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 107 章

關燈
第 107 章

冷風朔朔, 天氣陰沈。

京城的冬天,到了夜晚,更是侵肌裂骨的冷。

消息傳來的時候,是亥初時分。京城各處, 華燈燦燦。

月下沐浴過, 正在西廂房臨窗的大炕上, 撐著額頭, 對著炕桌上幾張紙看著。上面是自重生以來,歷次神醫為太後診斷的結果,還有她潦草記下的自己所有能想到的前生關於外祖母離世的種種細節。

外頭廊下的燈照亮了半個院子, 經過的丫頭婆子都快步往前, 搓著手,哈著氣。

是真冷啊。

瓔珞帶著婆子拎著食盒進來,對著冰冷的手呵了呵氣,這才從婆子手中接過食盒。

西廂房中翠玨掀開厚重的門簾出來,蹙眉低聲道:“看郡主樣子, 只怕又吃不下了。”

瓔珞一著急, 咬到了舌尖,嘶一聲。她最近舌尖上也起了泡, 上火!別說她,就是翠玨也明顯上火。她們都能看出郡主越來越不安, 這不安跟宮裏的太後娘娘有關,跟宋大人有關。自從今夏那場暴雨後,好長一段時間郡主都多夢難眠,後來眼看越來越好了。可最近, 郡主再次開始做起噩夢來。到了這幾日,郡主連胃口都壞了起來。

“吃不下也得勸著郡主多少用一些!”瓔珞嘶著著急道:“多少吃一些, 潤潤燥去去火,也能睡得好一些。”

翠玨接過食盒,又問了一聲:“宋大人還沒回來?”

瓔珞低聲:“大人還在閣老府上呢,南邊土地一開始量開,大人那邊更忙了。”說到這裏,瓔珞把聲音壓得更低了:“要是大人能搬回來住就好了.....有大人陪著,郡主就不用怕了.....不管郡主擔心什麽,宋大人這麽本事,應該能有法子吧.....”

聞言,翠玨看著瓔珞,動了動嘴唇,最後還是道:“我想還是得看郡主.....”

上次太子府梅園,只有她跟在郡主身邊,她比所有人都更清楚當前局面的覆雜。宋大人再厲害,也是臣。而殿下,是君。

如果君要臣死——

翠玨眼皮一跳,不敢想下去。她緩緩吐了口氣,重新平息了起伏的心緒,這才同瓔珞一起掀開厚簾子,進了西間。

月下還在對著那一張張字紙看。

她一手按著字紙,另一手不自覺摳著炕桌邊緣。

翠玨和瓔珞一起喚了一聲。

月下擡頭,望著她們,聲音輕輕的:“要是荊州這個人,還是沒有頭緒,怎麽辦呢.....”

轉眼正昌七年就要過去了,正昌八年就快來了。正昌八年的冬天——

只是想到,前生得訊後那種錐心刺骨的疼就讓月下止不住顫抖。

她還小的時候,仁宗去世。她只記得那晚皇宮的惶惶,宮人抱著她來到外祖父床前。她甚至都記不清外祖父的樣子,卻始終記得外祖父握著她的手,很緊,緊得讓她害怕。然後突然,外祖父松了手,她還不知道發生什麽,四周就是一片哭聲,墻上是起伏的巨大影子,一片混亂,她怕極了,拼命喊外祖父,外祖父不應她。她往前撲,她怕,她要外祖父保護她。可旁邊人卻抱著她,攔著她,任憑她怎麽往前,都離外祖父越來越遠。

七歲那年,母親去世。那晚她本來正在背書還是不背書之間猶豫,然後陳嬤嬤來了,抱起她進入黑夜。她伏在陳嬤嬤的肩膀上,一個大披風罩在她身上,頭頂。黑暗中,她只覺得整個世界都是一顛一顛的。陳嬤嬤走得特別急,一直對她說“小郡主,別慌”“別慌”.....整個世界都在慌,她耳邊只有“別慌”“別慌”。鋪天蓋地的白,她跪在那裏,看著絡繹不絕的人影,看著那口黑洞洞的棺木。不知道誰往她嘴裏塞了一個什麽東西,在她耳邊說著什麽。下一秒,就是驟然暴怒的父親,地上是她嘴裏吐出的食物,她甚至都沒看清自己到底吃的什麽,人已經趴了上去,倒在她的嘔吐物上。身前是母親漆黑的棺木,耳邊是父親的聲音,“母喪之哀,三日不食,你到底還是不是你母親的女兒!她死了,死了,你還吃得下!畜生不如,你永遠讓人失望,讓人失望......”讓人失望。

九歲,特別特別疼她的舅舅去世。消息傳來的時候,她正跟小洛子學打絡子.....陽光特別好,蜂飛蝶舞。突然之間,他們告訴她,她那個無所不能的舅舅不在了。月下看著自己手中那個覆雜無比的絡子,是她精心給舅舅準備的禮物——平安絡。舅舅出征前,用來絡玉佩的絡子就舊了,可她就是不準舅舅換,她正苦練本事,要送給舅舅新的,可不能讓舅舅換上旁人的.....等到舅舅回來,她看著舅舅垂在腰間的玉佩,還是離開前那個舊絡子——明明已經說好的,不哭了,等舅舅回來,就不能再哭了。月下突然哭得喘不過氣來。

從那以後,一個恐懼就永遠壓在她心頭:外祖母會不會也離開她,像他們所有人一樣,突然就離開她.....

燭火下,月下楞楞的,慢慢道:“一定有法子.....一定有......”

瓔珞已經端出了銀耳雪梨羹,明知郡主根本沒心思吃這些,還是狠心勸道:“郡主別擔心,先吃一些羹,慢慢想辦法.....”

月下在火盆裏點了手頭的幾張字紙,看著它們化作灰燼,這才接過了翠玨手中的湯匙。

瓔珞見郡主這樣,還是聽勸地攪動湯羹,不由心頭一酸,不小心又咬到了舌尖,嘶了一聲。

月下舀起一勺,正要放進口中——

“郡主!——”

一陣冷氣撲進來,是小洛子陡然掀開厚簾子,帶著一身寒氣沖了進來。

瓔珞柳眉一豎,正要吵他,就見小洛子一張臉蒼白如鬼。

連進來的步子都是虛的!

瓔珞心頭一提,就聽

嘡啷一聲——

郡主手中湯匙掉在了湯碗裏,她看著小洛子:“出了什麽事?”

小洛子再也撐不住,往地下一跪,聲音裏仿佛含著血氣,望著月下:“郡主,小丁子——,出事了!”

月下再次攥緊了炕桌沿兒:“誰?什麽事?小丁子現在在哪兒?”

“郡主別急——”小洛子這樣說,可卻幾乎好似咬碎了牙,“小丁子回來了.....”他擡起的眼睛含著淚,又幾乎要冒出火來,“是祁三,是他!”

說到這裏小洛子似乎再也無法繼續說下去。

月下已經下了炕,翠玨和瓔珞忙扶住。

她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盯著小洛子。

瓔珞能感覺到月下的身子都在顫,忙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你倒是說呀!”

翠玨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也直楞楞盯著小洛子,手死死攥著帕子:如今,祁國公府本就與趙閣老和宋大人這邊勢同水火!太子殿下又——!眼下,兩邊好歹維持著表面的安穩,就是太子殿下,也不能貿貿然就動手做什麽!

翠玨可太怕兩邊萬一有點什麽,只怕危如累卵的局面就一下子失衡,到時將會如何,她不敢想!

月下沒說話,一雙眼睛盯著小洛子,等他回話。

小洛子一咬牙哭道:“小丁子晚上從內書堂回來,中途被祁三的人綁了去,把他——”

說到這裏小洛子把唇都咬出了血:“奴才帶人找到他的時候,小丁子下身都是血!”

翠玨和瓔珞還不明白發生什麽的時候,月下已經白了一張臉,整個人都在顫抖:“請大夫沒有?請可靠的人來看。”

小洛子幾乎要哭出來:“郡主放心,請了咱們信得過的,嘴緊。”

月下一張臉冷白如雪:“他——”

小洛子哭道:“郡主,小丁子說是他不好,惹了禍,讓郡主別、別擔心,會、會好的......”

月下目光漆黑,問:“祁三,人呢?”

小洛子哭得更兇了:“都進了太子府了!說是醉酒認錯了人,犯了錯,找太子請罪去了......”

房中安靜,只有小洛子的哭聲。

翠玨和瓔珞也跟著白了臉。

月下已經止住了顫抖的手,輕聲道:“為我更衣。”

翠玨聲音緊繃得發顫:“郡主,已過了亥時了。”

月下嗯了一聲,道:“更衣,去太子府。”

說著看向翠玨:“天色晚了,就不要驚動旁人了。”

聽郡主這樣說,翠玨就是再擔心,也無話了。

一直到翠玨和瓔珞為月下系上鬥篷的時候,月下的面色還是毫無血色的冷白。

她的目光漆黑,如同冬日的夜。

翠玨不安極了:“郡主?”

月下轉過沒有血色的臉,看向她,輕聲道:“別怕,有我在。”

*

太子府中

哭天搶地的祁青斌剛剛下去,就剩下一旁的祁白芷和上首的太子蕭淮。

秦興低著頭,抱著拂塵,站在一邊。垂下的臉上,一副牙疼的表情。

祁白芷先開口:“殿下?”

蕭淮不耐煩道:“他既有膽子做,就自己擔著唄。最多一頓抽,又死不了!大晚上,往孤這裏跑,算怎麽回事!”

祁白芷輕聲細語道:“三哥皮糟肉厚,給郡主打一頓也沒什麽,也不是沒打過。只不過,如今為了下頭一個閹人,祁國公府的三公子都得受鞭子了,傳出去,國公府的臉面——”

蕭淮更煩了:“既要臉面,早幹什麽去了!京城南園,要什麽樣的沒有,他臉都不要了,隨便去挑唄!動誰不好,動她的人?”

祁白芷越發輕聲細語了:“殿下這是不管了?”

“孤管不了!”蕭淮嘖了一聲,“帶回去,交給國公爺,該罰該打,自有國公爺做主。”

祁白芷慘然一笑,看向蕭淮,柔聲道:“只怕三哥這會兒出了太子府,根本到不了國公府。”

蕭淮嘁了一聲:“都說了皮糙肉厚,依孤看,臉皮也厚得可以!就是當街給抽一頓,放心吧,朏朏那點勁兒,抽不爛他那身厚皮的。而且,別看朏朏任性,她心裏比誰都有數,就是為了太後安生,她也不會真把人怎麽樣。”

“殿下,就一點不為國公府的臉面——”

蕭淮打斷她的話:“不是孤不考慮。是他做出了不要臉的事兒,國公府一再縱容,就得跟著丟臉。”

書房安靜。

祁白芷擡了頭,看向蕭淮,輕聲道:“為了我呢?”

蕭淮看著祁白芷,挑了挑眉。

祁白芷秀美的臉上畫出一個淒楚的笑容,眼中淚瑩瑩的,卻控制著眼淚不肯落下:

“打小就是,郡主不高興,臣女為殿下哄著。郡主喜歡的東西,哪怕臣女再喜歡,都會讓出去。郡主跟殿下鬧脾氣了,臣女替殿下從中調和,非等郡主再笑了,臣女才放心。人人都當臣女是未來的太子妃,臣女也一直為了當一個合格的太子妃努力著,無論學什麽,臣女都努力學到最好。可殿下一句話,臣女就要為殿下百般設法,送郡主上位。”

說到這裏,她的聲音幾乎都是顫的:“臣女知道殿下的心意,只要殿下高興,臣女做什麽都願意。只是——”

她閃著淚光的眼睛看著蕭淮:“殿下,郡主是您的妹妹,我也是呀。能不能有一次,只要一次,殿下您站在我這一邊。”

祁白芷含淚道:“臣女不願意殿下為難,不會提出其他過分的要求,但對方就是一個奴才,臣女就希望殿下這一次站在臣女這一邊,護著臣女的三哥,就這一次,偏袒臣女一回,都不行嗎?”

夜色幽深,總是端莊得體的祁白芷第一次帶出了顫抖的哭腔:

“臣女沒有郡主的好命,註定是那個不被偏愛的。”

“可是,表哥,至少這一次,也讓我知道,我也能任性一次。”說著祁白芷跪下,伏地叩頭,淒楚道:“殿下,請為臣女,護一護臣女三哥吧。”

燭火跳動。

書房安靜。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