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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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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蝶

梁矜沒走,她被沈澤清拉著在沙發上坐下。

皮質沙發潔凈光亮,梁矜坐得腿腳虛浮,她擔心主任回來看見她的學生失了禮數。

沈澤清一轉淡漠的眼神,親昵地拉著梁矜的手同她話平常,“項目的資金和手續辦得順利嗎?”

“歸樂菱和頌年負責,哪有那麽快。”梁矜吹低溫度,喝了一口,和沈澤清泡的茶不一樣,哪裏不一樣,她又說不出上來。

沈澤清的手指順著梁矜的頭發,他湊得近了些,“早點完成也早點安心,後期項目書改得也少。”

“你不用幫我。”梁矜聽出他的意思,義正言辭的拒絕。

坐在沙發上讓她難受,梁矜站起身出門,恢覆了乖順的學生樣子。

沈澤清的手指一空,指頭微末留了點悠悠香味,獨屬於梁矜身上的一點墨香苦味叫人難耐。

讀中文系的梁矜,或許自己都不知道她有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精神。

打過電話的主任不好留沈澤清一個人,風風火火地往回趕,從博士畢業後,她就沒跑步趕過時間了。

沈澤清交疊著腿,沙發與茶幾之間的空間被他擠壓得逼仄狹窄。

沈先生並非空穴來風,萬樂菱的照片他當然是看到了的,至於為什麽沒點讚,當然是因為那張照片他是被排斥在外的人。

中文系主任到走廊見了梁矜,為了保存她作為師長的威嚴,腳步漸趨平和,只是進門後照舊掛著笑躬著身。

“沈先生,真是抱歉,文校上路盡快往學校趕了。”

沈澤清這趟是不期之會,文校在半道也是邊趕邊擦汗,生怕一個怠慢的帽子扣在他頭上。

“主任不用著急,我又不是來索命。”沈澤清翹著腿,睥睨的上位者姿態,抖起機靈來半是幽默半是森然。

主任的手忽然想伸出來去擦擦頭上的汗,她一路評著職稱出來,畢竟不是泛泛之輩,同沈先生打交道卻仍力不從心。

“你外邊那個學生來幹嘛的?”沈澤清的手搭在膝上,像是無聊隨口聊聊。

“哦,”主任恍然一下,她對著沈澤清如臨大敵,把學生晾在了外面,既然沈先生問了,她叫:“梁矜,進來。”

梁矜寧願在辦公室外乏味地吹風,也不樂意進來。

“來了,老師。”梁矜別無選擇,她墊了下腳祈禱,希望沈澤清不會在辦公室裏逾矩,總不好讓自己的老師知道這段關系。

主任年輕時也愛文學,不然也不會在十年之前堅持讀到博士,她覺得梁矜很像年輕的她,一樣地刻苦努力,能踏實做學術研究。

“這是我們中文系的學生,梁矜。”主任的手撫在梁矜的後背,笑著介紹,喜愛之情溢於言表,“我們系裏極優秀的女孩子,年紀第一,已經發表了論文了。”

沈澤清驀然一笑,“見過,上次在行政樓,你們書記說她愛讀書,很優秀,連你都誇得愛不釋手。”

主任被人認同,沈先生又提到書記和她不謀而合,於是暢談道:“也許是來找我改論文,是吧,梁矜?”

一說到論文,梁矜的眼睛稍微閃出點細碎的光芒,仿佛是孩子看見櫥窗裏亮晶晶甜絲絲的商品。

“老師,我聽您的建議讀了黑格爾的《美學》,您覺得我研這部傳統戲曲,可以用悲劇與喜劇的戲劇理論和民族文學理論相融合研究嗎?”

梁矜問得有些不合時宜,這邊文校沒到,主任總不能為了回答學生的無關痛癢的問題,慢了沈澤清的禮。

小姑娘舉著她的平板,那是她用暑假兼職的工資買來的平板,她使用的是平價的電子產品,種類卻是齊全。

“所以,主任您覺得呢?”

沈澤清簡略的一句,比十個學生說話都管用。

“可以是可以,不過我跟你說過,你的研究方向太大太雜,越好的文章越要研究得細致。”主任在梁矜電子稿上劃了幾段,“你先找一個典型的研究目標,一定要具有你想研究的創作意識的標志性特征。”

主任仿佛是找回了上學時光的緊迫感,默默旁觀的沈澤清忽然面色可怖起來,猶如在她博士畢業那年嚴著臉的答辯委員會。

梁矜拿下平板側邊的手寫筆,在空白的頁面上記錄下來。

主任接到電話,她簡直想謝天謝地,唯一一次對著手機無比真誠地笑,“好,好,文校,我知道了。”

梁矜拿下筆,她眼睛放了空,在她看過的書海中找尋著研究理論。

“沈先生,您請來。”主任掛掉電話,準備帶沈澤清去樓頂的校長辦公室,轉頭時朝學生和藹可親地笑笑。

“主任慢走。”梁矜有眼色地先擱置了問題,扮演著一個好學的怯弱學生。

主任走在前面,想到馬上就能交接,頗有些劫後餘生之感。

梁矜自覺縮在角落,低著頭不去看沈澤清。

辦公室裏,劫後餘生的還有她這個學生。

垂在身側的手被人握住,梁矜心跳加速,窗外的綠葉枝頭,風吹得亂晃。

沈澤清捏捏梁矜的手掌,他氣定神閑,腳步都不曾緩下來,手纏著梁矜的指尖,又慢慢松開,摸了人一手的薄汗。

梁矜的手心手背,無一幸免,跋涉的風冷了交握出的薄汗,如洲頭的霧霭。

她終於肯心驚地擡頭,走廊裏,沈澤清西服西褲,嚴肅正式,仿佛是來巡視的領導,那手指相纏的不規矩也就像是梁矜的臆想。

梁矜摁亮了平板,手寫筆的字跡還在上面,小心翼翼地,她昂頭果然仰視到辦公室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攝像頭。

到底沒有沈則清從容自若,梁矜的筆發洩似的在電子屏幕上亂畫一道線。

優秀生梁矜很早就學會了善於調節自己的情緒,她劃出了一道出格的線就立刻擦掉了。明明在她上京大的第一個學期,她從來沒見過沈澤清,他出現得太頻繁,就像是沈先生自己說得,他是名副其實的討債的惡鬼。

四月過後就是五月,班上的同學都在公共課上做足了假期計劃,準備一個宿舍都出去玩。

梁矜的宿舍裏,萬清雅和吳若靈打算搶票回家。

五一的人流量大,萬清雅想著旅途擁擠,懶得搶票,跟爸爸打電話,叫他接自己回家。

“梁矜,你五一回去嗎?”吳若靈的手機上,後補的標識跑了一個下午,動也未動。

“不回去,我留校。”

梁矜主動申請了五一假期的兼職,那幾天書店客流量多,需要多加幫手,工資開得比平常高。

“我好想回家呀,”吳若靈任由手機掉在臉上,心煩意亂地嚎了一聲,“我想吃酸湯魚,我想在家躺著。”

但她回家的車票都在候補,何談返程的車票。

“我已經跟我爸說好了,讓他來接我回去。”萬清雅自得地描著眉毛,放一回長點的假期,她才不要待在學校裏,敗壞了她的好心情。

“啊,好羨慕哦。”吳若靈躺在床上反覆地刷新軟件,“梁矜,你還是去兼職嗎?”

梁矜輕聲說是,點著鼠標,她看論文看得眼睛酸脹。

吳若靈又發出羨慕的聲音,“你一學期都在兼職,肯定存了好多錢了,我買個車票把我生活費花了完都。”

梁矜無聲地扯了扯嘴角,她要是真的有錢就好了,什麽時候家裏還完了債款,什麽時候自己能有錢讀書就好了。

萬樂菱在圖書館裏說到的留學讓她短暫地心動了一下,可那又怎麽樣,她哪有錢呢。

父母生下梁矜時,家裏沒餘錢出去走走,等爸爸發達了以後,他的生意應酬忙得腳不沾地,媽媽又不放她一個人出去。

發達抑或是不發達,對梁矜來說都沒有兩樣。

萬樂菱所不願意的,正是自己所渴求的。

梁矜不能埋怨命運對她的不公,那樣只會讓她喪失鬥志。

在現實主義者身上,並不是奇跡產生信仰,而是信仰產生奇跡。

梁矜合上筆記本,閉眼按著太陽穴。

田芝的視頻電話打來,梁矜拿著手機沿著走廊走到樓梯間,夜色濃重,樓梯間的燈昏得發藍,她一張臉模糊得幾乎看不見。

“矜矜,最近學習還好嗎?”

“好,老師都很照顧我,上學期的綜測排名出來,我拿了一等獎學金。”梁矜匯報著學習情況,壓著音量踱步。

田芝不太懂,但她知道女兒足夠優秀就夠了。

“車票買了嗎?”

媽媽又問,梁矜回答道:“沒有,準備在書店兼職,我跟老板說好了,工資也多。”

田芝意外沒有勸她回來,“那就好,你還是不要回家好了。矜矜,你不知道,你爸爸這個人,我跟他講不成道理。”

“知道了。”梁矜停住,握著手機凝視著瓷磚縫隙。

可不難聽出,梁矜的聲音到最後帶上了點幽怨的委屈。

夫妻二人的債務問題矛盾沖突劇烈,幾家親戚添上幾把火,駭人的火苗都要直沖上雲霄。

梁偉覺得臉上無光,跟田芝隔三差五的吵架,田芝對他心灰意冷,兩人一吵架就是兩敗俱傷。

後面,田芝說什麽,梁矜答什麽。

說她吃得慣燕京的菜,這裏到了冬天會下快到到膝蓋深的雪,湖面凍得能溜冰。

“和溪城相比簡直是兩個模樣,就是……”梁矜的望著黑暗的樓道,安全出口的標識綠瑩瑩的,“太冷了,都到春天還在下霰。”

“多穿點衣服,在燕京照顧好自己。”

田芝的鏡頭由近及遠,那邊響起嘩啦啦的水龍頭聲,梁矜聽出她在洗碗。

掛掉視頻通話,梁矜的手臂靠著金屬欄桿,冷透過磚墻泥瓦,透徹肉骨。

平靜了一會兒,手機又收到別的一條信息,大概是購物軟件發來的通知。

梁矜走到宿舍門前,別一眼瞅到月光疏落,手機通知的亮光映著她挺直的鼻梁。

低頭,原來是沈澤清給她發來的,兩條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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