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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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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夕陽沒入山後, 只留最後一抹餘暉。

餘暉中,宋晉一身圓領緋紅官袍,玉帶束腰,右手提著一個方正食盒。是清風樓新出的點心, 十二枚形態各異的桃花糕。

此時宋晉腳步頓住, 擡手止住一旁的時安。

遠處, 郡主的上馬凳已經擺下, 一足踏上的郡主,卻被從宮門快步而出的人攔住。

大紅盤金龍紋錦袍,張揚熱烈。

雖只能看到遠處殿下的大紅背影, 時安已看呆了。

值守宮門的侍衛平日一向威嚴、漠然, 目不斜視。對於從宮外進入這道宮門的人來說,頂盔帶甲的宮衛猶如天兵一樣的存在,經過的人從來不敢停留、直視線。而此時這些在時安心中天兵天將一樣的存在,個個按刀躬身俯首簇在太子殿下身後。

那些平日趾高氣昂的宮人也都跪伏在地,周身透出的都是卑微和恭謹。

這座巍t峨宮城前, 所有時安曾敬畏和恐懼過的, 在那位錦袍殿下面前,俱都俯首。

原來這就是——太子。

這一刻, 明明隔著這樣遠,時安卻被深深震撼。

時安眼睜睜看著他們大周最尊貴的殿下被郡主一把甩開, 看得時安眼皮一跳,目光掃向後頭烏壓壓跪著的侍從,頂盔帶甲的侍衛。

哪知殿下似乎並不以為忤,反而依然上前似乎要跟郡主說什麽。

然後時安眼皮再次狠狠一跳, 他就見著郡主猛得甩下了車簾。車簾差點打到殿下臉上!

時安跟著不由小小“哎呦”一聲。

可殿下不僅沒有生氣,反而側身敲了敲車門, 對裏頭說了句什麽。隨後,一名小太監上前,把一個四層金絲楠木食盒交給了郡主的車夫。

時安一下子就認出那是清風樓專門給貴人準備的食盒:食盒上是四季花圖案,內中是此次新品糕點的全部品種,四季花朵,正好裝滿四層食盒。

這樣一套,平常人就是拿再多銀子清風樓也是不賣的。這是專門給貴人準備的。至於這貴人得多貴,別說他們大人這樣的三品,聽說就是溫尚書的夫人想要一套,清風樓都推說已有貴人訂走了。

眼下時安算是知道這能得一套的貴人到底得多貴了。他不由看向了身旁的大人,宋晉靜靜看著,眉眼安靜極了。

天色已經揉進了灰藍,暮色籠罩著安靜的宋晉。他的長睫好似棲止的蝶,似乎停在那裏,不會動。長睫下淡淡的眸子,平靜如水,無波無瀾。

只是靜。

靜得讓時安心頭湧起一股莫名的酸澀。

時安視線下移,就看到了大人手中那個一層食盒。還是大人利用午歇時間親自往清風樓去買的。時安不知道大人怎麽買到的,他只知道他上午去的時候,清風樓已經掛出了售罄的牌子,說是這新品四季花糕已經訂到了七日後。

對比太子殿下讓人送上的那個四層食盒,他們大人費盡心思得到的食盒顯得那麽伶仃。時安眼皮再次輕輕一跳,明明已經無數次面對過這京城逼人的富貴,這一次他的心還是被狠狠撞了一下。

郡主的馬車已經離開了。太子殿下也登上了太子府的馬車離開了。兩輛同樣富貴逼人的馬車,駛入了遠處暮色之中。

暮色四合。

時安悄悄看向自家大人。

星遠久等不見人來,這時趕著藍布馬車過來了。

莫名地,時安不由又往遠處望了一眼。那裏只餘下暮色,已無那兩輛整個京城最華麗的馬車的影子。

星遠笑嘻嘻道:“大人,回家不?”

宋晉頓了頓,也笑了,輕聲道:“回。”

時安忙跟著大人上了馬車。

好一會兒馬車上都沒人說話,只有星遠哢嚓哢嚓啃花生的聲音。時安看了一眼大人輕輕闔目的樣子,瞧瞧擡腳踢了一下星遠。

“哢嚓”,又一個花生殼被咬破,星遠含著咬開的花生楞道:“咋了?”

時安看星遠這沒有眼力勁兒的樣子,一下子又閃過方才那些跟著殿下一個比一個有眼色,一個比一個恭謹的從人,他瞪了星遠一眼。

星遠更楞了,掏出花生:“給。”

時安:.....

見時安臉色難看,星遠不敢動了,連嘴裏的那顆花生都不敢咬了,一臉不明所以,可憐巴巴望著時安。

時安壓著聲音道:“就知道吃!”

星遠立即委屈地把嘴裏花生仁吐到手心裏,小聲道:“我不吃了。”他心道,一定是自己今兒哪裏沒註意好,是不是給大人丟人了.....是不是中午的夥食有燉肉,他吃得太高興,給人看見笑話他們府裏了.....

越想星遠臉色越白。他是知道京城那些人笑話起人來多刻薄的,他可不想因為自己給大人和他們府裏丟人。

就在星遠快要哭出來的時候,一盒點心被輕輕推到他面前。

星遠一看居然是眼下京城最有名的糕點,不敢動了,楞楞看向自家大人。

宋晉輕輕揭開食盒,摸了摸他的頭,輕聲道:“吃吧。”

時安忙道:“公子?”

宋晉親自拿起一塊遞給呆呆的星遠,“吃吧。郡主願意看你們吃的。”

就那麽幾塊茶糕,她明明當寶貝一樣,卻還是會勻出兩塊留給那兩個小太監。宋晉的視線從盒中桃花糕轉向了車窗外,修長的手指挑起青布窗簾,車外夜幕已徹底來臨。

他輕聲道:“郡主她,不需要了。”

*

夜已經深了。

天空中寥寥落落幾顆星子,也似被夜雲遮住,看不分明。黑暗中樹木愈發像一大團陰影,連葉子都紋絲不動,沒有一絲風。

月下在金絲楠木拔步床中翻來覆去睡不著。一會兒抱著被子翻來翻去,一會兒索性把被子推開,抱著枕頭.....一會兒仰躺著張開手,一會兒又趴下壓住一側臉。

外間蠟燭燃著,隔著鏤空的窗格和層層紗帳,隱約的光亮透入,拔步床內不至於黑得什麽都看不見。

窗扇明明開著,月下借著隱約的輪廓瞪大眼分辨出黑暗中的紗帳紋絲不動,這讓她更覺得熱了。她再次翻了個身。

睡在碧紗櫥內守夜的小洛子這時候起身了,把蠟燭移過來。

朦朦燭光一下子鋪滿內室,月下終於毫不費力地就能看清翠紗帳了:果然一動不動。

小洛子已經拿著一柄團扇進入了拔步床內,輕輕一擡手,送來了清涼的風。

月下緩緩呼出一口氣,覺得胸口都舒服了好些。

她終於安穩了。趴在床上,一邊臉壓著。

月下看著斜簽著身子坐在床沿的小洛子,明明比她這時的年歲還小,此時卻耐心十足,周到地一手扇著風,一手撿起了被她蹬到一旁的被子。

她一下子又想到了前生與小洛子的最後一面。被涼風驅散的陰翳又掠過心頭,月下咬了牙。

“郡主,可是有心事?”

月下起身,盤腿坐在床上,拿過了小洛子手中的扇子,隨意扇了兩下,問道:“神醫那邊怎麽樣?”

“郡主放心,已有兩位在進京的路上。”

月下點了點頭。“小丁子.....還沒找到啊.....”

小洛子撅了撅嘴。“沒。”

夜深人靜,小洛子終於沒忍住問了:“郡主啊,小丁子到底是誰啊?”

月下看著小洛子。

前生就是小洛子把小丁子帶到自己面前。“不算機靈孩子,勝在老實,忠心。”“這孩子算是有點子造化吧,至少遇到了我,不然只怕宮裏就沒這麽個人了,亂墳崗上又多了個餵野狗的.....”

今生的小洛子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其實豎著耳朵等郡主的話。

月下輕聲:“入宮的年紀跟你差不多,該是跟你當年差不多又小又瘦,皮膚跟你差不多白,沒你這麽好看。”

一連三個“跟你”差不多,讓小洛子抿了抿唇,聽到了最後那句小洛子才露出了笑意。“郡主快別這麽說,郡主看上的人,肯定比奴才強多了。”

“可你才是我看上的人呀。”而小丁子,是你看上的人。

小洛子唇角的笑意更濃了,心裏那點子芥蒂也瞬間消失了。暗暗道,他與郡主是打小的主仆情分,什麽小丁子小錘子都別想動搖他小洛子的地位。

月下問:“什麽時辰了?”

“已經三更了。”

突然想到什麽,月下又問:“你說宋大人這時候睡了嗎?”

“明兒是上朝日,寅初就得候在午門前,這時候怎麽也該睡下了,不然怎麽起得來。”

月下壓低聲:“咱們看看去!”

“看?看宋大人?”

月下亮著眼睛,點頭。“悄悄地,不要驚動任何人。”說著她往拔步床旁金絲楠木衣架子上一指。

上頭掛著她的衣裳:一套瓷秘色軟羅衫裙。

小洛子抱了過來,服侍月下換上。他手非常巧,迅速為月下松松挽了發。趁月下悄悄對鏡的空兒,他忙閃出房門,對已經被驚動的小安子噓了一聲,囑咐:“郡主要悄悄的,你們都不許知道!”

“巡夜的婆子呢?一準會驚動人的。”小安子提醒。

小洛子嘖了一聲,“你悄悄地去,讓她們繞著郡主悄悄地巡啊,郡主要悄悄地!”

於是月下同小洛子這一路,果然悄悄地。

小洛子打著燈籠,陪著提裙輕手輕腳的月下繞過花墻,往西邊院中宋晉書房去了。

夜深,天似穹墨,只有他們手中一燈如豆。

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安靜。守夜的婆子特特熄了燈,在黑暗中悄悄縮著身子,探頭悄悄地瞧過去,遠處那一點燈火照出了他們那位神仙似的郡主,看得人t心頭又輕又軟,覺得這夜都活潑了。

一過最後一道小門,隔著一片黑暗,月下看見對面書房,依然亮著光。

此時已子正。就是這時候睡下,到明日侯在午門前,也只有不到兩個時辰好睡了。

“原來這就是宋大人說的‘睡得晚一些’.....”月下望著另一頭微弱光亮,喃喃道。

“長此以往.....”

前生秋狩獵場的宋晉又浮現在眼前,蒼白,冷峻,清瘦。

月下來到書房門口的時候,時安正靠著廊柱打瞌睡。突然靠近的亮光,讓他還以為是大人終於準備歇息了,揉揉眼嘟囔道:“大人您.....”

終於看清眼前的人,時安含混的嘟囔一滯,立即:“郡主?.....郡主!”

書房的門半開著,足夠月下看清書案後執筆的宋晉。一旁蠟燭只剩下短短小半截,凝結的蠟油掛在燭擡上。

聽到動靜,宋晉擡頭。

月下目光與宋晉半空相遇。月下身子不覺一顫。

宋晉猝然擡首看過來,目中猶如結了薄冰的湖面,不帶任何情緒,沒有一絲溫度,透著淡漠和疏離。仿佛目光的主人與這熱鬧世間沒有分毫聯系,完全置身繁華之外。

明明是燥熱的夏夜,這一刻月下沒來由覺得一涼。

一切只是瞬間,也許根本是深夜的錯覺。

待月下再看過去時,宋晉疑惑輕聲:“郡主?”

目光溫和,安靜,帶著一貫能撫人心的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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