑道:“上次寡人見皇後,皇後芳華如舊,這次卻如寡人般蒼老了。”

他動作緩慢起了身,卻不敢離近觸碰她。

他環視山洞,感慨道:“這裏是雲榭天吧?”

他上次看雲榭天,雲榭天還是座雪山。萬裏飄雪的雪山,他踏過每一寸雪山路,路路帶著他與她的回憶,唯獨身側沒了她。

他道:“皇後,寡人前幾日看到紅拂了,她也像皇後一樣老了。”

神虞仍是不敢置信,試探喚他:“鐘離闕?”

神闕用蒼涼的雙眼看她,悲慟道:“皇後還不是肯原諒寡人。”

他知錯了親手殺了傅無疾,可是他青梅竹馬的皇後已經死了。帶著對他恨消失在寂火,決絕到不在人間留下半分痕跡。

神虞心中大慟。

原來是他。

她問:“你可悔?”

前世他被傅無疾蠱惑,放火燒死她三萬山眾,得了天下,想來也不悔的。

她死後,他還是長命百歲的活著,坐擁天下,子孫滿堂。

神闕搖頭。

悔無用。

他得了報應,太子恨他不死,百姓罵他逼死神虞後,他打下了江山,遲暮之年卻守不住江山。

他道:“皇後,寡人沒了你,已經得了報應,若重來一次寡人寧可與你平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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