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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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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6

“母親,早年之事,您有什麽想要說的,一徑與我說便是。”

不過第二日,楊恭便尋到寧安殿,和太後討教。

太後聽得這話,滿口藥汁,霎時間凝固在口中,似那永不斷絕的長河猛然幹涸。

“你說什麽?”太後的言語,很是縹緲,似天際雲朵,沒有一點重量。

楊恭也不拐彎抹角,“從前的事情,母親既然已經告知皇後,也該當知道我是個什麽意思。小時候的日子如何,早已經過去,母親而今是太後,是天底下最為尊貴的女子,該明白,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太後恍惚自己耳朵不好使了,顧不得老嬤嬤勸阻,高聲喝道:“你為個崔二,這般和我說話?你莫不是忘了,是誰生你養你,是誰……”

“有時候,我真想我是個天生天養的,不是什麽楊二公子,更不是什麽陛下。我只想塞外跑馬,快活自在。可我做不到,我有母親,有父兄長姐,有幾個弟弟,還有兒子。早年之事,我多想母親並未留得我一條命在,有時候人沒了,方才是解決之道。”

人沒了,他便可以自由自在,便可以忘卻,更不用在意如今。

在太後震驚當中,楊恭繼續,“可我活下來了,不僅活下來,還成了陛下,天下主宰。高堂尚在,我敬您是我母親,感激您生養我。旁的,權當是我這個人親緣淡漠。”

“你,”太後想要說話,然在楊恭犀利無比的眼神當中,敗下陣來。她這個孩子,當真是丟了,一點不剩。

太後斷斷續續,泫泫欲泣說:“陛下生氣我告訴崔二這些事兒,我無從辯解。我,我只想讓陛下知道,他母親後悔了,他有人疼有人愛,他不是孤苦無依的孩子。即便他如今成親,仍舊是我的孩子。我這個做母親的,永遠愛護自己的孩子。”

楊恭神色變動,露出幾分傷痛,“多謝母親親口告知。”

在太後殷殷期盼的目光中,楊恭再無一絲旁的言語,端端坐著,除開沈痛的神色,和木偶沒什麽不同。

許久無聲之後,見楊恭依舊坐著,不說話,也不離開,太後散去驕傲,像是自言自語說道:“我知道你怨我,本就是我對不住你在先,我不指望你諒解,我只想著,臨死之前將我想說的話,說個明白。我這個老婦,無人傾訴,絮絮叨叨。你若願意聽,聽一聽,若不願意聽,離開便是。”

“我是個無知無能的夫人,聽信跛腳和尚的話,苛待自己的孩子……那日你走後,我當即命人去找你。可是天寒地凍,兵荒馬亂,哪裏尋得見。我處置了伺候之人,給你換了陳設。打開庫房那日,該選個猛虎下山的屏風,還是鵬鯤千裏的掛屏,我思索好久,問了好些人,都沒定下個主意。我這個做母親的,這多年來,居然不知道孩子喜愛什麽,是個什麽脾氣秉性。哼,我不是個好母親……

後來,我聽說柳家五娘子不僅長得好看,更是溫婉和善,極為標致人物。我想著,替你尋個新婦,好照看與你……”

聽得這話,楊恭原本安穩坐著的身子,突然起身,“母親,前朝尚有要事,請饒恕兒子先行離開。”說罷,頭也不回地離開。

唯餘太後掙紮著從拔步床上起身,看向楊恭的背影。他身著紅色常服,軟腳襆頭,革帶束腰,端的是帝王之態。

背影越發遠去,轉過隔斷,出得明間大門,再也瞧不見了。太後明白,他的兒子,再也沒有了,若說往昔,母子之間尚存幾分面子情,而今連這個也沒了。

他長大了,不再需要母親了。

有些東西,遲了一步,便永遠錯了。

話說出門的楊恭,離開寧安殿之後,無處可去。那句前朝有要事的話,本就是虛言,現如今封筆在即,何來這多事務。在皇城之內閑逛一番,打算到立政殿坐坐。

剛走到太液池,得見太子楊琮攜左相散步。二人也瞧見了陛下,當即前來請安。

如此正好,陛下念前幾日崔信父子二人送來了消息,拉著太子和左相,往立政殿商議西北軍政。一路上,三人有說有笑,好不和諧。到得立政殿前不遠處,瞧見崔冬梅拎著個食盒,由丫鬟香香陪伴,等在臺基之上,

三人和諧共處的畫卷,一瞬間消散。

左相是個嘴賤的老狐貍,扯扯太子袖子,“殿下,昨兒的《左傳》,微臣想起還有幾點要請教太子,眼下天氣極好,咱們不若……”

陛下:“左相教導太子數年,緣何才學到《左傳》?找個由頭也該選個旁的。進來議政。”

左相挑眉攤手看向太子,太子無動於衷,僅僅是看了看臺基的方向,而後便跟在陛下身後入殿。

三人當中,陛下遙遙在前,崔冬梅得見後想要走開,卻念今晨陛下見過太後,許是不甚開懷,不忍走開,靜靜等候。

及至陛下上了臺基,崔冬梅請安,“我給陛下準備些吃的,想著天寒地凍,喝上一碗芙蓉羹,暖和些。”不等崔冬梅說完話,陛下示意讓她也入內。

“陛下和太子議政,不妥?”

陛下不以為意,“議西北軍政,你父兄送來的消息,你聽聽也無妨。”

許久不曾有過父兄的消息,崔冬梅高興之下顧不得許多,跟著陛下入殿。

立政殿東側間,有處矮踏,臨窗而立,素日裏陛下於此下棋,聽風觀雨。目下崔冬梅和陛下二人居上手,左相和太子一道居下手,你一言我一語說道西北軍務。每人跟前,一白瓷碗碟,盛有芙蓉羹。

太子聽左相和陛下說話之間,小小吃了一口。綿軟的感觸在口中化開,直達天靈蓋。他借低頭的功夫,趁人不註意瞟了一眼崔冬梅,見她安安靜靜坐著,替陛下再盛上一碗。不久之後,斟茶,換水……

她的一舉一動,全然圍繞陛下,連他們說話之時談及河間侯,也不過是動了動眼睛,一絲旁的情緒也無。

下肚的芙蓉羹,浸染開來,變成滿心的苦澀。

趁左相和陛下說道往事,沒他的份兒,太子神思游走,想起了從前的芙蓉羹。

從前的從前,不知是哪個年頭,他送崔冬梅一只兔子,得了小娘子笑臉,得了一碗芙蓉羹。他還記得,彼時小娘子說,她不精通廚藝,會的東西不多,就這芙蓉羹,還略略拿得出手。

那時候的芙蓉羹是個什麽味道,他已然想不起來,但有一點他能肯定,定然不是苦澀至極。

“看你神思不在,想來是東宮中人照顧不周,昨日說為你選個側妃,盡快才行。”

突然,陛下盯著太子的眼睛,如此說道。太子猛然醒過神來,方知自己犯下大錯,不敢再胡思亂想,應承下來。

誰曾想,陛下下一瞬又說道:“既是側妃,封筆後,尋個合適日子,挑一挑。我朝太子,不能虧了去,若有心儀小娘子,告知與我,或告知皇後也可。東宮太子妃,祈福一月,長進不長進的,是你自己求來的,你看著辦。”

這話,顯然對太子妃極為不滿,太子嚇得連忙請罪,直說回去好好教導,萬不會再出岔子。

太子的話音剛落,聽崔冬梅急匆匆道:“陛下,我方才瞧著,西北軍務已定得不差,太子側妃之事,現下說說也可。左相也在,教導太子多年,在這事兒上頭想來也有自己的看法。”

這話說罷,太子方才明晰過來,陛下方才的話中,讓他去尋崔冬梅說說自己喜歡的小娘子,這……

“此事全憑父皇決斷。”

此言一出,眾人俱是看向太子,一臉驚恐,完了完了。

果然,陛下怒斥:“你個糊塗東西,是你娶側妃,還是後宮納妃。身為太子,行事果決,謀劃先行。昨日已和你說,今兒個再問,你卻說出這等話,你腦子呢?別是被太子妃吃了!”

太子心跳得厲害,方才的話一出口,就已知曉錯了,父皇殺伐果斷,從來看不上柔弱搖擺之人。他的話,剛好落到馬蹄上。他想即刻找補,卻被身後的左相扯了扯袖子。

聽左相道:“陛下息怒,微臣有個主意。太子妃聰慧機敏,沈著冷靜,是為典範,東宮而今缺少的,該是個活潑張揚的小娘子。這,不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遞話遞到這份兒上,太子不是蠢貨,猛地應承,“郭府尹府上六娘子極好。”

許是見他還有救,陛下微微點頭,而後像是不待見太子一般,拉著左相出去明間大殿,商議旁的政務,唯獨留下太子和崔冬梅,這對新進的繼子和繼母。

陛下走遠之後,太子楊琮像是發了瘋,朝崔冬梅說了句,“芙蓉羹極好,卻不是從前的味道了。”

崔冬梅左右看看,見一個鬼影子也沒,低聲呵斥,“你腦子是長到劉三娘頭上了麽?近些時日怎老犯蠢?!你自己想死,別連累我!”

小娘子說話間,一個健步避開,活像是他楊琮是個禍害。

楊琮側頭一笑,像是暗夜中的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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