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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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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8

大鄴的秋獵,在清泉宮以北的北苑。宮妃朝臣,一貫在清泉宮小住,每日開獵,浩浩蕩蕩的隊伍朝北苑而去,迎著霞光,伴著晨露,很是壯觀。眼下的清泉宮,殿宇林立,巍峨雄偉,女眷們由宮婢引路,前往自家院落。

來來往往的人群,間或一二車馬,如此混亂的境況之下,從福王女眷隊伍中走來一個女子。

她年約十六七,一身素白衣衫,縹緲纖細,好似神妃仙子落入凡塵。只見她下得馬車,緩緩伸出手,由小丫鬟攙扶走遠。還未瞧見她面龐,已然有諸多人屏氣凝神,怕一個大喘氣,嚇壞了她。

這娘子未行出去幾步,逢一陣風襲來,吹開她圍帽,露出半張面龐。

清麗婉約,水中芙蕖。

登時有人看得傻眼,有人低聲議論。小娘子整理圍帽,一切不曾發生一般走遠。

及至小娘子背影消失在人群,方有一個年長的武將說道:“這人,這人,像是見過。”

武將夫人一把拽過自家夫君,“不就是長得像那柳家五娘子麽,都多少年的事兒了,還有人記得。這天啊,怕是不太平。”

……

從京都皇城到清泉宮,二十餘裏,一路上舟車勞頓,是以今日並未行獵,不過是各自修整,晚間於高臺歡慶。

福王光明正大帶一個小娘子前來,本無甚多餘議論,可偏生這小娘子生得和陛下此前的未婚妻,柳五娘子,極為相似。這等緋聞軼事片刻之間傳遍清泉宮。

崔冬梅歪坐在長椅上,聽著香香打聽來的消息,“有多像?”

“足足五分像。”香香著急,盼望崔冬梅拿出法子來。

崔冬梅略略思索,“不過是五分,你當陛下眼瞎麽,他能不知道柳五娘子早沒了,而今見到之人再相貌相似,也不過是個贗品。”

香香扶額嘆氣,“我的娘娘,您就不能上點心。您知道這是太子妃的把戲,您還由著她這麽來胡來。”

擡手安撫香香,崔冬梅緩緩道:“這小娘子大庭廣眾從福王馬車中出來,劉三娘敢走這步棋,必然是想和她撇開關系。東宮和福王沆瀣一氣。這事兒,咱們不能去得太早,省的好戲還沒開場,陛下沒瞧見,也不能去得太晚,一切塵埃落定,豈不是便宜了她們。不能著急,不能著急。”

見她說得頭頭是道,香香信了幾分,“那總不能等著吧?”

“晚上的宴席什麽時候開始?”

“戌初。”

崔冬梅抿一口茶,“我歇息片刻,戌正再去。”說著,在香香無奈的眼神中,坦然走向羅漢榻,側躺。

看著自家姑娘坦然的身影,香香急得跺腳,偏生這等時候又不能跺腳,只能氣得捏捏指頭,在一旁幹等。

哪知,睡下不到片刻的崔冬梅,像是躺得不舒坦,一連翻幾次身。香香不敢上前問話,覺得崔冬梅該是嫌棄屋內過於亮堂,悄然走到窗戶下,打算將半開的窗牖合上。一雙手堪堪碰上窗欞,就聽崔冬梅驀地起身,

“香香,去找幾個知道這事兒的老人,帶過來好好打聽打聽。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不能輸了去。”

香香握著窗欞的手一抖,聽得這話,忙不疊轉身,“奴婢這就去。”

清泉宮之內,有幾處宮殿乃先帝在時賜予幾位皇子的永居之所。陛下彼時是二皇子,住在半塘安。而半塘安伺候的,多半是跟隨楊家多年之人,自然知道不少陛下的陳年往事。

陛下早年定親,崔冬梅那時候年歲尚小,知道得不多。只零星記得那是個極好的姑娘,太後領著陛下親自去範陽柳家相看,來來回回好些功夫方才定下。

後來,再次聽聞柳五娘子的消息,便是她體弱,一場病沒能抗住,沒了。

那時,是哪年來著,崔冬梅依稀記得,陛下像是傷心了好一陣子。

不等她回憶過多,香香帶個頭發花白的老媼,急匆匆而來。

“老婦王氏見過娘娘。”

眼前的老媼,頭發花白,雙眼像是蒙上一層霧,迷迷糊糊看不真切。崔冬梅盯著她看了許久,覺得這人有些眼熟,試探著問道:

“你此前可是在萬安楊家伺候的?”

當今這一脈,世代居住於萬安,龍興之地。

老媼張著迷糊的眼睛,梭巡過來,看向崔冬梅,又像是透過崔冬梅看向遠方。

“老婦早年在萬安伺候,是個後院的管事嬤嬤。娘娘那會子來府上,老婦還給娘娘送過茶水呢。”

“是你,我記得你。你在後廚專司做糖餅子,你做的糖餅子真好吃,我到現在還記得。”

老婦歡喜得咧嘴,“娘娘記得那是老婦的福分。我這一輩子就這麽一點本事。而今年紀大了,看不清了,做不成糖餅子了。這糖餅子手藝啊,也沒徒弟。娘娘如今長大了,吃不上了,可惜可惜。”

崔冬梅安慰,“有什麽可惜的,我現在還記得你,還記得你的糖餅子,那就是咱們兩個一輩子的牽扯。”

老婦想要極力看清崔冬梅的面容,一雙昏昏然的眼睛,幾番轉動,卻終究找不到落下視線之地。

幾人又寒暄幾句,崔冬梅才急不可耐問起柳五娘子。

“老婦我知道得不多,我在後廚,不如她們院子當中那些個小丫頭子消息靈通。我撿一些聽來的,不知真假的消息,說給娘娘聽……”

那時陛下不過十七八,兵荒馬亂的年代,楊家在萬安,當屬豪強,有兵有錢,前來投奔之人不少。先帝看重長子,關愛幼子,不上不下的陛下,楊二公子,成了無人在意,只知行軍打仗的彪悍人物。

某日,陛下受傷歸來,院中冷冷清清,幽幽暗暗。家中奴婢怕他一身殺氣,無人敢靠前來伺候,唯獨幾個小廝,忙前忙後,煎藥奉茶。

恰逢楊大公子楊順也在家養傷,許是照看不周,許是根本無人照料,當胸一劍的陛下,堪堪在家兩日,便跨馬而去。待大公子傷好之後,太後才從旁人口中聽聞次子受傷的消息,一瞬之間天旋地轉,萬分悔恨。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母子情分三不存一。好些時日之後,陛下大勝而歸。

太後向他說起柳五娘子。

一個溫柔賢惠,秀外慧中的姑娘。

不知母子二人說了什麽,也不知陛下在範陽見到什麽,總之,他點頭應下這門親事。

後來的陛下,會給五娘子準備禮物,會親自給她描花樣子,會為了去看她,帶一身的傷翻過墻垣送上一束野花……那時候,在後廚當差的老婦也能偶爾得見,陛下選上輕巧的木條,做風箏。那風箏,畫著仕女圖,定然是打算送給小娘子的。

後來的後來……老婦還說了許久,多得崔冬梅半個字也聽不下去。

她捏著衣袖,下了羅漢榻,在空曠舒朗的屋內來回踱步。

腳步沈重,心緒亦然沈重。

劉三娘,真是當得起京都第一才女,直擊要害。

重傷之後得來的情感,本就萬分珍貴,加之陛下為了她沖動,幼稚,不顧儀態,做盡一切年少慕艾之事。如此柳五娘子,就算是個一二分相似的贗品,陛下也定然如珠如寶,萬分珍惜。

崔冬梅嘆息,扶額,不禁想到家中老父親,他若遇上這等棘手之事,該當如何處置呢。

戌初,崔冬梅不等來人催促,由香香、脆脆等幾個宮婢簇擁,一步步朝宴會高臺走去。行路中,清泉宮內花木扶疏,殿宇林立,間或幾只仙鶴裊裊婷婷走來,她俱是看不在眼中。她的心,沈得厲害,重得提不起。不斷感嘆,劉三娘真是個極為聰慧的人物,頭一次出手,便這般厲害。

崔冬梅不想認輸,不想使人瞧見自己的狼狽,更不想劉三娘和楊琮兩人瞧見自己的狼狽。

陛下與她,本就沒有幾分情誼,這門親事,是她自己死皮賴臉得來的,陛下若遇見柳五娘子的贗品,自然會棄了她。若是如此,往後她崔冬梅只能是皇後,只能是母後,只能自己報仇,不能借陛下的手,來多收拾這幾人。

極為憋屈。

今次宴會,她要做點子什麽,讓陛下多多向著自己幾分。

崔冬梅端著京都貴女典範儀態,越過諸位朝臣,走向高臺上並列的帝後之位。一時山呼千歲,舞樂歡騰。借著茶盞的掩護,看向不遠處的福王。

他五短身材,體格健碩,約莫五十來歲。身為先帝胞弟,在宗親當中,很不起眼,平素在朝政上,像是個鋸了嘴的葫蘆。福王身側,是福王妃,落入人群中再也找不見的人物,唯獨她的雙眼,過於清亮,全然不似四十餘歲之人。再往後,便是福王世子,世子妃,以及那個姑娘。

那姑娘換了一身月白衣衫,依舊是素淡到極致,周身上下唯餘腰間一枚玉佩,並無任何旁的配飾。

崔冬梅看了一眼,不由地想到一個詞兒,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

她讀書不多,約莫是這個詞。

她想,陛下當初看上柳五娘子,是因她的性子,還是因她的面容呢?

罷了罷了,不管是什麽,都和她崔冬梅沒有半分相似之處,她還是想想如何以巧取勝,方為上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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