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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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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落日熔金。

宋晉步出崇政門, 果然見到郡主的馬車遠遠停在一側。

此時的崇政門前正是下值官員正多的時候。一眾等待的車馬轎子之中,最安靜處郡主府那輛華麗的馬車最為惹眼。無數目光,從那輛惹眼的馬車看到這位步出崇政門的年輕左侍郎!

幹得好和長得好人家都占了,最後娶得還好!人跟人, 真是沒法比。再不肯承認的人, 也免不得心裏酸溜溜的。

諸人見到宋晉, 紛紛向其拱手。

同樣在這個時候出宮門的還有祁國公府大公子祁青宴, 身旁簇擁著不少人。這時也註意到了前方那輛京城無人不知的馬車,祁青宴看向了宋晉,拱手道:

“宋大人。”

宋晉回禮:“祁大人。”

旁邊人俱都註意到了這兩人的相遇。說也奇怪, 明明這兩人為同年, 同榜進士,又是同齡人,還都起自翰林院,入了戶部,但諸人印象中, 這兩人好似顯少同框。

細想又好似並不奇怪, 除了前述共同點,這兩人便再也無共同點了。一個是毫無根基的寒門出身, 另一個卻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高門貴公子。同樣中進士那一年,一個還是諸人背後議論的地方窮書生, 一個已經是祁國公府未來的接班人,日常往來非富即貴,不僅有祁國公這樣的親爹,還跟著親表哥太子殿下辦差, 又得陛下不時接見指點。那位跺跺腳就能震動半個朝野的九爺,是他的親叔叔。

當時京城年輕一代最受矚目的就是這位祁國公府大公子, 如此出身,讀書也不壞,還能中進士,又兼儀表出眾。一眾世家公子中,屬實算亮眼了。

即使學子中殺出宋晉這樣一匹黑馬,也不能動搖這位國公府大公子的地位。別的不說,鄉野出身的宋晉,少大儒指點,雖才幹驚人,但在學理清談、著書立說方面就差從小大儒教導出來的祁國公府大公子遠了。

哪次辯理清談,都能見到祁家公子誇誇而談。這樣的場合,卻鮮少見到宋晉的身影,可見就是藏拙了。畢竟學養這個東西,是需要打小涵養出來的。至於宋晉,聽說一直到十三歲都還不曾入學呢。天才是天才了些,但有些東西卻是速成不得的。

這也是即使祁青宴比宋晉有種種不如,在文人中前者所受追捧卻更甚的原因。文人清高,自不會承認這種追捧中有權勢的因素,但無疑這一因素也同樣重要。

只是眼下,宋大人這一不能明言的短板,似乎因為明珠郡主在悄悄補上。

崇政門前諸人此時打量的目光後是浮動的心思,尤其是親眼見到宋晉登上了郡主府的馬車。

*

馬車內

月下先還微微蹙眉,似在苦惱,一見宋晉立即道:“大人,那羅大人日日這時候留你,你怎不早說?那些人如此為難你,你要告訴我!”

一張堪比花還嬌嫩的臉一本正經提醒,認真得令人心頭輕跳。

宋晉擡眸,頓了頓道:“官場做事,自來如此,倒也說不上什麽為難不為難。”

月下想到那個大腹便便專會欺下諂上的左侍郎,又想到烈日下枯等的宋大人與閣樓內小扇輕扇閑敲棋子的宗親皇族,哼了一聲,“我不管!再有這樣的事兒,大人跟我說!不正之風我是正不了,但誰敢不這不正之風吹到我的人身上,我有的是法子要他們好看!”

明明是一張明艷嬌軟的臉,此時偏偏做出一副心狠手辣的樣子,偏偏眼睛幹凈如水,明亮如落入星辰。

宋晉微微垂目,抿住唇角。過了一會兒,才擡眼再次看她,輕聲道:“多虧郡主。”

宋大人說多虧她哎!

能退北蠻打倭賊逼退貪官無數的宋大人,多虧她?

月下倒是想壓住唇角,可她壓不住!一張小臉上的激動和得意爭先恐後,要從她的眉梢眼角往外躥!

暈乎乎地還要言不由衷地謙虛:“我也、也沒做什麽.....這都是,這都是我身為郡主應該做的,不算什麽,不算什麽!”

可心裏卻在吶喊:宋大人多虧我哎!宋大人青史留名的那一天,是不是旁邊也能加一個我明珠郡主的註,不用多,半頁紙就行!

一雙半擡起的杏眼中光彩四射,似星河墜入,翹起的唇角猶如嬌花綻放。一張精致到難描難畫的臉,生動明媚。

宋晉再次輕輕斂目。誠心誠意道:“郡主很厲害,做得比一般人都好。”

這——

來自宋大人如此誠懇的誇讚,她再推辭就不禮貌了吧?月下被誇得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表面含羞,默默接受,內裏心花怒放,確定了自己必須努力占據半頁青史,她要做史上占據頁面最大塊的郡主!

馬車平穩往前,傍晚的風撩動碧色盤金車簾。

宋晉這才輕聲詢問:“郡主方才為何心煩?”

月下一下子又想到了翠玨的提醒:明日是安夏日。

安夏日開始,宮廷可以開始用冰。但在大周朝,安夏日也是出嫁女兒回娘家的日子——

想到這裏,月下努力讓自己高興起來:“早就不煩了!”又道:“大人,我帶你去看好東西!再多心煩,到了那裏,都會忘記呢!”

宋晉看月下樣子,輕輕點了頭。

馬車進了滄浪園。

越往前走時安和星遠越狐疑。等到馬車停下的時候,時安和星遠的狐疑已經都到了最頂峰:怎麽是這裏。

宋晉一下馬車就是一頓。

月下扶著小洛子下車,立即道:“大人不要小瞧這裏,初看平平無奇,再看不一樣哦!”

花木掩映下平平無奇的亭子,平平無奇的湖泊。

時安和星遠對這地方再熟悉不過,很認同郡主的話,初看——平平無奇。

再看——

就聽郡主興奮道:“大人快看呀!”

時安和星遠順著看過去:就見湖水深處,草木掩映中,悠悠游出了那只平平無奇的野鴨子.....

如果不是早就伴著大人來過幾次,郡主這樣歡喜的目光會讓他們以為也許裏頭會游出一只大象或者一只老虎.....不

然到底為什麽呀!時安和星遠都有些不明白,他們大人喜歡看這只野鴨子就算了,他們就當大人是在這京城富貴地懷念家鄉的野鴨了。

可,郡主到底稀罕的什麽?!

那就是一只野鴨子呀!

月下一臉期待又小心翼翼望著宋晉的側臉,“大人,您喜歡嗎?”

宋晉目光望著那只緩緩游動的野鴨,湖心帶起一片片漣漪,起來又消散,再起漣漪,層層不斷。

他轉臉看向月下,“喜歡。”

“真的喜歡?”

“真的喜歡。”

月下頓時高興極了。

他們身後時安和星遠一臉想不明白,小洛子和小安子就不一樣了,一臉淡然。

小洛子:宋大人果然是自己人。雖然看不明白郡主看上的野鴨子哪裏特別,但宋大人把喜歡表現得如此真摯!在討郡主歡心這條路上,已經快趕上我小洛子了。果然是能中探花的大人呀!

小安子:所以,這只鴨子到底怎麽了.....每次郡主興奮地喊看,要不是實在不愛說話,小安子真的很想一連三問:看哪裏,看什麽,然後呢。

一群人便都在月下歡快的“看”“快看”“它還會轉彎呢”中,齊刷刷盯著湖心的野鴨。

“啪嗒”一聲。

小洛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濕的。

“啪嗒、啪嗒”.....

他一下子反應過來:下雨了!

不知哪裏飄來的一塊烏雲,才晴得正好的天說下雨就下雨,雨點子還怪大。

小洛子立即沖郡主方向:“郡主,快往——”

就見宋大人已經不知從哪裏變出來一個鬥篷,展開在郡主頭上。

小洛子腳步一剎,那句“快往亭子裏避雨”也噎住了:宋大人已經護著郡主往亭子方向去了。

轉眼之間,豆大的雨點子就接連落了下來。

月下還沒完全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呢,就聽身邊宋大人一句“郡主,得罪”,一片鬥篷就遮住了她的視線,擋住了她的小鴨子。

她正想說話,就感覺到宋大人整個人都籠罩過來,近到她的鼻端充斥著來自宋大人身上的墨香。月下一下子就把自己要說的話忘了,頭腦昏昏跟著宋大人往前走。宋大人連同那片鬥篷把她與外面世界隔絕開來一樣,她耳邊只能聽到外頭小洛子他們慌亂的腳步聲。

月下擡頭,入目是宋大人精致有型的下頜,線條分明的薄唇,挺拔的鼻.....

“郡主,到了。”

背部被一只手掌輕輕一推,月下才發現自己已經進了亭子。

小洛子正圍著她檢看。一亭子人中,只有她全身幹凈清爽,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淋到了雨水。

好在亭子近,又是夏日。

只有宋大人因為護著她,走得慢了些,半邊身子都濕了。猶有雨水順著他輪廓分明的臉龐滑下,在下頜處匯聚,滴落在半濕的前襟上。

月下忙推小洛子。

小洛子確定郡主一點事都沒有,忙用手中帕子要為宋大人擦雨。

宋晉輕輕一擋,溫聲道:“無妨,我自己來就可以。”

順勢抽過小洛子要為自己擦衣的帕子,“有勞了。”

一番收拾,亭子裏安靜了下來。

月下還擔心宋晉,就聽宋晉示意她看湖面:“郡主看,它多快活。”

湖中,落下的雨點激起一片又一片漣漪,小鴨子在其中打著轉嬉戲。

月下看得目不轉睛。

宋晉立在她身側,同樣靜靜看著。

雨越來越大,雨點子打在亭子上,落在水中,樹葉上,草木間。耳邊是嘩嘩的雨聲,鼻端是泥土的味道,是草木生發的味道。

幾人所在的這方亭子好似雨中一葉扁舟,幹凈,輕飄。

宋晉把披風折起墊在石凳上,月下坐下,靠著朱紅欄桿,側身向著湖面,靜靜看著這一方雨,還有雨水中那只小鴨子。

隨著雨又大了一些,小鴨子甩了甩頭,往樹叢深處游走了。

“它回家了。”

月下輕輕道。

“是。”

宋晉輕輕回。

月下轉臉,看向宋晉。

把他這個人再次看得清楚,仿佛兩人之間又一層隔閡消失了。

她不由想到她初見宋晉。

宋晉這樣好看,即使是前生,她也不是一開始就跟他作對的。很長一段時間,她是很註意父親這個學生的,幾次裝作不經意與他說話。為了那無法對人說出口的原因,她分外註意他,她想知道——

她想知道,到底是怎樣一個人讓父親這樣讚揚,歡喜。

她幾次都聽到父親書房裏傳出的笑聲,父親的笑聲。這於她來說,陌生極了。帶來這一切的,就是這個好看的外地來的儒生。

她偷偷看他。

宋晉突然開口,讓月下心頭一跳。

“郡主當時,為何執意想要買下臣的那只大青騾?”

哦,月下想起來了。

在更早的時候,在她還沒有註意到父親對宋晉的格外青目的時候,她就已經跟宋晉說話了。

隔著悠悠歲月,她想起兩人的初見。

亭外雨聲嘩嘩。

亭中月下想到當年。“它的眼神——”

說著月下對著宋晉努力模仿當年大青騾打動她的眼神,“它就那樣看著我.....這樣.....我覺得它有話跟我說,不舍得我走....又、又這樣,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宋晉看著眼前人努力學著她所看到的青騾的眼神。

黑白分明的眼眸,好似籠著一層霧汽,濕漉漉地望著人。浸染著淡淡的眷戀。

宋晉微微移開目光,“臣知道了。”

月下立即道:“它都這樣了,誰能無動於衷呀。”

“是。”

宋晉輕聲回。

“話又說回來,你的騾子真的很會裝可憐。”月下說著還點了點頭,“有次它看著我的發釵露出那種表情,我差點就想把發釵拔下來送給它了.....”

一旁小洛子唇角抽動:差點?

郡主分明拔下了發釵放在了騾子吃草的槽子裏,要不是負責餵馬的及時發現,宋大人那匹已經到了歲數的老騾子,只怕就不能那樣安安靜靜地老死了.....

宋晉頓了頓,“郡主也很會。”

“嗯?”

“扮可憐。”宋晉聲音很低,月下還是聽明白了。

她向宋大人解釋:“我也是沒辦法,我也是發現我皇帝舅舅特別吃這一套,才苦練的本事.....跟你的青騾沒法比,我是自學成才,它是渾然天成。”

她聲音本就輕,說到後來更輕了。她口中的皇帝舅舅,是先帝武宗。

雨聲嘩嘩。

月下振作了精神,分享秘密一樣小聲道:“而且太後娘娘也吃這樣可憐巴巴的眼神,不過也就是小事有用,真大事,太後不許的,再怎麽裝可憐都沒用了。”

“怎樣的小事有用?”

見宋晉感興趣,月下認真回:“比如,打了祁家三公子這樣的——小事?”

亭子裏時安給口水一嗆,硬生生按住,垂下的臉憋紅了。原來明珠郡主管她十五歲那年帶人套麻袋打了祁國公府那位三公子那件事叫——小事啊!果然還得是明珠郡主!

月下輕輕瞟了宋晉一眼,生怕他問“怎樣的大事沒用”。那就要說到他們的這紙婚約了,就是她怎麽求都沒用的大事。月下不安地咬了咬唇。好在宋晉並沒有問下去,而是輕輕帶開了話題。

不覺間,雨停了。晚霞又現。淡淡霞光瀉在新雨後的湖面草木上,輕悠悠的波光漣漪蕩漾在朱紅色的亭木上。

亭子中宛如動人的畫面,男子是微風吹蘭杜,女子是霞光滿身,嬌艷無雙。

月下從未想到有一天自己能這樣心平氣和地與宋大人閑話許久。

好一個盛夏晚晴天,讓月下連第二日要回尚書府的不安都暫時擺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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