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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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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下)

當天晚自習,林羽翼又被叫進了辦公室,不過這回,是和師漣一起。

高一沒有強制晚自習,因此,晚間只有住校生在教學樓裏,整棟教學樓安靜到接近空曠。而最安靜的地方,無疑是老師辦公室。

明亮的燈光下,一張張辦公桌空著,只坐著楊老師一人。

楊老師翹著個二郎腿,一手端著茶壺,一手招呼林羽翼和師漣二人坐下,桌上堆著一小把糖果,再加上他那笑瞇瞇的和藹表情,莫名讓林羽翼有點怕,總覺得他笑容裏肯定藏了刀子。

“來,吃糖。”楊老師拍拍桌。

“楊、楊老師……你別這樣笑,有點嚇人。”林羽翼扯著師漣,小心翼翼地坐下,眨巴著眼睛,“楊老師,你要說什麽就、就直說吧。”

林羽翼沒有拿糖,師漣拿起一顆奶糖,剝開包裝遞給她。

甜絲絲的。

“開學也有大半個月了,你們感覺怎麽樣?”楊老師瞇著眼睛,“我指的是生活方面的,住校還習慣嗎?和班裏同學相處得怎麽樣?”

“沒問題,挺吼得。”林羽翼咬著奶糖,含糊點頭。

“你們組裏相處得怎麽樣?”楊老師看向師漣,“你是組長,你說說,你們五個人的關系如何?互相熟悉了嗎?”

林羽翼眼睛提溜著,明白了,原來楊老師是來摸底的。

師漣思索片刻,回答得很正式:“熟悉算不上,但我們相處得並不差。學習上,組裏每人都有相應的分工,記錄各個科目的作業和任務,我們會在自習課時互相督促。生活上,我們商議好了打掃衛生的分工……周末,我和林羽翼會邀請申樹來我們寢室一起學習,一起去食堂吃飯……”

林羽翼聽得大為震撼,是她的話估摸著只能囁囁回答“挺好的”,師漣竟然能扯這麽一大團話。

“生活學習我倒是不擔心,你們都是半個大人了,要是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這算什麽?”楊老師摩挲著下巴,“主要是……”

他沈默片刻,聲音放低了問:“你們覺得劉明怎麽樣?”

“劉明?他挺好的啊。”林羽翼撓撓腦袋,註意到楊老師示意她接著說下去的目光,“他可能就太、太內向了點兒吧?開學這麽久了,我還沒和他說過幾句話。”

幾句話?一句都沒說過!

林羽翼自言自語般在劉明面前絮絮叨叨過好幾次,可他一次都沒回應過!就算有,也是事後寫小紙條。

她倆都是生物課代表,劉明卻從來沒找她商量過收發作業的事兒,反正每次生物老師一點名,劉明就立馬埋著腦袋去拿作業。但如果是生物老師叫科代表回答問題,林羽翼就很自覺地起身。這樣看來,她們分工還是挺明確。

林羽翼並不討厭劉明的性格,她知道他只是內向,只是不敢和她說話。可林羽翼也的確不知道要怎樣和劉明這樣的人熟悉,怎樣去和他做朋友。

“內向……”楊老師自言自語般喃喃著,幾秒後,他臉上恢覆笑容,“林羽翼,你這麽外向,那正好,你多帶帶劉明唄!”

“怎麽帶?”林羽翼下意識反問。

“我怎麽知道!”楊老師和她大眼瞪小眼,“你們是同齡人,同齡人交朋友還需要我教?多和他說說話,談談心,給他吃糖——”

楊老師敲敲辦公桌,指指桌上的糖:“當做是我請你們,不夠了來我這兒拿。還有師漣你,你是組長,要擔起團結組員的責任,你也要想想辦法,讓劉明融入你們這個小團體,讓他一點點融入我們班。嗯……這樣吧,我看劉明他不是每周二四要上晚自習嗎?到時候你們喊上他一塊兒,搬到教室中間去,排成一排一起學習。”

“老師,當初選組長的時候,你可沒說組長要擔這責任。”林羽翼為師漣鳴不平。

“就你話多!”楊老師被氣得直呼氣,“我這不也是想考驗考驗你們嗎?連小組同學的關系都處理不好,以後進了社會當了領導,還怎麽管好下屬?”

進社會當領導,這話林羽翼愛聽,立馬笑嘻嘻地點頭:“行嘛,老師您不用擔心劉明的事兒,我和師漣肯定好好關照他,讓他融入群體!”

“去去去。”楊老師連連揮手,發出嫌棄的氣音。

周四晚自習的時候,林羽翼果然在教室後方發現了劉明的身影,他埋著頭,瘦削的身軀被桌上層層疊疊的練習冊擋住大半,不仔細看還真看不見他。

楊老師不說的話,林羽翼以前完全沒有註意到他偶爾也會上晚自習。

坐到座位上,林羽翼醞釀片刻,和師漣一起轉身,準備邀請劉明去教室中間學習——教室兩邊是兩列一排,中間是三列一排,正好可以三人一起坐。

然而轉身的一瞬間,林羽翼立刻註意到,劉明瑟縮地把頭埋低了些。

“……”她一下子語塞,不是她不想和劉明交朋友,只是劉明的態度實在讓她不知道該怎麽應對。她能和劉明說什麽?劉明壓根不理她!

“劉明,你不是走讀生嗎?為什麽每周二四要上晚自習?”這時,師漣忽然輕聲問。

幾秒後,劉明居然很小聲地回答了:“因為我爸……我爸是七班班主任,他每周二四要守七班晚自習,所以、所以……”

劉明沒接著往下說了,他的腦袋埋得更低,握筆的手指明顯更用力。

他回答師漣的問題,不是因為和師漣更親近,而是因為……

與其說是師漣更有親和力,不如說是更有壓迫力,林羽翼問劉明問題,劉明至少敢避而不答,然而師漣的問題,他壓根不敢不答。

還是師漣更有領導範兒啊,不過劉明他爸居然是學校老師,難怪楊老師一開學就認識他……林羽翼樂滋滋地看看兩人,見師漣沒打算再開口,她立馬好奇地問:

“劉明,你怎麽不去你爸班上讀?”話一出口,林羽翼立馬意識到自己問錯話,廢話,一班是最好的班,劉明他爸肯定想把他塞進來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爸也是老師,我以前就在他班上讀,哎呀他把我管得可緊了!要是我能選,我才不要和他一個班!”林羽翼趕忙轉移話題,“唉,不過也沒得選,我讀的村小,一個年級才兩三個班。咦,劉明,你媽媽呢?你媽媽也是老師嗎?”

“……嗯。”劉明小幅度點點頭。

“那你一定很辛苦吧。”林羽翼抓抓發絲,絞盡腦汁和他聊天,“你是廣都本地人嗎?我和師漣都是新村人,就是廣都東北邊的那個新鄉,你知道嗎?哈哈哈哈,我能進廣都中學讀書,是因為當初……招生老師來招師漣,我硬著頭皮湊上去,湊了個買一送一。”

劉明終於忍不住擡起頭,目光探究地往林羽翼和師漣臉上掃過,但他顯然不習慣與他人對視,立馬又躲閃地埋下頭。

林羽翼趁熱打鐵:“劉明,你以後在學習上要是有什麽不懂的,盡管來問我,不,主要是問師漣,她成績好!”

“走吧,一起去中間學習。”師漣敲敲桌子,語氣很輕,卻帶著股不由質疑的味道。

“走走走,劉明,以後晚自習我們三都坐一排,組成學習小分隊!師漣帶我們兩個倒數差生逆風翻盤!”林羽翼收拾書本起身,她特意回頭看劉明一眼,確定他也跟著起身,才終於松口氣。

一起學□□比東拉西扯地聊天要輕松,兩節晚自習結束得悄無聲息,下課鈴打響,林羽翼第一個蹦起來:“劉明拜拜!下周二再一起!”

“申樹,去操場!”林羽翼朝教室邊緣的申樹招招手,順手牽著師漣,每天晚自習下課,去操場放風散步的這段時間,是她一天裏最快樂的時光,“走走走!”

申樹和史小諾告別,三個女生慢悠悠走成一排,穿過幽暗的小道,走進操場。

月光灑在塑膠跑道上,映出一層白色的霜,秋風清清冷冷地吹過,帶來遠處無邊田野的清香氣息。林羽翼喜歡在操場上慢慢地散步,閉著眼吹著風也好,睜著眼看月亮也好,不管怎樣,都有種廣闊無邊的感覺。

林羽翼拉上師漣,痛快地在操場上跑了兩圈,兩人氣喘籲籲地回到散步的申樹身邊。

林羽翼喜歡蹦蹦跳跳,喜歡在運動中把一身旺盛的經歷發洩得一幹二凈,可是高中後學習安排得太緊,一周兩節體育課、每天的課間操,壓根滿足不了她的運動需求,只有晚間才能肆意地跑上那麽一會兒。師漣原本就有規律運動的習慣,也樂於陪著她,但申樹不喜歡運動,稍微跑兩步就喘,所以每次只慢悠悠散步看她們跑。

“又一天結束了,真好啊……”林羽翼喘著氣,美滋滋地算著時間,“再熬一天就周末了!然後再熬一周,第一次月考過後就是國慶長假誒!”

林羽翼激動地搓搓手,這是她經歷的第二次國慶長假,整整七天的假期,七天誒!想想就覺得高興。可是想起去年第一次國慶長假時的情形,她的心緒又稍稍低落,去年國慶節……是父親第一次發病咳血的時候,林羽翼還記得,那時她和哥哥擠過擁擠的人群,一路擠進蜀醫掛號窗口,醫院裏,她守在虛弱的父親身旁,哥哥拿著單子在擁擠的人群中竄進竄出。

才一年時間,那些記憶,好像已經變得很遙遠了。

林羽翼無聲地搖搖頭,把這一段回憶驅逐出腦海,可是她的情緒依舊不高,想到放假前還有一次月考,她就覺得頭疼。

林羽翼覺得,自己高中這大半個月的學習已經很努力了——至少比她初中時要更努力、更認真,但班上比她努力的人太多了,不說別人,同桌的師漣,後排的劉明,這兩人都是埋頭苦學的類型。

不談努力,去拼所謂的天賦?林羽翼在一個月前的暑假時,對師漣誇下海口說自己在學習上有天賦,然而高中這麽一段時間後,她不得不承認,拼天賦,她是拼不過班上那些怪人的。

她不是擅長學習,她只是擅長投機取巧,知道怎樣最輕松地掌握某個知識點,怎樣最輕松地做完某道閱讀題。可是別人的天賦呢?數學第一名那女生,桌子上擺著《微積分》的大學課本,在林羽翼看來難得不行的數學題,她看一眼就能找到答案。語文第一名,巧了,正好是她們組裏的申樹,在林羽翼背古文背得頭疼時,申樹隨口就能吐出一堆詩詞歌賦,張口便是引經據典,就連林羽翼最引以為傲的作文,也完全比不過申樹,林羽翼小學、初中時好幾篇作文都被送去市裏參獎,可最終一個獎都沒拿到,申樹卻是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獎項拿得手軟,還上過報紙呢。

林羽翼覺得自己已經很努力地去學了,可是她不知道她的努力究竟有沒有用。努力程度拼不過別人,天賦也比不過別人,她能考好嗎?

這種把握不準的感覺,讓她覺得很害怕。

“啊——”林羽翼長長地吐口氣。

“怎麽了?”師漣輕聲問。

“我害怕。”

“害怕考不好?”

“嗯。”林羽翼悶悶的。

“不會的,”師漣輕笑,安慰她,“剛才晚自習上,和劉明、和我一起做的那套數學卷子,你不是分數最高嗎?你只要認真沈靜,別浮躁,不會有什麽問題的。”

“希望吧。”林羽翼苦悶地趴到師漣肩膀上,緊緊抱著她的手臂,睫毛上下一閃一閃。

申樹好奇地問:“你們剛剛怎麽忽然和劉明一起學習?”

她的聲音永遠都柔柔軟軟的。

“嗯……”林羽翼做出點頭的動作,下巴在師漣肩膀上磕兩下,“楊老師說劉明他太內向了,師漣作為組長,得想辦法讓他融入我們,所以就叫上他一起學習啦。”

申樹眼眸微亮,認真地問:“我和史小諾可以加入嗎?”

“好呀好呀,熱烈歡迎!”林羽翼露出笑,“我們本來就是一組的嘛!”

申樹雖然聲音很柔、很斯文,但她並不是內向的人,相反她的性格非常隨和大方,和誰都能說上話。史小諾雖然經常顯得有些慵懶,總是睡不醒似的,但他對人非常親和,臉上隨時都掛著那兩顆小酒窩。

就像師漣和楊老師說的那樣,她們組裏關系其實不差。

晚自習下課後,林羽翼二人會和申樹一起去操場上逛逛再回寢室,一路聊著天,中午下午吃飯的時候也會約上一起。體育課,她們會和史小諾一組打排球,打得有說有笑的。

可同時,他們的確不熟。林羽翼總覺得,自己和和申樹、史小諾之間兩人有種距離感,說不清道不明,如果她主動邀請他們一起學□□覺得有點不自在,像是打擾了他們。

她不願,或者說不敢主動向申樹、史小諾二人提出邀約。

或許是因為……申樹和史小諾,明顯是城裏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和大少爺吧,林羽翼在他們面前,會有一點點自己都察覺不到的自卑。

周五不上晚自習,第二周周二,申樹和史小諾果然和她們一起坐到中間去,林羽翼三人坐前面,申樹二人坐後面。五人一起寫了一套英語卷子,批改完後一起討論了會兒,讓所有人沒想到的是,分數最高的竟然是劉明,在幾個人期待的目光下,他埋著腦袋,訥訥好幾秒,竟然真的開口講解:

“這套卷子考的是基礎語法,但其實語法不是最重要的,我、我一直分不太清英語裏的主謂賓,我做題靠的是語感,多讀、多看、多背,慢慢就能培養語感……”

語感!林羽翼聽得連連點頭,也對,劉明的爸爸是高中英語老師,他的英語天賦肯定很高。唉,這下自己連英語天賦都比不過別人了。

史小諾撐著下巴,似乎有點心不在焉,但他很配合地等劉明講完卷子,又等幾秒,看大家都沒出聲,他轉一轉手上的中性筆,臉上漾出兩個酒窩:“大家國慶假期最後一天有空嗎?”

“有!”林羽翼第一個作答。

史小諾的目光從她身上掠過,停在申樹那兒,直到申樹點了頭,他才繼續說。

“我媽想要邀請大家去我家玩,看看電影,然後一起去吃晚飯,我媽請客。”史小諾撓撓腦袋,“都是一個組的同學,大家趁此機會熟絡熟絡嘛。電影碟片我已經買好了,是周星馳的《大話西游》,聽說特好看!怎麽樣,一起看?”

林羽翼毫不猶豫地答應,接著是師漣和申樹,劉明埋頭猶豫著,他擡頭,本能地想拒絕,然而一對上林羽翼和師漣的目光,他就說不出話了。

劉明弱弱地點了頭。

“好耶!第一次小組活動,定下來了啊!”下課鈴打響的那一瞬,林羽翼歡呼起身,拉上師漣往操場跑。

申樹今天沒和她們一起散步,她和史小諾去食堂吃夜宵。

林羽翼並沒有註意到,申樹和史小諾的關系似乎比之前更近了些,她全部註意力都放在接下來的月考上,她覺得自己做了有史以來最充足的準備,可是連考三天後,她依舊覺得暈乎乎的。

語文數學英語三門大課就不說了,最讓林羽翼覺得挫敗的是生物。高一生物是高中所有科目中最簡單的一門,說是理科,但只需要死記硬背,知識點數量還遠少於文科。林羽翼以為自己早把老師教過的所有知識點背得滾瓜爛熟,以為能夠輕松拿滿分,誰知道真到考試的時候,好幾個延伸知識點她答不上來。

課堂上學到的知識只是基礎,只是樹幹,想要考高分,還得把這些樹幹上的分支、樹葉,甚至樹葉脈絡背下來。

“下個月,下個月就知道該怎麽做了。”林羽翼握緊拳頭,很快驅散心裏的挫敗感,畢竟國慶節後才出成績!這段時間,她安心玩就是了。

“師漣師漣,你這幾天怎麽安排?一起回村子嗎?”林羽翼第一時間找師漣商量。

“我不回去。”師漣卻搖搖頭,“我媽國慶要上班,長假她們反而比平時忙,我想去酒店裏幫幫忙。我爸在外地,估計回不來。”

“啊……”林羽翼後知後覺地想起,開學過後,孫阿姨就來到廣都城裏,在廣都酒店工作,平時周末師漣也會去酒店幫忙。

那自己呢?自己去哪兒?

林羽翼不太想去找哥哥,她上周六去了哥哥工作的鴨場,為了不打擾哥哥,她特地一大早就趕過去,結果看見了並排坐在河邊看日出的兩個身影。

吹著微涼的河風,王登高的外套披在小劉姐姐身上,他們坐得很近很近,王登高幾次想要伸手攬住小劉姐姐的肩膀,卻又都生澀地縮了回去。林羽翼就站在不遠處,安靜看著這一幕,她模模糊糊地感覺,她不應該出現在他們之間。

等了好一會兒,王登高終於發現不遠處的林羽翼,他笑呵呵地起身朝林羽翼招手,小劉姐姐同樣熱情地招呼她一起玩。

三個人在城裏逛了一整天,一起逛了廣都城裏最熱鬧的貿易市場,吃了頓熱氣騰騰的火鍋,最後還去了電影院旁邊的滑冰場,玩到最後,林羽翼都累得沒力氣。

哥哥對她很好,小劉姐姐也對她很好,她卻覺得自己好像……好像個外人。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是在逛街時無意間看見哥哥熟稔地拿起一頂帽子往小劉姐姐頭上戴,而小劉姐姐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他的臉,仿佛全世界都是他那時嗎?是在滑冰場裏,自己摸索著沿著欄桿慢慢滑動,一回頭卻看見哥哥和小劉姐姐紅著臉埋著頭,十指卻扣在一起相依而滑時嗎?又或者是在晚飯的時候,看見小劉姐姐無比小心地舀一勺銀耳湯餵到哥哥唇邊,而哥哥耳根通紅卻又無比自然地喝下那勺湯時嗎?

林羽翼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天分別時,哥哥問她國慶假期的安排,她下意識說,她要在學校裏好好學習。哥哥並沒有像她想象中那樣邀請她一起回家,只是拍拍她的肩膀,沈聲說,那就安心學習吧。

“啊……”林羽翼苦惱地抓著頭發。

哥哥肯定會和小劉姐姐一起玩兒,說不定還會一起進蜀都城玩呢,家裏肯定沒人,林羽翼一個人回去也不好玩,原本還想去師漣家,可就連師漣都不回去。

自己還真就只能呆在學校……好好學習?

啊……也行吧。

夜晚。

林羽翼坐在寢室的書桌前,擡頭往窗外看,幾乎看不到一絲燈光。只有夜幕上那一輪明月,將銀紗般的月光灑在遠處的無邊田野上。

夜色下的學校很安靜,寢室裏同樣很安靜,只剩下林羽翼百無聊賴腳尖一下一下踢著桌腿的聲音。

林羽翼趴在桌子上,眼皮痛苦地擡起,目光落在眼前堆成山的作業上,眉頭緊緊皺成一團,表情異常痛苦糾結。

“寫吧,誰叫你一心想要好好學習,連本小說都沒帶到學校來呢?”

趴了快半小時,林羽翼終於磨磨蹭蹭地起身拿起筆,翻開練習冊第一頁。

筆尖刷刷聲、書頁嘩嘩聲響起,寢室門外忽然傳來咚咚敲門聲,林羽翼猛然從書卷中掙脫,她揉揉眼睛,懶散走向寢室門:“誰啊?”

“是我,李老師。”房門外傳來溫柔的女聲。

“老師,這麽晚了您來寢室幹嘛?”林羽翼臉上漾起兩顆可愛的梨渦,趕忙打開房門。

李老師是班裏的英語老師,也是她們班最年輕的一位老師,二十二歲,大學剛剛畢業。李老師長相甜美,聲音溫柔,打扮時髦,燙著一頭小卷發,是班裏公認的“女神”,是大家最喜歡的一位老師。

“當然是來看看你呀。”李老師提了一袋蘋果,遞給林羽翼,“一班只有你一個女生放假留在學校,你說我能不擔心你嗎?怎麽不回家呢?你家不是挺近的嗎?”

林羽翼接過蘋果,慌亂地找削皮刀,聽到老師關切的問題,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家裏沒人……我想著,回去也是一個人,不如就在學校學習呢。”

“學得進去?”李老師瞟向書桌上那一堆作業。

“我……”林羽翼心虛地眨眼,“學得進去吧。”

“哈哈哈……”李老師輕柔地笑,“沒關系,高中才剛剛開始,不適應是正常的。你們一班的學生又都是藏龍臥虎的,我第一天上課時都緊張得不行呢,慢慢適應了就好。”

林羽翼削蘋果的動作不自然地停了一下,李老師分明是在安慰她,可她聽著,卻聽出了另一層意思。

一班藏龍臥虎,自然不包括她這個倒數第三名,她不適應是正常的。

明知道李老師說者無意,可林羽翼依舊感覺,心臟的某處被刺痛了一下。她埋頭安靜削著蘋果,果皮一圈一圈地垂下,一直到最後也沒有斷開,林羽翼把削好的蘋果遞給李老師,臉上恢覆笑容:“李老師,您說只有我一個女生放假不回家,那男生呢?”

“男生也只有一個,張通蜀,你認識嗎?”李老師說。

林羽翼回想了一下,搖搖頭。

張通蜀似乎是個黑瘦高挑的男孩,開學這麽久,她還沒和他說過話呢,自然算不上認識。

“那正好呀,這幾天你們一起學習,認識認識,交個朋友。張通蜀他……”李老師忽然輕嘆一聲,“他家離廣都遠得很,一個人在這兒人生地不熟,蠻孤獨的。”

李老師嘴裏說著張通蜀的情況,看著林羽翼的目光卻更柔軟了些,她想起了林羽翼的家庭情況。

“羽翼,”李老師溫聲道,“長假七天裏我一直在廣都,你要是有什麽事兒,遇到什麽困難,隨時去宿管阿姨那裏打電話。你要是願意的話,去我家住幾天也好,我熱烈歡迎。”

去老師家住?林羽翼嚇得一個激靈,毫不猶豫地婉拒李老師的好意,但她依然覺得心裏暖暖的,李老師對她的真切關心,她看得出來。

……

第二天午飯時,林羽翼遇見了李老師提到的那個叫張通蜀的男生。

是在學校對面的蒼蠅館子裏。

長假期間學校食堂不開門,林羽翼只能到校外覓食。學校大門對面的田野邊不知什麽時候砌起一座平房,做成了一家沒有招牌的小館子,原本是給廣都中學老師提供便利,但它味美價廉,不知不覺吸引了不少工人。

正午,生意最好的時候,館子裏外擠滿了人。工人們大口吃著飯,大聲聊著天,一把把抹著額頭上的汗水——秋日的微弱涼意一點兒也擋不住勞動時的大汗淋漓。

男生坐在角落裏,其實並不怎麽顯眼,他的皮膚黑撲撲的,剃著整潔的寸頭,眉毛很厚很直,襯的眼睛有點小,甚至有些暗淡無神,他的身形高大瘦弱,和那些剛進工地的年輕人一個樣。但他的衣服太顯眼了,工人們身上的衣服難免染上灰塵、泥漬,只有他穿著白凈的校服。

所以林羽翼一眼就看到了他。

張通蜀顯然也看到了她,他似乎沒想到班上竟然有人和他一樣放長假不回家,明顯地楞了一下,隨即綻放出驚喜的笑,急忙起身朝林羽翼揮手,看到桌對面的工人吃完飯要走了,他立馬把餐盒推過去占位,動作急切得有些笨拙,差點把飯灑出來。

林羽翼端著飯盒,大大方方地坐到他對面,隨口寒暄:“張通蜀,國慶七天假期呢,你也留校嗎?不回家嗎?”

“我……”張通蜀開口說了句什麽。

“啊?你說什麽?”林羽翼放大聲音,眉頭不自覺地皺起,她沒有聽清他的話,飯館裏聲音太雜了。

“我不回切,時將不夠搭。”張通蜀大聲說。

這回林羽翼聽清了,但她眉頭依舊皺著,足足兩秒後,她終於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我不回去,時間不夠。”

張通蜀說的分明是四川話,但他的語調七拐八拐,發音時每個字像是沾在一起似的不清晰,伴隨著意義不明的語氣詞。

張通蜀註意到林羽翼疑惑的神情,他的目光閃了閃,幾乎本能地埋下頭:“對不切,我們那兒黑兒嗦話調調有點兒、有點兒……有點兒口音搭。”

對不起,我們那裏說話有口音。

“不不不!”林羽翼聽懂張通蜀的話,看懂他臉上自卑閃躲的神情,她立馬用力擺手,“不、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沒聽過你們那兒的口音,你多說一點,我多聽幾次就聽得懂了。”

林羽翼飛快地轉移話題:“你也是川城人吧?又不是外地,怎麽會時間不夠呢?整整七天時間呢。”

沒曾想,她話音一落,張通蜀腦袋埋得更低了些,高瘦的身軀蜷成龜殼一般。林羽翼不知道自己哪兒說錯了,苦惱地眨巴眼。

“男娃兒,你是通山人哇?”旁邊的工人突然笑呵呵地出聲,他的語調同樣七拐八拐,口音和張通蜀如出一轍。

“是。”張通蜀一下子擡頭,眼睛微亮,“你也是?”

“是哇!我是石頭鄉的,你喃?”兩人親近地聊起來。

“古山村。”

“就在旁邊哇!老鄉哦!”工人拍拍張通蜀的肩膀,隨即笑呵呵地和林羽翼解釋,“我們那地方,回去一趟可不容易,你不曉得哇,要坐一整天的火車,然後坐一整天面包車,最後還要在山裏走大半天山路才到家,你知道那山路多難走不?七天時間哪兒夠哦?回去一趟馬不停蹄又要趕回來!過年都匆匆忙忙的回不去……唉,別說他了,我還不是不回去!”

林羽翼聽得怔怔。

她埋頭安靜地吃著飯,目光往下移,她忽然發現,張通蜀白凈整潔的校服褲子下,是一雙快要磨破的黑色運動布鞋。

“好好上學,以後有出息了,帶著家裏人從山裏搬出去。”離開前,工人重重拍一下張通蜀的肩膀。

沈默地吃完一頓午飯,林羽翼二人走在回教室的路上,張通蜀忽然說:

“這次月考,語文閱讀題裏提到了《蜀道難》。我家那邊的山,和詩裏寫的一模一樣。”

離開飯館嘈雜的環境,學校裏顯得異常安靜,張通蜀的聲音很小,蚊蠅一般,林羽翼卻聽得一清二楚,她的腦海裏,隨之浮現出那句曠古之詩——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林羽翼看見少年倔強地埋著頭,脊背卻挺得很直,高瘦的身子如一株迎風挺立的松,又如一把不可折斷的劍。這時,林羽翼終於讀懂了他的名字。

通蜀通蜀,承載著大山裏一輩又一輩殷切的期許,走出大山,一馬通蜀。

“張通蜀,你的名字寓意真好。”林羽翼好奇地問,“這是你爸爸媽媽給你取的名字嗎?”

“是我爺爺,他希望我走出大山。”

“一定可以的!”林羽翼眉眼彎彎,“我的名字是我爸取的,他說,希望我能像鳥兒一樣展翅高飛。你看,我們的名字都有很特別、很遠大的志向,那我們就算朋友了?”

張通蜀沒吭聲,林羽翼看見他沈沈點了頭。

是朋友當然要一起……

一起學習啦。

回到教室裏,林羽翼主動把課本作業搬到張通蜀旁邊的桌子上,看見張通蜀已經埋頭進入學習狀態,她受到激勵,很快進入學習狀態中。

張通蜀學習時很認真,很專註,但林羽翼很快發現,他並不是一個很好的學習搭子,他太專註了,學習時好像完完全全忘記了身邊的人和事,林羽翼問他話,他好幾次沒聽到,就算聽到了,也只是歪著腦袋瞇起眼睛迷茫搖搖頭,然後迅速沈浸回自己的學習世界中。

一點兒也不像師漣——

師漣學習時也很認真,可她會聽林羽翼說話,有時還會陪林羽翼聊兩句,會給林羽翼講題,和林羽翼一起批卷子一起作總結,學累了還會陪林羽翼散步瘋跑。

張通蜀只知道埋頭苦學,實在是太楞、太無聊了。

更讓林羽翼覺得費解的是,她發現張通蜀寫作業的速度比她慢太多,正確率嘛……她無聊時瞄了幾眼,張通蜀的正確率和她不相上下,明顯是做題的方法不對。在林羽翼看來,張通蜀這麽寫作業,純粹是浪費時間,可她好幾次想提議時,都被他悶耳不聞的樣子堵了回去。

林羽翼勉勉強強地和張通蜀一塊兒學習了三天,把老師布置的長假作業寫得差不多,她再受不了張通蜀身上那股悶勁兒,無比懷念和師漣一起學習的日子。

既然學不下去,林羽翼索性不學了,一個人在學校裏四處瞎晃悠。

從初中部的小花園走過食堂,路過宿舍樓,去植物園裏看一眼,沿著小溪一路往操場走,隨手撿起一個籃球扔進球框,最後無所事事地坐到主席臺上吹風。

天空中響起一聲清亮的鳴叫,林羽翼擡頭看了一眼,一只黑色蒼鷹從她頭頂掠過,她並沒有多驚訝,或許是因為廣都中學位置太偏,附近要麽是樹林,要麽是無邊田野,時不時就能看見蒼鷹掠過操場,林羽翼在體育課上已經看見過好幾次。

“呼……”她呆呆看著蒼鷹消失在天空盡頭,目光沈悶。一個月前,她還覺得學校好大好大,一輩子都逛不完似的那麽大,可這才一個月,她就把學校給逛膩了,花園也好教學樓也好操場也好,看久了也就那個樣。

要不……去學校外面逛逛?去見哥哥?林羽翼立刻搖頭,把這個念頭從腦海中驅逐。

才不要去找他!他肯定在和小劉姐姐一塊兒玩,而且放假整整三天,他都沒來學校看望自己,那自己也不要去看望他!

可是自己一個人能去哪兒呢?如果師漣在就好了……

想到師漣,林羽翼眼睛忽的一亮,身子輕巧地從主席臺座位上蹦起來。對呀,廣都大酒店離學校也不是很遠,就算師漣在幫著孫阿姨幹活沒時間,自己也可以去幫幫忙嘛!

林羽翼歡快地蹦跶起身,一路離開主席臺,跑出校門,徑直向廣都大酒店的方向跑去。

從田野圍繞的城郊,到人群喧鬧的廣都鎮中心,其實也不過走了半小時。

廣都大酒店佇立在丁字街口,這是一棟九層樓高的氣派建築,深藍色的仿玻璃外立面上鑲嵌著“廣都大酒店”五個金字,最下方點綴著三顆大紅星。

酒店大堂鋪著厚厚的地毯,擡頭是一盞兩三米寬的水晶吊燈,這時酒店裏正好有席面,大堂裏來往人群喧囂不斷。林羽翼熟稔地擠進人群,上樓梯,七拐八拐走進三樓的休息間裏。

“小羽翼,來找漣漣的?”孫阿姨一見她,便笑盈盈的,“她去書店買練習冊了,就在電影院旁邊的新華書店,你去那邊找她吧。”

“好,謝謝阿姨!”林羽翼一溜煙跑沒影兒。

……

師漣是林羽翼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從認識的那一天起,她們便朝夕相伴,少有分開的時候。

國慶假期分別三天,短短三天,林羽翼後知後覺自己這三天過得有多難熬,想要見到師漣的心情瞬時達到了頂峰,一溜煙跑出酒店,哼著歌拐進一旁的小巷。

沿著小巷往前走,是廣都城最熱鬧的地方之一,也是廣都城裏最大的娛樂所,電影院和滑冰場就在小廣場二樓,而新華書店在它們樓下的街邊。

快要到書店時,林羽翼不自覺放慢了腳步。

小巷兩邊很熱鬧,電影院和滑冰場門口也很熱鬧。

林羽翼是個喜歡湊熱鬧的人,她喜歡婚禮宴席上紅紅火火的熱鬧,喜歡貿易市場裏小販吆喝四起的熱鬧。

但她唯獨不喜歡這條街上的熱鬧,不管是那些站在路邊穿著皮衣抽著煙、目光仿佛藐視全天下的大男孩,還是那些穿著花裏胡哨、嬌滴滴挽著身邊男人的手、笑聲柔媚的女人,都讓她覺得有點……說不出的害怕。

走在這裏,她覺得身邊來來往往的所有人,似乎都在不懷好意地打量她。

林羽翼跟著哥哥來過滑冰場,走過外面的小巷時,她鵪鶉似的縮在哥哥身後。

今天林羽翼只身一人,所以她只能埋著腦袋沿著墻角小步往前走,走幾步擡頭看看書店還有多遠。眼看離書店只有十幾米距離,林羽翼快步掠過拐角的一條黑漆漆的巷子口,忽然,她聽見巷子裏傳來一聲無比熟悉的聲音:

“讓開。”

少女聲線清冷,語氣微涼,藏著些許怒意。

師漣!林羽翼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經本能地停住,腦袋瓜往巷子口裏望去。

陰暗潮濕的小巷盡頭,站著三個穿花襯衫的男人,其中一人站在巷子中央,點著煙,另外兩人一左一右吊兒郎當靠在墻邊,剛好把小巷給堵住。

林羽翼目光瞬間沈下去。

站在中間那男人享受地吸一口煙,語氣賤兮兮的:“我不讓呢?小妹妹你還能打我不成?”

“小妹妹,別那麽嚴肅嘛,我們只不過找你借點兒錢買包煙而已,你把錢給我們,我們不就讓開了?”靠在左邊墻壁的那人單腳翹起,流裏流氣地一晃一晃。

“高中生小妹妹總不能身上一點兒錢都沒有吧?我們剛剛可看見你從書店出來,誒——小妹妹你別黑著個臉啊,不給錢也行,想不想和哥哥談個戀愛?你……”

男人的話沒有說完。

因為不知從哪兒撞來一個拳頭,結結實實地撞在他臉頰上、鼻子上,將他撞得踉蹌兩步,一頭磕在石墻上,磕出“咚”的一聲。

“啊——”鼻根巨大的酸痛感讓他沒忍住流了眼淚,男人捂著鼻子,下意識擡頭往前看,只見昏暗的巷子中央,站著一個瘦削的身影。男人眼睛被淚花晃住,一時看不清那人的臉,只看見她一頭潦草的發絲剛剛遮過耳畔,風一吹,發絲便往後揚起,伴隨著她沈沈的呼吸聲。

他感覺那人的目光死死盯在自己臉上,陰沈到極致的目光,像是想將他撕了似的,驚得他本能地踉蹌往後退了一步,和他一起的兩個小混混顯然也會嚇到,驚惶地貼著墻。

毫不誇張地形容,這時的林羽翼,就像一頭發瘋的獵豹,瘦弱、纖細,卻隨時都能迸發出要人命的沖擊力。

林羽翼從他們三人中間走過,徑直走到師漣面前,牽上師漣的手,兩個少女一前一後,向巷子盡頭光線灑來的方向狂奔。

那三個男人終於回過神來,三雙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猶豫要不要追上去時,卻聽見剛才那迸發出獵豹般恐怖殺意的少女此時正扯著嗓子、毫不要臉地大喊:

“救命啊!殺人了!”

“救——命——啊——!”

聲音穿透小巷,在人潮擁擠的街道上擴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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