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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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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麟

父親離世十年後,我才從黑洞的引力褶皺中脫身,再次回到地球。宇宙裏的片刻停擺,地球已經從時間的軌道滑過二十年。

真正的“銀河港”已經在月球上建成,我在這裏中轉,坐上通向故鄉的輕軌。

在沒有我的日子裏,父親想必並不孤單。他是個天才,開啟人工智能大爆炸的時代,他將他和我母親的名字,留在和他有關的一切之中。

你看,銀河港上的紀念碑,“祁蔚&張以舟”。

父親這個瘋子,強迫整個世界相信我母親還活著。

***

由於我的檔案早已封存進二十年前宇宙開荒的戰亡名列之中,星際聯盟未能及時找到我的緊急聯絡人,將我的消息送達地球。

回到幾乎不曾變樣的家中時,沒有親人向我張開迎接的懷抱。

幸好,海州百層高的建築之間,老式樓“泛雲際”依舊沒變樣。我家門口的人體信息審核儀還能認證我的信息。我推開門,年輕的母親正在屋內吧臺轉酒杯,看瓶子,是能把父親灌醉的量。

陽臺上的水仙和仙人掌依然活得很好。仿佛二十年,只不過是我出門玩了半天。

母親望見我,推開杯子,笑吟吟地走到我面前,“小寶,你回來啦?這一次星際航行玩得開心嗎?”母親張開手臂,揉著我亂糟糟的腦袋,將我埋入她懷裏。

“媽媽。”

我嗅到母親身上的氣息,從未如此感謝父親的偏執。

“嗨,小寶。”父親的身影出現在沙發上。他不是我離開時,鬢發花白的模樣,而是三十九歲風華正茂的時候。那一年我母親三十三歲。

母親偷偷告訴我,你爸半瓶沒喝完,就醉過去了。

“蔚蔚,我沒有醉。”父親招手,母親就過去,彎腰親吻他的額頭。

以前我總是對這樣旁若無人的親昵發出抗議,畢竟我直到二十一歲才談上戀愛,還很快因為“異球戀”而被女生踹了。

我從冰箱裏翻找到一瓶冰汽水,單手開蓋後,翹起腿坐在沙發對面。

“把腿放下去。”父親非要糾正我的坐姿。

“爸,你看我媽。”我再一次抗議。

我媽就在他身旁,毫無坐相地翹二郎腿,她甚至想把腿架到我爸膝蓋上去。

“媽媽是媽媽,你是你。”父親說著,將我媽蠢蠢欲動的腿擡到了他這裏。

從小就是如此,父親對我規矩頗多,但對母親……母親就是規矩。

我朝媽媽做了個鬼臉,老實地放下了腿。

“去把胡子刮了。”父親說。

“我才剛回來。”我趴到沙發上,探出上半身去翻零食櫃裏的薯片。母親勾手,讓我先給她嘗嘗。母親比我饞多了,櫃子裏的零食都是父親給她訂購的。我把包裝袋拆開,伸過去給母親大人吃第一口,“爸,你不知道我差點就回不來了。”

“爸爸知道。”

我楞了楞,家裏只有母親啪嗒嚼薯片的聲音。地球上的二十年只夠我在宇宙中放出一顆導彈,擾亂黑洞引力,以便我能夠實現近光速躍遷。我對時間的流逝喪失實感,但父親在他生命的最後十年,又給人工智能帶來了一次令人驚訝的變化——父親留下的訊息,失去原主後,依然在隨著時間成長。

“家裏很快有客人要來了。你稍微收拾收拾自己。”父親繼續說。

“哦……”我站起身,去房間裏洗澡換衣服。房間依舊如我離開時的樣子,只是衣櫃更新過了,是今年新出的溫度自調節衛衣和牛仔褲。母親還給我搭配了金屬項鏈和斯文敗類式的金絲鏡框。

“小寶喜歡媽媽給你準備的衣服嗎?”母親敲門問。

“還是媽媽了解我。”我刮著胡須說。要是父親選,肯定就是襯衫加西裝褲,一板一眼的。

我花了半個小時收拾整齊,剛用發蠟抓了個造型,門鈴恰好響起。

我跟父親說,我去開門。

“小寶?小寶?!”門外是個文質彬彬的大叔,還有兩位白發蒼蒼的老人。

是我哥祁禮和舅舅、舅媽。盡管在回到地球時,我已經對二十年的流逝有過預期,但真看見親人的變化,我依然不知所措。

祁禮率先踏出一步,給了我一個用力的擁抱。

***

“所有人都說你不可能生還。只有姑父,堅信你會回來。”祁禮說。

“存在100%的概率。”父親從廚房端出果盤,他甚至有閑心用蘋果做了兩只兔子。當然,是給我媽的。

“姑父。”祁禮盡力避免露出詫異的神情,但掩飾失敗了。我拋給他一顆草莓,叫了一聲“大寶”。

“你……哎。”祁禮對我總是無可奈何,他站起身,去廚房打下手。

“小寶……”舅媽從進門就拉著我的手,仿佛怕我又從她面前溜走。她一直在哭。

“收到你爸爸的訊息,我們還以為是惡意攻擊。”舅舅將手帕遞給舅媽。他點了點半空,一塊全息屏幕共享在我們之間。我看到他的信息界面,“來自以舟”,爸爸一板一眼地寫了一封信,邀請親友今晚前來泛雲際,參加犬子的接風宴。

信息接收時間是10:21。我在銀河港著陸的時間。

“今晚以舟下廚哦。”母親探頭說。

舅舅已經不像過去那樣排斥我這個“母親”了,他拍了拍母親的發頂,就像小時候對妹妹那樣。只是以前他和妹妹年齡差7歲,現在他們相差47歲。“以舟還邀請了雪時、招昭他們。大家好久沒聚過了。”

舅舅在撒謊。他們常常聚,在我母親的墓前。年覆一年。

父親邀請的客人們很快都到了,每一個人見到我,都要哭一場。我說早知道我回來,會讓一群老頭老太太傷心,我就繼續在太空裏和外星妹妹約會了。

姑姑邊哭邊笑,說對嘛,小寶真的回來了。

伯父和柏叔叔什麽也沒說,只是用力拍我的後背。這兩個挺拔的小老頭站在陽臺上,一支接一支抽仿真香煙。

招昭姨拉著我母親的手,偷偷在角落裏哭,念念叨叨說我會照顧好小寶的,你不要擔心。

母親臉上蕩漾著快樂的笑容,她說謝謝招昭。

母親好像什麽都知道,又好像什麽都不知道。

***

招昭姨是最快接受“母親”的人。她找出和母親拍攝的所有影像、聊天記錄,拿給我父親作為數據資料。在母親對招昭姨說“招昭,給我倒杯水”時,招昭姨淚流滿面。她說蔚蔚,你回來了,你要幸福下去,一定要幸福下去。

招昭姨經常來照顧我,我小學那會,還流行用紙做手工作業,都是招昭姨幫我做的。她帶我去圖書館,我在看漫畫的時候,她就在旁邊寫作。

招昭姨在她最火的那本紀實性文學的扉頁寫:致蔚蔚,我最嫉妒,也最愛的朋友,願你幸福,我也將因此而倍感幸福。

招昭姨像我父親,接受自欺欺人。但她在記錄和我母親的過往時,寫道:“天知道十六歲的時候,我有多討厭你。可我現在每每在高興時,都會想念你。”

在我母親回來這件事上,招昭姨游離於信與不信之間。

只有我父親,無比相信。

我從小的記性就很好,如果需要,我可以清晰地說出十年前的早晨,我父親給我和母親做的早餐。我還記得三歲時候,大人把我放在病房門口。他們將我往裏推,說:小寶,救救爸爸。

大人們說,爸爸跳進了湖裏。我不懂,爸爸為什麽要跳進湖裏。我走進去,問:“爸爸,兔子宇航員後來回家了嗎?”

同樣在那一天,我被大人抱著在許多文件上按手印。我覺得好玩,往哥哥額頭上也按。看護我的阿姨說,小寶真命好,擁有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

奶奶聽到,把那個阿姨辭退了。我拉著奶奶的手,說不要錢,要媽媽。

但我再也找不到媽媽了。

直到六歲,我抱著足球回家,聽見母親問我:小寶,足球賽踢得開心嗎?

我跑進房子,看見母親在很多很多屏幕上。我不知道哪個是媽媽。

送我回家的舅舅砸碎了所有的屏幕,他甚至打了傷我父親。

但舅舅的暴怒無法阻攔父親。

我十歲時候,父親帶母親參加了我的家長會。我讀書並不認真,卷面成績班級倒數。爸爸在挨老師訓的時候,母親偷偷朝我做了一個鬼臉,她說沒關系,小寶玩得開心最重要。

我擦幹凈掌心裏的泥,握住了媽媽的手。

隨著我的成長,父親的研究愈發深入、廣闊。他為人工智能的安全性創造了一個接一個突破口,同時也反向促進著人工智能的進步。得益於人工智能的“魔法”,人類迎來了指數級科技大爆發。

十五歲,我跟著父親坐上了第一條地月輕軌。當然,還有母親。

父親無論去哪都要帶著母親,他的學生、同事甚至是活動主辦方都會記得,在張以舟的位置旁,為祁蔚預留一個位置。起初,人們只是出於尊重我父親的緣故,後來,他們說伉儷情深。

母親越來越像媽媽了,她甚至會跟隨時間衰老。

十八歲的時候,我小時候按的手印全部生效。我擁有了媽媽從爺爺奶奶那裏繼承的一切,還有媽媽獨自開拓出的財富。我看到了媽媽留給我的遺書。

視頻裏的媽媽和在家陪我打網球的母親一模一樣。媽媽說:嗨,小寶,如果你看見這條視頻,那麽媽媽大概已經缺席了你的未來。媽媽是不是太不負責?還好你有盡責的爸爸。

媽媽想了想,說:小寶,媽媽也不知道該給你留什麽話了,你還那麽小。幸好媽媽可以給你留很多禮物,你可以盡興地去經歷整個世界。媽媽的一生並不算長,但已經足夠豐盛。當媽媽離開時,媽媽沒有任何後悔的事情。希望小寶也能經歷這樣的一生。最後,要聽爸爸的話哦。

媽媽只給我留了遺書。她給大人們的,只有禮物。給爸爸的是一億五千萬現金,和一個餐廳,以及一些穩固的資產。

奶奶說,媽媽希望大人們有一點想她,但不要太多,以至於驚擾她的美夢。

爸爸不聽媽媽的話。他創造了另一個媽媽。

***

我從海州大學天文學院退學,重新報考了海州航天航空大學。學校的訓練基地在月球,我越來越少回家。

母親幾乎與媽媽再無二致。

父親每天都給母親做早餐,在天黑時互道晚安。他帶母親去星際旅行,他們談及讀書時一起等待過的流星。他們在荒野外,救了差點晚節不保的唐宋爺爺,那是他們之間的秘密。

他在母親生日的時候為她準備宴會,哪怕親人都不到場,他也會唱最溫柔的生日歌。

父親這邊的爺爺奶奶過世時,父親守靈,誰也不願見,只接受母親陪在他身邊。

我開始害怕母親,當我不接她打來的電話,她甚至會感到傷心。大概是父親從中勸慰,母親減少了來電,但總是會從親朋這裏,小心翼翼地詢問我的近況。

後來母親生日,我帶著向日葵回家。推開門,看見舅舅、舅媽他們都在,他們像我父親一樣,給母親唱生日歌。

我沈默地放下花,回到了月球基地。

宇宙開荒行動正式開啟,我是第一批飛行員。我駕駛宇宙飛船,發現了只有海的星球、寄居在彗星尾跡裏的生物、四維生命……直到我撞見一顆正在衰老的黑洞。

躍遷失敗,我掉進了黑洞的漣漪裏。

***

我跟哥哥約好,明天去給爺爺奶奶掃墓,他像小時候一樣捏了我的臉,就和舅舅舅媽回家了。客人們都離開,家裏只剩我,和父親、母親。

父親系著圍裙,在慢吞吞地打掃衛生。母親說我幫你呀,結果卻將地面踩得亂糟糟。父親就不厭其煩地重新打掃。

“爸,怎麽不讓管家來清理?”我將腿搭在茶幾上,被父親用雞毛撣子敲中,又縮回沙發裏。

父親不回答我,他說:“我和媽媽還給你包了餃子,分裝在冰箱裏。你稍微加熱就可以吃了。”

“媽媽給你炸了雞腿,明天就要吃完哦。”母親端給我一杯葡萄汁,哦,裏面有酒。

我們悄悄碰了杯。

“不邀請我嗎?”父親終於收拾完了屋子,他解下圍裙,將挽起的衣袖捋平。

我遺傳了媽媽喝酒的愛好,卻沒有遺傳到她的酒量。我能喝的也不多,父親總是限制我喝酒。但這一次,父親從酒櫃裏取出各式各樣的酒,任我混著喝。

我大概很快就醉了。我摟著父親的肩膀,問:“爸,既然你知道我會回來,為什麽不接受治療?”

父親在我“離開”後的第七年罹患癌癥。在那一年,癌癥已經可治愈。但他拒絕治療。

父親沈默須臾,輕聲道:“爸爸理想的路已經走至終點,小寶也長大成人。爸爸有點想媽媽了。”

“可是媽媽在這裏……”我睜開眼,卻找不到母親的身影,“爸爸……你也無法欺騙自己嗎?”

父親再一次沒有給我回答。

我感受到溫暖將我包裹,正如某一個下雪天,爸爸帶我去見媽媽。回來路上,我睡著了,爸爸背著我,一路走回了家。

我知道,下一次醒來,爸爸已經同媽媽離開了。

(全文完)

2024年9月9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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