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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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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廿一,臨淄王攜王妃離京。

已然接近九月,天兒漸次寒涼,早晚風大,夾雜一二秋露,很是淒清。封丘門外,浩浩蕩蕩,成群結隊。雖被廢為臨淄王,前往封地,但是,陛下看在大公主的情分上,賜下諸多寶物、布帛、仆從。甚者,他依舊是拜過宗祠的陛下長子。是以,前來踐行之人也有。

來來往往,悄默寒暄當中,陛下一人站在角樓上觀望。

如螞蟻大小的人群穿梭,只需一眼便能看見臨淄王。一身素衣,不染纖塵。脫去太子華服,卻更為精神了些。

微風襲來,車馬走遠,粼粼車轍之聲緩緩遠去。

楊恭目光跟隨車馬走遠,一陣風倏忽而來,有些冷。一女子自以為悄無聲息地靠近,他知道是崔冬梅,並未遣人阻攔,任由她走到自己身側。

少女順著他目光看去,問道:“舍不得?”

她今日言語柔和,脾氣乖順,不是此前。楊恭意外看她,“是有些。”

崔冬梅順著他的話,坦然繼續,“這也是尋常。養再身旁多年的孩子即將遠行,再也不見,自然舍不得。陛下,你會怨我麽?”

楊恭反問,“你今日怎的了?”

脾氣好得不像話。

小娘子將手放在欄桿,冰涼的觸感襲來,“我今日吃藥了,病好了。”

依舊詫異,楊恭將她的手拿回來,“冷。”

“才八月的天兒,冷什麽冷。”

楊恭輕笑,這才是她,並沒換人,也沒害病。

崔冬梅斜了他一眼,“你笑什麽。”

“我笑,那藥也就管三五句話,多了便失了效用。”

崔冬梅氣呼呼將手從他的手中抽出來,負在身後,不讓他牽著,“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陛下,你會怨我麽?”

“莫要多想,這事只是早晚。”

他在勸她,廢太子並非因崔冬梅,而是太子本性。然則,崔冬梅聽罷,更為難過。心口,好似被撕開一個大口子,鮮血嘩啦啦流淌,入江到海。

不欲讓這等心境占據自己,崔冬梅佯裝高喝,“你還要騙我到什麽時候?若不是因為我,這事肯定不會這般模樣。你騙我,想要我安心,卻是不知,身為局中人,我只能從旁人口中聽得一二分消息,能安個什麽心。哼!”

擺擺手,擦去適才楊恭牽手落下的痕跡,揚長而去。

唯餘楊恭一人,立在習習微風中。

話說這些時日,崔冬梅在清泉宮養胎,起初,不過是香香多說了幾句,崔冬梅一來是不敢置信,二來在起頭上脾氣不好,末了,將趕來笑話她的楊恭攆了出去。她不知該如何面對楊恭,總是說些氣話,惹他不開心,亦或是直接將人攆走。

可,每每夜深人靜,她總是睡得不踏實。

一時想著陛下往昔對她的好,一時想著那夜他的言語,混亂不堪。

清泉宮幽靜,可架不住總有人將各色各樣的消息,送到崔冬梅耳畔。

聽聞越發沸騰的消息,崔冬梅心中擔憂勝過其他。朝中內外,各色言論遍布,說陛下昏庸,竟讓一介女子握在手心者有之,說太子不賢全因皇後有孕者有之,更有甚者,說朝堂不穩,國將不國……

崔冬梅擔憂更甚從前。

及至七月十三那夜,烏雲團團,遮天蔽日,不見丁點光亮。

楊恭於明德殿召見太子,於廢太子一事上作最後的抉擇。

她料像他應當難過,也不想他因著自己,被前朝言論所困擾,打算在浮雲殿等他,好好說道說道這事。卻不想,從午後等到晚霞,一個鬼影子也沒。問了問內外伺候小宮婢,都說沒見過陛下,不知眼下境況。

心覺不好,崔冬梅叫上香香脆脆,尋李申問話。

派人打聽李申在何處,再去三黃居問話,攏共不到一個時辰。待她回到浮雲殿,不及入門就見楊恭大馬金刀,坐在明間玫瑰椅,雙眼赤紅望著她。

偌大的浮雲殿,半個燭火也沒。加之今夜天穹格外黝黑,乍一看之下,這人像是一頭惡狠了的雄獅,靜靜等著獵物上門。

崔冬梅的擔憂倏忽消散幹凈,只剩害怕,腿腳發酸。

不等她尋個助力,這人一陣風似的到得跟前,直勾勾盯著她看,“你去哪裏?”

“我……我……”他瘋了一般出現在眼前,崔冬梅一時想不到該如何回話。

哪知這般模樣更惹惱了他,“刀四現如今已經去了北苑,你還想去哪裏!”

嘶吼出聲的言語,劃破天際。

到了此刻,崔冬梅方才明白,他害怕,怕自己走了,怕再也見不到自己了。

“我不走,我不過是問了李申幾句話,並未有逃走的打算。”

“你問李申什麽?”

“我,”這話該如何出口,她問的可是太子啊!

像是知道崔冬梅心中所想,楊恭一徑問道:“想要打聽太子的消息?!”

這哪是問話,分明是質問。

她不傻,隨即否認,“沒有的事兒,聽他們說在商議廢太子,我問問到了那一步了,何時將他遣出京都。”

一道驚雷,斜斜劃過天際。

楊恭突然醒過神來,如常說話,“你莫要管,這事兒了了,我再來告訴你。”

瞬息之間的轉變,快得捉摸不透。

崔冬梅不敢信,幾分瑟瑟縮縮說:“我真的不走了,你信我。再有,從前是從前,都過去了。我們既然有了孩子,我自然是要和你好好過日子的,再沒有旁的胡思亂想。我是皇後,一輩子是皇後。往後孩子大了,給他選封地,給他選新婦,成群結隊的事呢……”

楊恭將人抱在懷中,一手撫慰她後腦,一手在後背來回安撫。

“不要怕我,不會害你。”

“不是……不是……”

崔冬梅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話。

“不要怕我……適才沒見這人,我怕……”

是夜,崔冬梅別別扭扭吃了晚膳,看了幾頁話本,見楊恭恢覆如初,又想起今夜李申的話,說楊恭思慮好些時日才定下,於明德殿見太子,崔冬梅不好徑直言說這事,拐彎抹角說起孩子好像大了些。

楊恭擡頭輕笑,瑩瑩燭火之下,眸色光亮異常。

“這都快九月去了,自然長大了些。總不能懷了個哪咤不是。”

“陛下說笑話,可見是心情不錯。”崔冬梅靠在他肩膀問話。

楊恭不置可否,“你想問個什麽,一徑說來便是。”

崔冬梅思索著道來,“我想知道太子之事,想知道那夜我和刀四潛入東宮殺人,你為何不偏向我,到了如今不少人說你顧著小皇後,拋棄太子,說你昏了頭了,你做何想法?”

他反手將崔冬梅蔥白柔荑握在手中,捏了捏,“你知道的少,外頭閑話可不止這些,說什麽都有。說我是個昏君,為了個成婚堪堪一年的女子……”

說到這裏,似不妥當,楊恭歇了話頭,

“好了,不說這些,你想知道太子的事,來問我就好,何須耽誤旁人當差呢。”他喝口茶,“臨淄王入夜潛入浮雲殿,我跑馬回來找你,見到了。後來,派人打聽,知道不少。”

崔冬梅不知,他竟然知道得如此早,慌亂之下,縮了縮手,卻被楊恭用力握著,不放開。

“知道了,又如何呢。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道。不知,我們一門心思盼著有個孩子,一起向前走,一起過後半輩子。日子很長,年生日久,有的東西越來越重要,有的東西越來越不重要。

我只需知道,你一直陪著我,一直願意陪著我就好。

可我偏生知道了。貴為帝王又如何,我也不過是個普通人,有癡妄,有不得,有遺憾,還有不甘和懦弱。”

聽到這裏,崔冬梅泫泫欲泣,早些時日心中那幾分不安和不甘,消散幹凈,唯餘綿綿心疼。

“我若是拿著密信,殺過來問你,亦或是去問臨淄王,又能有個什麽結果呢。漫漫長夜,昭昭天明,糊塗一些沒什麽不好。

我活了這半輩子,長姐離我遠去,柳五娘子,不說也罷,而今,我只想將你留下來。

早幾天,你來問我,我定然說不出這番話,我會猶豫,我會徘徊,我會在前朝安定、家國繼承,與你之間,反覆思量,重重考慮。當夜之事,若是重來,不會是那樣,因為我想明白了。

原諒我,好不好,曾經,我在你和旁人、朝政安穩之間,猶豫不決。”

崔冬梅搖頭,不斷搖頭。事出突然,陛下又是堪堪得知,如此行徑雖有欠缺,卻是瑕不掩瑜。

“如今,過去的已然過去,我們一道,好好將孩子養大,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小娘子想來是有些糊塗了,依舊搖頭。

楊恭沒有絲毫不耐,像是知曉她心中所想一般,“傻姑娘,你不點頭麽?”

她偏頭過去,不欲使人瞧見她雙眼微紅,淚如雨下。

楊恭起身,高大英武的身軀靠近,擋去多半光亮,令崔冬梅躲在四下圍擋的暗處哭泣。

“哭吧,沒人瞧見,我們小娘子,還是京都最為耀眼的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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