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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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上）
千禧年初，廣都周邊的小山村逐步興起一股打沙采石的熱潮，像是林羽翼她們村，原本樹木茂密的後山一點一點被磨平，山下隨時堆積著一堆又一堆經過機器過濾、打磨後的細沙。林羽翼經常把衣服弄得臟兮兮，就是因為她無事時喜歡在沙堆上蹦跶。
鉆頭鎬子敲在巨石上叮叮咚咚的聲音、機器轟鳴不歇的聲音，還有工人們笑著打趣聊天的聲音，林羽翼在自己家時，已經習慣了這些聲音的存在。
可是這股打沙的浪潮竟然沒有撲到師漣她們村子來，夏日的白晝，村子裏永遠都安安靜靜，只偶爾聽見一絲鳥鳴，或是風吹過竹葉的嘩嘩聲。到了夜晚，窗外蟬鳴響得震天，不過並不擾人，反而能給人一夜美夢。
整個村子的氛圍都是悠然閑適的。
林羽翼在師家的生活自然也沒有例外。
早起吃飯，然後看書做題學習，然後吃午飯，然後看書做題學習，然後吃晚飯，然後看書……好吧，總之就那個樣兒。
師漣的父親在外做體力活，聽說是在外地家具廠上班，還做了不少賣體力的兼職，常年回不了家，因此家裏的一切都是孫阿姨在操持，一日三餐，還有家裏的衛生，一切都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
不過並不包含種地。
孫阿姨不會種地，自家的田包給鄰居，別的農活她自然也不會幹，所以小院才顯得那麽冷清空蕩。
在農村不會種地幹農活是個稀奇事兒，林羽翼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畢竟她爸……乃至於她和她哥都不會。只是，在師漣家裏住久了後，林羽翼從鄰居嘴裏聽到了只言片語。
原來孫阿姨家原本算是村裏的大戶人家，孫阿姨年輕時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嬌小姐，後來家道中落，才變成現在的樣子。
林羽翼對別人的八卦不感興趣，她只是覺得……在師家生活的日子，實在太平淡無聊了些。
為八月底的摸底考做準備？
說穿了不就是覆習初中功課嗎？初中三年裏，林羽翼把那些教科書看過那麽多遍，早就看膩了。
數學物理化學書上的公式、歷史法治地理書上的那些概念，還有英語課本裏的單詞，林羽翼真是要看吐了。
摸底考而已，稍微應付應付就得了吧，反正林羽翼不能理解，師漣為什麽可以那麽專註地坐在桌邊，埋頭認真盯著課本和習題上重覆的文字，一盯就是一整天。
“師漣……你不覺得無聊嗎？”又寫完一道題，林羽翼像只軟體蟲似的往桌上一趴，一手在臉頰側面扇風，試圖驅散夏日的燥熱，另一只手戳到師漣的肩膀上，軟磨硬泡地晃兩下，“反正老師都說了，不管你摸底考考得怎麽樣，你都能分進最好的班，你幹嘛學得這麽認真？寫完這道題我們出去逛逛吧。”
“不無聊。”師漣頭也不擡地回答林羽翼第一個問題，她認真盯著紙面，筆尖嘩嘩嘩落在紙上，寫個不停，完全沒有搭理林羽翼的第二個問題。
終於寫完數學卷子上最後一道大題，師漣放下筆，看向桌對面的林羽翼。這時林羽翼依舊百無聊賴地趴著，亂糟糟的發絲散在臉頰上，嘴巴時不時凸起一下，似乎想要吹出個泡泡來，她擡起一只手，鉛筆在她手裏快要轉出花兒。
“……”師漣終於忍不住問，“你在學校也是這麽學的嗎？”
“不然呢？”林羽翼停下轉筆的動作，筆尖重重敲在桌面上，“還能怎麽學？”
“我是說……在你初一初二的時候。”師漣呼口氣。
“對啊。”林羽翼滿不在乎，“那會兒就是這麽學的。”
師漣詫異地皺了皺眉。
林羽翼唇角不由得微微勾起，臉上因為驕傲而漾出兩顆梨渦：“可能我就是比較擅長學習吧。”
小學門門考滿分，初中次次考第一，班上同學羨慕的話語林羽翼都聽膩了。尤其是初中，隔三差五就有同學來向她請教學習的方法，老師還特地囑咐她幫助差生。
可是她能怎麽幫？她就是覺得學習不難啊，她腦子好，看什麽都能很快記住，不管是歷史書上的重大事件、還是數學書上的定理，在她看來，都沒有一點兒難度。
在學習這件事上，林羽翼的確沒怎麽努力過。
“怎麽樣？出去玩一會兒吧？”林羽翼懇求地拉長聲音，和師漣相處這麽些天，她的臉皮變得極厚，完全不會因為師漣身上那冷冰冰的氣質而緊張，也不會因為師漣無視自己而尷尬。
林羽翼在師漣面前能做到死皮賴臉，在大人面前還是要面子的，所以她不想一個人出去玩，免得給孫阿姨留下不好的印象，她一定要拉著師漣一塊兒出去。
師漣沈默地看著她，過幾秒，抽出一張英語卷子遞到她面前：“四十分鐘寫完這張卷子，不算作文九十分以上，我就陪你去。”
“……好！”林羽翼立馬坐直，眉眼興奮地彎起，身上的懶散勁兒一掃而空。
一百分滿分的中考英語題，林羽翼寫得飛快，不到半小時就做完最後一道完型題。她看了看師漣還在埋頭認真地看題，懶散哼一小曲兒，撐著手臂躺回桌上。
師漣一點兒沒受林羽翼影響，卡著四十分鐘的線，她寫下最後一道題的答案，放下試卷。林羽翼把自己的卷子遞給她，繞到她坐的位置邊，伸著腦袋看她閱卷。
紅筆唰唰唰地勾過兩張卷子。
師漣九十八分，只錯了一道完型。
林羽翼九十分，剛好踩著師漣的要求。
“走吧！”林羽翼打個響指，從椅子上跳起來。師漣卻依舊看著兩張卷子，眉頭微皺，正當林羽翼忍不住想問她不會要耍賴吧，師漣忽然擡頭，微微疑惑地問：“你怎麽寫這麽快？”
中考英語的規定時間是兩小時，四十分鐘已經很快了，而林羽翼只花了二十幾分鐘，還達到了九十分的正確率。
“你怎麽寫的閱讀題？”林羽翼反問。
“先看題目，再看瀏覽全文。”師漣說。
“我就知道。”林羽翼自豪地打個響指，“先看題目，再看內容，老師都是這麽教的。但其實這樣做題太慢了，完全可以先看文章第一自然段，接著再看題目。”
英語老師都說，先看題目再瀏覽全文，就能夠對文章有個總體的把控，讀著讀著就知道問題的答案了。可事實上，有多少學生能夠完全記住題目裏問的什麽？先看題目再看正文，怕是看著看著就腦袋空空，不得已再回去重看題目，時間就這麽浪費了。
先看第一自然段就不一樣了，對於一篇短文來說——尤其是被老師選在英語卷子上的短文，第一自然段裏往往包含著大量的信息，可能是對整篇文章的概括，可能是開篇點題，也可能是介紹故事背景，但不管是哪種情況，讀完第一段，林羽翼都能對全文有個基礎了解。
接下來再看題目，運氣好的話，有第一段的基礎，懵都能懵對所有閱讀題，這就節約了大量的時間。就算運氣不好，需要繼續把文章讀完才能找到答案也沒關系，因為文章內容不會像題目那樣抽象難理解，不會像題目那樣難以記憶，大多數人只看一遍就能記個大概，因此節約了重覆閱讀的時間。
師漣歪頭思考片刻，誇道：“這個辦法好。”
“我就說嘛，我特別擅長學習。”林羽翼眉眼彎彎，眼睛亮得裝有星星，等著師漣起身。
可師漣依舊沒有動。
她看看林羽翼卷子上那些錯題，輕聲問：“你不總結一下嗎？”
“沒必要吧？”林羽翼並不在乎，“基本都是粗心錯的題，以後我認真一些就沒問題了。餵餵餵，師漣——說好的陪我出去玩兒，你要拖到什麽時候？”
“走吧。”師漣無奈地搖搖頭，起身。
……
盛夏七月，空氣裏卷起陣陣駭人的熱浪，連忙碌的農人都受不了這般溫度，廣袤田野裏空無一人。一條條阡陌於綠野的田埂上，只有一前一後兩個身影。
師漣緩步走在後面，撐著一頂巨大的荷葉，擋住熱辣辣的日光。
林羽翼似乎絲毫不怕太陽曬一般，蹦蹦跳跳跑在前面，沒過耳垂的濃密短發隨著她的動作一跳一跳。
在小時候的那場大病過後，林羽翼的身體並沒有落下什麽病根子，反而越長越結實，除了身子過於纖薄了一些，看不出任何問題。
但正是因為纖薄清瘦，她自由奔跑跳躍在這片無人的田野上時，身影才顯得愈加充滿活力，以及不息的生命力。
因為沒有打沙采石，七支隊村子景色比林羽翼家那邊好很多。但再好的景色看久了也膩，更何況天氣那麽熱，林羽翼沒蹦跶一會兒就覺得無聊，隨意找個陰涼處，大咧咧一屁股坐在石頭上休息，撐著下巴看著麥田發呆。
真無聊啊……如果有本小說看就好啦。
無聊是無聊，林羽翼卻沒打算回去學習，在她看來，還是學習更無聊一些。
就算只是坐在樹下發呆，也比回去學習要舒服。
而且，林羽翼很驚訝地發現，就連師漣這種能一天到晚專註看書做題的學習狂，似乎也更喜歡在樹蔭下發呆一些。
少女單手撐著下巴坐在樹蔭籠罩的巨石上，向來挺直的脊背難得放松，她盯著麥田，冰冷的眸光似乎也被染上一層獨屬於鄉村田野的柔軟情緒，她的嘴唇輕輕向上勾起，似乎在微笑。
林羽翼不由得想，原來對師漣來說，學習也並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啊。
師漣不催她，林羽翼當然不會主動回去，兩人在樹蔭下呆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時分，才優哉游哉地一起回家。
第二天午後，林羽翼又一次軟磨硬泡，拉著師漣一塊兒去田裏玩。
“昨天我給你摘了荷葉，今天摘荷花好不好？或者去西面山坡那兒，有一片小白花花海，我還沒去看過呢……”
師漣猶豫掙紮一下，最終起身和林羽翼出門。
第三天，不需要林羽翼再勸，師漣似乎已經養成了午後出門的習慣。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第七天，師漣終於悔悟，覺得這些天的日子過得太舒服太罪惡，一早起來，還沒吃早飯，她就無比認真地對林羽翼說：“不能再這麽下去了。”
“啊？”林羽翼還沒睡醒，她靠在床邊，看著窗外近在咫尺的竹林，困倦揉著眼睛。
“我是說，不能再這樣浪費時間了。”師漣認真道，“書本上我們才覆習到初二下學期的內容，中考真題卷還有一堆沒寫，距離開學只有一個多月，再這樣下去，我們壓根沒時間預習。老師說過，摸底考會考一些高中的內容，我們不能繼續浪費時間了。”
林羽翼怔怔張了張嘴，或許是這時師漣的表情太嚴肅，又或許是她剛睡醒腦子不清醒，總之，她沒有反駁師漣說的話。
師漣坐在木桌上，埋頭不知在寫什麽，過一會兒，她把寫好的東西遞給林羽翼，講解道：“這是我們接下來每天的安排，我算了一下，我們只要完成這些內容，在開學前一周就能完成預習目標，剩下一周時間進行鞏固。”
看著林羽翼呆滯的神色，師漣不自在地垂眸：“我也不是說不出去玩兒了，只是……以後必須要完成紙上的安排才能出去。”
林羽翼呆楞楞看著紙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眉頭痛苦的皺緊又松開，半晌才顫巍巍吐出三個字：“至於嗎？”
“至於。”師漣重重點頭。
“師漣，我覺得……沒那個必要。”林羽翼眨巴眼，試圖認真地和師漣理論，“首先，你看你，你已經保送尖子班了，摸底考就是走個過場，你幹嘛這麽拼命？然後再看看我，相處這麽多天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個很擅長學習的人，以前那種程度的努力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真不用更努力了。”
“沒有拼命，我的規劃很清晰，只要完完全全按照規劃上做，每天都能有很長休息時間。”師漣先是認真地解釋，隨即微微蹙眉，懷疑似的盯著林羽翼，問，“你能保證你在摸底考裏考個好成績，和我分到一個班裏？”
“應該……能吧？”林羽翼撓撓腦袋，沒當回事兒。
“可是林羽翼，這些天我和你一起做題，再簡單的卷子你都沒拿過滿分，你每次都說是自己粗心，每次都說下次再遇到同樣的題，就不會出問題了，可下次呢？你依舊拿不到滿分。你平時做題都不能保證自己的成績，更別說真正的考試。”師漣氣勢竟有些咄咄逼人。
林羽翼知道師漣說得在理，以前她爸在的時候，也總是說她太懸浮，靜不下心，要她學習的時候一定要學會靜心。那時，林羽翼願意聽父親的話，學得再敷衍，至少在做題的時候能靜得下來。可父親過世後，她心裏那團浮躁的火再也壓不住了。她本來就不喜歡學習，不願意去學，又怎麽靜心去學呢？
只是，看著師漣氣勢逼人的樣子，林羽翼倔強地生了反骨：“就算我考不進你那尖子班，那又怎樣？我又不是非要去最好的班讀書，又不是非要和你一塊兒。”
話音一落，林羽翼立馬後悔了，她清晰地看見，師漣平日裏那毫無波瀾的冷靜眼眸裏閃過怒火，似乎被她氣得不輕。
林羽翼是個不喜歡和人交心的人，所以一直到十五歲這個年齡，她還沒有什麽很好的朋友。在師漣家住了這麽些天後，她早看出來，師漣也是一樣的。甚至師漣比她還要冷淡一些，她至少能裝作活潑開朗地和同齡人打成一團，師漣這種看著就冷冰冰的人，顯然連這點都做不到。
然而這段時間裏，她和師漣，兩個沒有朋友的同齡女孩，幾乎二十四小時形影不離，睡覺一起，吃飯一起，學習一起，出去玩也是一起，漸漸的……林羽翼很難不承認，她和師漣之間，悄無聲息地發展出了一段名為友誼的情感。
而且……對林羽翼這種社交貧瘠的人來說，這甚至算得上一段深厚的友誼，師漣甚至算得上她長這麽大最好的朋友。
對師漣來說，也是同樣的。
所以聽見林羽翼說出“又不是非要和你一個班”這種話，師漣才會覺得生氣。
沈默。
林羽翼知道自己說錯話，卻倔強地不肯認錯，於是便是一陣沈默。
“漣漣，小鳥，來吃早飯了！”孫阿姨的呼喊打斷了她們尷尬的沈默。
師漣率先起身離開房間，林羽翼趕忙穿上夏天的外衣褲，刨兩下亂糟糟的頭發，在出門的那一瞬間換上笑容，樂呵呵地：“阿姨早上好！”
這頓早飯和以前任何一頓早飯一樣，師漣安安靜靜埋頭吃著飯，林羽翼笑呵呵地和孫阿姨聊天打趣兒。
但林羽翼沒和師漣說一句話。
吃完飯，她便坐到平時學習的木桌上，痛苦地噓一口氣，拿起物理課本，準備接著昨天的內容繼續看。鬼使神差的，她擡頭看師漣一眼。
師漣也在學，不過她在按照今早寫在紙上的安排學習，那張紙貼在桌子中央，她每學完一個項目，就在後面畫個勾。
她看都沒看林羽翼一眼。
“……”林羽翼洩了氣般趴到桌上，她看看師漣寫的安排，又回想回想自己早晨說出的那句傷人的話，用力一咬牙，坐起身，跟上師漣的安排。
……
靜下心來認真學習，其實並沒有想象中那麽痛苦。
看書，做題，改卷子，從數語英三大科，再到物化生和法史地，這麽有規劃有安排地一輪輪學下來，時間仿佛一晃眼就過去了。
林羽翼完成紙張上所有任務後，跑進屋裏看一眼大鐘，才下午三點半。
師漣還在做題，這是她今天的最後一項任務。林羽翼猶豫了一下，坐回桌子對面，安安靜靜地等著，等到師漣在最後一項上畫了勾，林羽翼抱著後腦勺悠閑起身：“我要出去逛了。”
她說完就往院子外走。
走幾步，林羽翼偷偷用餘光往後瞟，看見師漣不遠不近跟在後面的身影，她心裏那顆大石頭終於落地。
……
一望無際的青綠田野中央，有一小塊橫亙其間的空地，空地上長著一棵碧色蔥蔥的桑樹，樹枝遮蓋出一大片陰涼地。不知是誰在樹下搬了塊平整的巨石，可以做床，亦可以做椅子。
林羽翼正懶散地雙手抱頭躺在巨石上，嘴裏含著一根草穗，悠哉地哼著歌，享受陽光從樹枝縫隙裏灑在臉上的感覺。
或許是因為今天靜心學習大半天的緣故，林羽翼覺得今天的休息時光比以前的每一天都更加舒適愜意，她虛著眼睛，手指伸向天空，試圖捕捉從樹縫裏透出的絲絲光點。
“真舒服啊……”林羽翼嘴裏發出一聲喟嘆。
“嗯？”坐在一旁的師漣垂眸看她。
“不用學習的時光真舒服啊……你不覺得嗎？”林羽翼打完一個哈欠。
師漣沈默地看著她，看她一副懶散愜意的樣子，沈思片刻後輕聲問：“林羽翼，對你來說，讀書是為了什麽？”
“讀書……”林羽翼眼睛睜開，盯著手指間的光影，被晃得眼花，她幾乎毫不猶豫道，“我爸和我哥都希望我好好讀書，考個好成績，那我就讀唄。”
說完，她的手指握拳，仿佛將指間的那絲光緊緊握住，隨即無力地松開，落回心口處。她緊接著笑了笑，驅散臉上一閃而過的難過情緒，說：“那是以前，現在……當然是為了那點兒獎學金嘛！高考考上清北能有好幾萬！這誰不心動啊？”
師漣尾音上挑：“……你覺得自己能考上清北？”
林羽翼眨巴眼，雖然總說自己擅長學習，但她對自己幾斤幾兩還是有數，就算她初三這一年依舊在好好學習，依舊在和師漣爭奪鎮上的第一名，到了縣裏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中上游水準，更別說還有市裏的那些名校，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考清北那幾萬元獎金，對她來說更像是一個概念上的激勵，是釣在面前明知吃不到卻永遠想去吃的那根胡蘿蔔。
“大概……不能吧？”林羽翼沒了底氣，小聲道，“就算考不上清北，月考前五十也有一百二十元呢！”
“你能保證自己月考次次考進前五十名，拿到獎學金？”師漣的問句毫不留情。
如果是以前，林羽翼還會爭辯幾句，但回想起今天上午和師漣的那番對話，她倏地沈默了。搭在心口的手指，悄無聲息地蜷緊，又松開，她翻個面，背對著師漣，自言自語般說：
“我也不懂……我不知道為什麽要學習，我覺得學習好無聊，我不喜歡背書不喜歡做題，不喜歡在教室裏和同學在一起，從小就不喜歡。”
“但是我爸和我哥，都希望我好好學習……我爸是老師，後來他腿瘸了，不想教書了，一整天就窩在屋裏發呆，要麽就在山上發呆，整個人都呆呆的。那時我什麽都不懂，我只能想方設法逗他笑啊，我發現他在教我看書認字的時候笑得最開心，我就努力地裝作我喜歡看書喜歡認字寫字，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喜歡，我只想在山上瞎跑。”
“後來我讀小學，你知道我爸做了什麽嗎？他竟然瘸著腿又回了學校，硬是要做我的班主任，就這麽教了我六年書……我爸對我很好，真的很好，我……”林羽翼抹了抹微微酸澀的眼睛，沒再繼續說下去。
她眼睛一閉上，黑暗裏浮現出爸爸的臉，爸爸拿著她的作文，念給全班同學聽的時候，看向她的目光。
那樣的目光……
滿是殷切的期許，滿是熱烈的驕傲，滿是深沈的關愛。父親渾濁的眼眸裏，在看著她的時候，竟然能透露出那麽強烈那麽濃郁的覆雜情緒。
面對那樣的目光，林羽翼怎麽能說自己不喜歡讀書，她怎麽說得出口？
她不喜歡讀書這種事，可是為了爸爸，她必須要考個好成績。
林羽翼重重地吐口氣，一時覺得心裏有千斤重。
爸爸是病逝的，他走得很痛苦。林羽翼本來不想回想起那些事，也不知怎麽的就和師漣提起了爸爸……她覺得心裏悶得好難受。
忽然，林羽翼感覺，一只手輕飄飄落在她肩膀上，很輕地拍了兩下。
師漣什麽也沒說，只是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動作輕得像蟬翼扇動一樣，柔軟到了極致。隨著她輕柔的安撫，林羽翼情緒漸漸平覆。
林羽翼抽抽鼻子，把問題拋回給師漣：“那你呢？你是為了什麽學習？”
師漣的回答非常標準：“為了考個好學校，畢業後找個好工作，賺很多錢，不讓爸媽那麽辛苦。”
“噗嗤。”林羽翼輕輕笑了一聲。
“嗯？”師漣不解。
“在學校裏隨便逮人問，十個有九個都是你這麽說的。”林羽翼揉著眼眶，“道理所有人都懂，可是……哪兒那麽容易做到啊？”
至少林羽翼做不到。
努力讀書考好大學就能找好工作這種事對她來說太遙遠了，讓她覺得虛無縹緲，她無法從這句話裏獲得任何學習的動力。相信大多數學生都是和她一樣的。
“小學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一共十二年……整整十二年啊……”林羽翼掰著手指，“努力十二年，換來一個誰也不知道是什麽的大學，然後再讀四年才能工作，太難堅持了。”
“你不想讓你哥輕松一些嗎？”
“我哥他……”林羽翼眨眼，“他以前是很辛苦，但以前是以前，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他現在過得不累啊，每天在河邊養鴨子看風景，偶爾去送送飼料，或者送送鴨子，輕松得很呢。至於我？我都這麽大了，完全不需要他照顧。如果不讀書的話，我完全可以自己想辦法掙錢養活自己。”
師漣聽得語塞，不由得輕笑。
“你知道隔壁蘇家村嗎？”林羽翼坐起身，忽然興致勃勃地問。
“西南邊的村子？”師漣回憶道。
“對！”林羽翼重重點頭，眼睛裏淚光還沒徹底散去，這時泛起興奮的光，“我過年的時候去那裏吃了一次席，你知道我在村子裏看到什麽了嗎？一棟……一棟特別特別漂亮的小樓！院子裏種滿了花花草草，小樓是白色的，特別幹凈漂亮，一點兒也不浮誇，但好看得要命！就像小說裏有錢女主角住的別墅一樣！我當時去打聽了，那屋子是他們村裏一個做生意的姐姐家修的！”
“那位蘇姐姐可厲害了，她沒讀大學，高中一畢業就去做生意，還在大公司裏當過領導，賺了好多好多的錢！聽說有好幾百萬呢——！”林羽翼誇張地伸出兩只手臂，“哇——如果我也能賺那麽多錢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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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初，廣都周邊的小山村逐步興起一股打沙采石的熱潮，像是林羽翼她們村，原本樹木茂密的後山一點一點被磨平，山下隨時堆積著一堆又一堆經過機器過濾、打磨後的細沙。林羽翼經常把衣服弄得臟兮兮，就是因為她無事時喜歡在沙堆上蹦跶。
鉆頭鎬子敲在巨石上叮叮咚咚的聲音、機器轟鳴不歇的聲音，還有工人們笑著打趣聊天的聲音，林羽翼在自己家時，已經習慣了這些聲音的存在。
可是這股打沙的浪潮竟然沒有撲到師漣她們村子來，夏日的白晝，村子裏永遠都安安靜靜，只偶爾聽見一絲鳥鳴，或是風吹過竹葉的嘩嘩聲。到了夜晚，窗外蟬鳴響得震天，不過並不擾人，反而能給人一夜美夢。
整個村子的氛圍都是悠然閑適的。
林羽翼在師家的生活自然也沒有例外。
早起吃飯，然後看書做題學習，然後吃午飯，然後看書做題學習，然後吃晚飯，然後看書……好吧，總之就那個樣兒。
師漣的父親在外做體力活，聽說是在外地家具廠上班，還做了不少賣體力的兼職，常年回不了家，因此家裏的一切都是孫阿姨在操持，一日三餐，還有家裏的衛生，一切都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
不過並不包含種地。
孫阿姨不會種地，自家的田包給鄰居，別的農活她自然也不會幹，所以小院才顯得那麽冷清空蕩。
在農村不會種地幹農活是個稀奇事兒，林羽翼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畢竟她爸……乃至於她和她哥都不會。只是，在師漣家裏住久了後，林羽翼從鄰居嘴裏聽到了只言片語。
原來孫阿姨家原本算是村裏的大戶人家，孫阿姨年輕時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嬌小姐，後來家道中落，才變成現在的樣子。
林羽翼對別人的八卦不感興趣，她只是覺得……在師家生活的日子，實在太平淡無聊了些。
為八月底的摸底考做準備？
說穿了不就是覆習初中功課嗎？初中三年裏，林羽翼把那些教科書看過那麽多遍，早就看膩了。
數學物理化學書上的公式、歷史法治地理書上的那些概念，還有英語課本裏的單詞，林羽翼真是要看吐了。
摸底考而已，稍微應付應付就得了吧，反正林羽翼不能理解，師漣為什麽可以那麽專註地坐在桌邊，埋頭認真盯著課本和習題上重覆的文字，一盯就是一整天。
“師漣……你不覺得無聊嗎？”又寫完一道題，林羽翼像只軟體蟲似的往桌上一趴，一手在臉頰側面扇風，試圖驅散夏日的燥熱，另一只手戳到師漣的肩膀上，軟磨硬泡地晃兩下，“反正老師都說了，不管你摸底考考得怎麽樣，你都能分進最好的班，你幹嘛學得這麽認真？寫完這道題我們出去逛逛吧。”
“不無聊。”師漣頭也不擡地回答林羽翼第一個問題，她認真盯著紙面，筆尖嘩嘩嘩落在紙上，寫個不停，完全沒有搭理林羽翼的第二個問題。
終於寫完數學卷子上最後一道大題，師漣放下筆，看向桌對面的林羽翼。這時林羽翼依舊百無聊賴地趴著，亂糟糟的發絲散在臉頰上，嘴巴時不時凸起一下，似乎想要吹出個泡泡來，她擡起一只手，鉛筆在她手裏快要轉出花兒。
“……”師漣終於忍不住問，“你在學校也是這麽學的嗎？”
“不然呢？”林羽翼停下轉筆的動作，筆尖重重敲在桌面上，“還能怎麽學？”
“我是說……在你初一初二的時候。”師漣呼口氣。
“對啊。”林羽翼滿不在乎，“那會兒就是這麽學的。”
師漣詫異地皺了皺眉。
林羽翼唇角不由得微微勾起，臉上因為驕傲而漾出兩顆梨渦：“可能我就是比較擅長學習吧。”
小學門門考滿分，初中次次考第一，班上同學羨慕的話語林羽翼都聽膩了。尤其是初中，隔三差五就有同學來向她請教學習的方法，老師還特地囑咐她幫助差生。
可是她能怎麽幫？她就是覺得學習不難啊，她腦子好，看什麽都能很快記住，不管是歷史書上的重大事件、還是數學書上的定理，在她看來，都沒有一點兒難度。
在學習這件事上，林羽翼的確沒怎麽努力過。
“怎麽樣？出去玩一會兒吧？”林羽翼懇求地拉長聲音，和師漣相處這麽些天，她的臉皮變得極厚，完全不會因為師漣身上那冷冰冰的氣質而緊張，也不會因為師漣無視自己而尷尬。
林羽翼在師漣面前能做到死皮賴臉，在大人面前還是要面子的，所以她不想一個人出去玩，免得給孫阿姨留下不好的印象，她一定要拉著師漣一塊兒出去。
師漣沈默地看著她，過幾秒，抽出一張英語卷子遞到她面前：“四十分鐘寫完這張卷子，不算作文九十分以上，我就陪你去。”
“……好！”林羽翼立馬坐直，眉眼興奮地彎起，身上的懶散勁兒一掃而空。
一百分滿分的中考英語題，林羽翼寫得飛快，不到半小時就做完最後一道完型題。她看了看師漣還在埋頭認真地看題，懶散哼一小曲兒，撐著手臂躺回桌上。
師漣一點兒沒受林羽翼影響，卡著四十分鐘的線，她寫下最後一道題的答案，放下試卷。林羽翼把自己的卷子遞給她，繞到她坐的位置邊，伸著腦袋看她閱卷。
紅筆唰唰唰地勾過兩張卷子。
師漣九十八分，只錯了一道完型。
林羽翼九十分，剛好踩著師漣的要求。
“走吧！”林羽翼打個響指，從椅子上跳起來。師漣卻依舊看著兩張卷子，眉頭微皺，正當林羽翼忍不住想問她不會要耍賴吧，師漣忽然擡頭，微微疑惑地問：“你怎麽寫這麽快？”
中考英語的規定時間是兩小時，四十分鐘已經很快了，而林羽翼只花了二十幾分鐘，還達到了九十分的正確率。
“你怎麽寫的閱讀題？”林羽翼反問。
“先看題目，再看瀏覽全文。”師漣說。
“我就知道。”林羽翼自豪地打個響指，“先看題目，再看內容，老師都是這麽教的。但其實這樣做題太慢了，完全可以先看文章第一自然段，接著再看題目。”
英語老師都說，先看題目再瀏覽全文，就能夠對文章有個總體的把控，讀著讀著就知道問題的答案了。可事實上，有多少學生能夠完全記住題目裏問的什麽？先看題目再看正文，怕是看著看著就腦袋空空，不得已再回去重看題目，時間就這麽浪費了。
先看第一自然段就不一樣了，對於一篇短文來說——尤其是被老師選在英語卷子上的短文，第一自然段裏往往包含著大量的信息，可能是對整篇文章的概括，可能是開篇點題，也可能是介紹故事背景，但不管是哪種情況，讀完第一段，林羽翼都能對全文有個基礎了解。
接下來再看題目，運氣好的話，有第一段的基礎，懵都能懵對所有閱讀題，這就節約了大量的時間。就算運氣不好，需要繼續把文章讀完才能找到答案也沒關系，因為文章內容不會像題目那樣抽象難理解，不會像題目那樣難以記憶，大多數人只看一遍就能記個大概，因此節約了重覆閱讀的時間。
師漣歪頭思考片刻，誇道：“這個辦法好。”
“我就說嘛，我特別擅長學習。”林羽翼眉眼彎彎，眼睛亮得裝有星星，等著師漣起身。
可師漣依舊沒有動。
她看看林羽翼卷子上那些錯題，輕聲問：“你不總結一下嗎？”
“沒必要吧？”林羽翼並不在乎，“基本都是粗心錯的題，以後我認真一些就沒問題了。餵餵餵，師漣——說好的陪我出去玩兒，你要拖到什麽時候？”
“走吧。”師漣無奈地搖搖頭，起身。
……
盛夏七月，空氣裏卷起陣陣駭人的熱浪，連忙碌的農人都受不了這般溫度，廣袤田野裏空無一人。一條條阡陌於綠野的田埂上，只有一前一後兩個身影。
師漣緩步走在後面，撐著一頂巨大的荷葉，擋住熱辣辣的日光。
林羽翼似乎絲毫不怕太陽曬一般，蹦蹦跳跳跑在前面，沒過耳垂的濃密短發隨著她的動作一跳一跳。
在小時候的那場大病過後，林羽翼的身體並沒有落下什麽病根子，反而越長越結實，除了身子過於纖薄了一些，看不出任何問題。
但正是因為纖薄清瘦，她自由奔跑跳躍在這片無人的田野上時，身影才顯得愈加充滿活力，以及不息的生命力。
因為沒有打沙采石，七支隊村子景色比林羽翼家那邊好很多。但再好的景色看久了也膩，更何況天氣那麽熱，林羽翼沒蹦跶一會兒就覺得無聊，隨意找個陰涼處，大咧咧一屁股坐在石頭上休息，撐著下巴看著麥田發呆。
真無聊啊……如果有本小說看就好啦。
無聊是無聊，林羽翼卻沒打算回去學習，在她看來，還是學習更無聊一些。
就算只是坐在樹下發呆，也比回去學習要舒服。
而且，林羽翼很驚訝地發現，就連師漣這種能一天到晚專註看書做題的學習狂，似乎也更喜歡在樹蔭下發呆一些。
少女單手撐著下巴坐在樹蔭籠罩的巨石上，向來挺直的脊背難得放松，她盯著麥田，冰冷的眸光似乎也被染上一層獨屬於鄉村田野的柔軟情緒，她的嘴唇輕輕向上勾起，似乎在微笑。
林羽翼不由得想，原來對師漣來說，學習也並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啊。
師漣不催她，林羽翼當然不會主動回去，兩人在樹蔭下呆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時分，才優哉游哉地一起回家。
第二天午後，林羽翼又一次軟磨硬泡，拉著師漣一塊兒去田裏玩。
“昨天我給你摘了荷葉，今天摘荷花好不好？或者去西面山坡那兒，有一片小白花花海，我還沒去看過呢……”
師漣猶豫掙紮一下，最終起身和林羽翼出門。
第三天，不需要林羽翼再勸，師漣似乎已經養成了午後出門的習慣。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第七天，師漣終於悔悟，覺得這些天的日子過得太舒服太罪惡，一早起來，還沒吃早飯，她就無比認真地對林羽翼說：“不能再這麽下去了。”
“啊？”林羽翼還沒睡醒，她靠在床邊，看著窗外近在咫尺的竹林，困倦揉著眼睛。
“我是說，不能再這樣浪費時間了。”師漣認真道，“書本上我們才覆習到初二下學期的內容，中考真題卷還有一堆沒寫，距離開學只有一個多月，再這樣下去，我們壓根沒時間預習。老師說過，摸底考會考一些高中的內容，我們不能繼續浪費時間了。”
林羽翼怔怔張了張嘴，或許是這時師漣的表情太嚴肅，又或許是她剛睡醒腦子不清醒，總之，她沒有反駁師漣說的話。
師漣坐在木桌上，埋頭不知在寫什麽，過一會兒，她把寫好的東西遞給林羽翼，講解道：“這是我們接下來每天的安排，我算了一下，我們只要完成這些內容，在開學前一周就能完成預習目標，剩下一周時間進行鞏固。”
看著林羽翼呆滯的神色，師漣不自在地垂眸：“我也不是說不出去玩兒了，只是……以後必須要完成紙上的安排才能出去。”
林羽翼呆楞楞看著紙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眉頭痛苦的皺緊又松開，半晌才顫巍巍吐出三個字：“至於嗎？”
“至於。”師漣重重點頭。
“師漣，我覺得……沒那個必要。”林羽翼眨巴眼，試圖認真地和師漣理論，“首先，你看你，你已經保送尖子班了，摸底考就是走個過場，你幹嘛這麽拼命？然後再看看我，相處這麽多天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個很擅長學習的人，以前那種程度的努力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真不用更努力了。”
“沒有拼命，我的規劃很清晰，只要完完全全按照規劃上做，每天都能有很長休息時間。”師漣先是認真地解釋，隨即微微蹙眉，懷疑似的盯著林羽翼，問，“你能保證你在摸底考裏考個好成績，和我分到一個班裏？”
“應該……能吧？”林羽翼撓撓腦袋，沒當回事兒。
“可是林羽翼，這些天我和你一起做題，再簡單的卷子你都沒拿過滿分，你每次都說是自己粗心，每次都說下次再遇到同樣的題，就不會出問題了，可下次呢？你依舊拿不到滿分。你平時做題都不能保證自己的成績，更別說真正的考試。”師漣氣勢竟有些咄咄逼人。
林羽翼知道師漣說得在理，以前她爸在的時候，也總是說她太懸浮，靜不下心，要她學習的時候一定要學會靜心。那時，林羽翼願意聽父親的話，學得再敷衍，至少在做題的時候能靜得下來。可父親過世後，她心裏那團浮躁的火再也壓不住了。她本來就不喜歡學習，不願意去學，又怎麽靜心去學呢？
只是，看著師漣氣勢逼人的樣子，林羽翼倔強地生了反骨：“就算我考不進你那尖子班，那又怎樣？我又不是非要去最好的班讀書，又不是非要和你一塊兒。”
話音一落，林羽翼立馬後悔了，她清晰地看見，師漣平日裏那毫無波瀾的冷靜眼眸裏閃過怒火，似乎被她氣得不輕。
林羽翼是個不喜歡和人交心的人，所以一直到十五歲這個年齡，她還沒有什麽很好的朋友。在師漣家住了這麽些天後，她早看出來，師漣也是一樣的。甚至師漣比她還要冷淡一些，她至少能裝作活潑開朗地和同齡人打成一團，師漣這種看著就冷冰冰的人，顯然連這點都做不到。
然而這段時間裏，她和師漣，兩個沒有朋友的同齡女孩，幾乎二十四小時形影不離，睡覺一起，吃飯一起，學習一起，出去玩也是一起，漸漸的……林羽翼很難不承認，她和師漣之間，悄無聲息地發展出了一段名為友誼的情感。
而且……對林羽翼這種社交貧瘠的人來說，這甚至算得上一段深厚的友誼，師漣甚至算得上她長這麽大最好的朋友。
對師漣來說，也是同樣的。
所以聽見林羽翼說出“又不是非要和你一個班”這種話，師漣才會覺得生氣。
沈默。
林羽翼知道自己說錯話，卻倔強地不肯認錯，於是便是一陣沈默。
“漣漣，小鳥，來吃早飯了！”孫阿姨的呼喊打斷了她們尷尬的沈默。
師漣率先起身離開房間，林羽翼趕忙穿上夏天的外衣褲，刨兩下亂糟糟的頭發，在出門的那一瞬間換上笑容，樂呵呵地：“阿姨早上好！”
這頓早飯和以前任何一頓早飯一樣，師漣安安靜靜埋頭吃著飯，林羽翼笑呵呵地和孫阿姨聊天打趣兒。
但林羽翼沒和師漣說一句話。
吃完飯，她便坐到平時學習的木桌上，痛苦地噓一口氣，拿起物理課本，準備接著昨天的內容繼續看。鬼使神差的，她擡頭看師漣一眼。
師漣也在學，不過她在按照今早寫在紙上的安排學習，那張紙貼在桌子中央，她每學完一個項目，就在後面畫個勾。
她看都沒看林羽翼一眼。
“……”林羽翼洩了氣般趴到桌上，她看看師漣寫的安排，又回想回想自己早晨說出的那句傷人的話，用力一咬牙，坐起身，跟上師漣的安排。
……
靜下心來認真學習，其實並沒有想象中那麽痛苦。
看書，做題，改卷子，從數語英三大科，再到物化生和法史地，這麽有規劃有安排地一輪輪學下來，時間仿佛一晃眼就過去了。
林羽翼完成紙張上所有任務後，跑進屋裏看一眼大鐘，才下午三點半。
師漣還在做題，這是她今天的最後一項任務。林羽翼猶豫了一下，坐回桌子對面，安安靜靜地等著，等到師漣在最後一項上畫了勾，林羽翼抱著後腦勺悠閑起身：“我要出去逛了。”
她說完就往院子外走。
走幾步，林羽翼偷偷用餘光往後瞟，看見師漣不遠不近跟在後面的身影，她心裏那顆大石頭終於落地。
……
一望無際的青綠田野中央，有一小塊橫亙其間的空地，空地上長著一棵碧色蔥蔥的桑樹，樹枝遮蓋出一大片陰涼地。不知是誰在樹下搬了塊平整的巨石，可以做床，亦可以做椅子。
林羽翼正懶散地雙手抱頭躺在巨石上，嘴裏含著一根草穗，悠哉地哼著歌，享受陽光從樹枝縫隙裏灑在臉上的感覺。
或許是因為今天靜心學習大半天的緣故，林羽翼覺得今天的休息時光比以前的每一天都更加舒適愜意，她虛著眼睛，手指伸向天空，試圖捕捉從樹縫裏透出的絲絲光點。
“真舒服啊……”林羽翼嘴裏發出一聲喟嘆。
“嗯？”坐在一旁的師漣垂眸看她。
“不用學習的時光真舒服啊……你不覺得嗎？”林羽翼打完一個哈欠。
師漣沈默地看著她，看她一副懶散愜意的樣子，沈思片刻後輕聲問：“林羽翼，對你來說，讀書是為了什麽？”
“讀書……”林羽翼眼睛睜開，盯著手指間的光影，被晃得眼花，她幾乎毫不猶豫道，“我爸和我哥都希望我好好讀書，考個好成績，那我就讀唄。”
說完，她的手指握拳，仿佛將指間的那絲光緊緊握住，隨即無力地松開，落回心口處。她緊接著笑了笑，驅散臉上一閃而過的難過情緒，說：“那是以前，現在……當然是為了那點兒獎學金嘛！高考考上清北能有好幾萬！這誰不心動啊？”
師漣尾音上挑：“……你覺得自己能考上清北？”
林羽翼眨巴眼，雖然總說自己擅長學習，但她對自己幾斤幾兩還是有數，就算她初三這一年依舊在好好學習，依舊在和師漣爭奪鎮上的第一名，到了縣裏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中上游水準，更別說還有市裏的那些名校，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考清北那幾萬元獎金，對她來說更像是一個概念上的激勵，是釣在面前明知吃不到卻永遠想去吃的那根胡蘿蔔。
“大概……不能吧？”林羽翼沒了底氣，小聲道，“就算考不上清北，月考前五十也有一百二十元呢！”
“你能保證自己月考次次考進前五十名，拿到獎學金？”師漣的問句毫不留情。
如果是以前，林羽翼還會爭辯幾句，但回想起今天上午和師漣的那番對話，她倏地沈默了。搭在心口的手指，悄無聲息地蜷緊，又松開，她翻個面，背對著師漣，自言自語般說：
“我也不懂……我不知道為什麽要學習，我覺得學習好無聊，我不喜歡背書不喜歡做題，不喜歡在教室裏和同學在一起，從小就不喜歡。”
“但是我爸和我哥，都希望我好好學習……我爸是老師，後來他腿瘸了，不想教書了，一整天就窩在屋裏發呆，要麽就在山上發呆，整個人都呆呆的。那時我什麽都不懂，我只能想方設法逗他笑啊，我發現他在教我看書認字的時候笑得最開心，我就努力地裝作我喜歡看書喜歡認字寫字，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喜歡，我只想在山上瞎跑。”
“後來我讀小學，你知道我爸做了什麽嗎？他竟然瘸著腿又回了學校，硬是要做我的班主任，就這麽教了我六年書……我爸對我很好，真的很好，我……”林羽翼抹了抹微微酸澀的眼睛，沒再繼續說下去。
她眼睛一閉上，黑暗裏浮現出爸爸的臉，爸爸拿著她的作文，念給全班同學聽的時候，看向她的目光。
那樣的目光……
滿是殷切的期許，滿是熱烈的驕傲，滿是深沈的關愛。父親渾濁的眼眸裏，在看著她的時候，竟然能透露出那麽強烈那麽濃郁的覆雜情緒。
面對那樣的目光，林羽翼怎麽能說自己不喜歡讀書，她怎麽說得出口？
她不喜歡讀書這種事，可是為了爸爸，她必須要考個好成績。
林羽翼重重地吐口氣，一時覺得心裏有千斤重。
爸爸是病逝的，他走得很痛苦。林羽翼本來不想回想起那些事，也不知怎麽的就和師漣提起了爸爸……她覺得心裏悶得好難受。
忽然，林羽翼感覺，一只手輕飄飄落在她肩膀上，很輕地拍了兩下。
師漣什麽也沒說，只是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動作輕得像蟬翼扇動一樣，柔軟到了極致。隨著她輕柔的安撫，林羽翼情緒漸漸平覆。
林羽翼抽抽鼻子，把問題拋回給師漣：“那你呢？你是為了什麽學習？”
師漣的回答非常標準：“為了考個好學校，畢業後找個好工作，賺很多錢，不讓爸媽那麽辛苦。”
“噗嗤。”林羽翼輕輕笑了一聲。
“嗯？”師漣不解。
“在學校裏隨便逮人問，十個有九個都是你這麽說的。”林羽翼揉著眼眶，“道理所有人都懂，可是……哪兒那麽容易做到啊？”
至少林羽翼做不到。
努力讀書考好大學就能找好工作這種事對她來說太遙遠了，讓她覺得虛無縹緲，她無法從這句話裏獲得任何學習的動力。相信大多數學生都是和她一樣的。
“小學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一共十二年……整整十二年啊……”林羽翼掰著手指，“努力十二年，換來一個誰也不知道是什麽的大學，然後再讀四年才能工作，太難堅持了。”
“你不想讓你哥輕松一些嗎？”
“我哥他……”林羽翼眨眼，“他以前是很辛苦，但以前是以前，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他現在過得不累啊，每天在河邊養鴨子看風景，偶爾去送送飼料，或者送送鴨子，輕松得很呢。至於我？我都這麽大了，完全不需要他照顧。如果不讀書的話，我完全可以自己想辦法掙錢養活自己。”
師漣聽得語塞，不由得輕笑。
“你知道隔壁蘇家村嗎？”林羽翼坐起身，忽然興致勃勃地問。
“西南邊的村子？”師漣回憶道。
“對！”林羽翼重重點頭，眼睛裏淚光還沒徹底散去，這時泛起興奮的光，“我過年的時候去那裏吃了一次席，你知道我在村子裏看到什麽了嗎？一棟……一棟特別特別漂亮的小樓！院子裏種滿了花花草草，小樓是白色的，特別幹凈漂亮，一點兒也不浮誇，但好看得要命！就像小說裏有錢女主角住的別墅一樣！我當時去打聽了，那屋子是他們村裏一個做生意的姐姐家修的！”
“那位蘇姐姐可厲害了，她沒讀大學，高中一畢業就去做生意，還在大公司裏當過領導，賺了好多好多的錢！聽說有好幾百萬呢——！”林羽翼誇張地伸出兩只手臂，“哇——如果我也能賺那麽多錢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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