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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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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

當日稍晚,梵多尼克王城·秘密實驗室

利修斯向來認為他的人生是片坦途。作為整個世界上最為強大國家的繼承人出生,論聰慧、論武力都令旁人望塵莫及,天才與王族的光環時時刻刻陪伴著他,無聲向他暗示未來的命運:

——你便是這世界唯一尊貴統治者。

他實在想不出自己到底踏錯了哪一步。他與前任大魔法師交易,力排眾議進行了聖女召喚,一點點將那懵懂無知的少女變成自己的所有物。他利用協會、毒殺父親、打壓貴族,一步步掌握政治話語權,向大魔法師的徒弟兌現了自己的諾言,給聖教堂更多的權力的同時也得到了他們的擁護。自此,他離王座僅有一步之遙。

他縱橫組成四族聯軍,在前線一路高歌猛進,靠神聖魔法和安插在魔物內部的暗殺者情報取得了近乎壓倒性的局面。勝利於他有如探囊取物。

他應該是棋手才對,坐在棋盤邊與手法拙劣的魔王對弈,將整個世界玩弄在股掌間。

但……

但那個女人是怎麽回事。

他站在桑德斯的實驗室內,凝視著那具被掛起的、毫無生息的蒼白屍體。

魔女的屍體上爬滿了神聖魔法灼燒後的扭曲痕跡,雙手被鎖鏈分開吊起,兩吊鐵鉤從後穿透她的肩膀,尖端勾著她的鎖骨,讓她穩穩懸在離地十幾厘米的高度上,如一頭待宰的畜生。

平心而論,她實在長了一張寡淡的臉,渾身上下也沒有任何出挑的地方,可就是她,這個從一開始就被所有人忽略的女人……毀了他的一切。

“殿下,原來您在這裏。”桑德斯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神態如常,身著實驗用的特殊長袍,身邊跟著那個姿態扭曲的魔物。

“是的,”利修斯現在沒心情糾結其他事情,餘光仍落在魔女身上:“剛剛醫官告訴我,艾麗婭的孩子沒能保住。”

“哦,神聖在上。”桑德斯自然流露出遺憾的神情:“請節哀,殿下。看來刺殺魔女的那一擊對她的負擔實在太大了。”

“孩子總會再有的,她還在適齡期。”利修斯的口氣沒什麽起伏:“魔女的屍體你準備怎麽處理。”

他問得隨意,桑德斯卻不難猜出他的目的——這是以聖女未出世的孩子為代價換來的戰利品,他需要在它身上實現利益的最大化。

“如果她就是那個擾亂南境與獸人族,又屠殺了妖精族的魔女。那麽她的死亡無異於剜掉魔王的心臟,提前銷毀了他最後的底牌。”桑德斯氣定神閑地摘下手套,並不直接回答利修斯的問題,只將一塊香氣撲鼻的餌料送到他的嘴邊:“但對我們來說最大的優勢卻是她的身份——”

“那個被你老師一同召喚過來的殘次品。”利修斯皺眉。

“沒錯,”桑德斯笑道:“所以您應該記得是誰誇了海口將她從儀式上擄走的,對吧。”

利修斯陰雲密布的面色稍霽,他瞇起眼審視桑德斯的表情,忽然冷笑一聲:“桑德斯,你的野心比你的老師還大。”

桑德斯滴水不漏地笑答:“因為我侍奉著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主君。”

利修斯傲慢地昂起下巴:“行了,別說這些沒用的。魔王軍大勢已去,你就留在王城研究魔女吧,不用管前線的事情。”

他瞥了眼縮在陰影裏的魔物:“看在它為我提供了不少戰報的份上,我破例允許它活著,但要是它跑出去鬧事,別怪王城的守衛忠於職守。”

桑德斯垂手讚美他的寬仁,目送他闊步離去。

大門自動向內緊閉,機械鎖芯在魔法驅動下旋轉吻合,桑德斯打了個響指,鑲嵌在墻壁內的魔法照明裝置便一一跳動著亮起,帶有特殊魔素的光照在魔女身上,反射出輪廓清晰明亮的紅光,將她體內因死亡而停止流動的魔素痕跡暴露無遺。

“果然,和我想得一樣……”桑德斯大步上前,伸手撫摸那些幾乎如有實質的紅色痕跡,目光癡迷,聲音顫抖:“遠超魔物的魔素容量和□□強度,神聖啊,你把如此完美的容器送到我面前,我卻沒有發現,真是我的罪過……”

帕翠斯把自己塞進實驗室最不起眼的角落中,默不作聲地註視著主人癲狂的行徑。他像個手腳不協調的殘疾人,或是剛剛開始學習抓握的嬰兒那般檢查著屍體,力道時而過於輕微時而毫無克制,嘴裏嘀嘀咕咕著顛三倒四的話語,在手稿上寫一堆鬼爬般的字符。

一切如舊。盡管他已離開這座實驗室數十年之久,盡管主人的面貌已然大改,但他依舊是那個隔著培養皿對1427號下達殘酷判決的主人。

1427號所屬夢魔與異種的器官融合實驗項目,由於存在排異,活下來的實驗體大多在發育階段就呈現出了不同的殘缺,或是肢體瘦弱,或是內臟異位,或是智力低下,就連回收再利用的價值都缺乏,唯一的歸宿便是聖教堂的底下焚化爐。

他是唯一一個正常個體,或許是求生欲望過於強烈,縫合進體內的器官居然達成了奇妙的平衡,給了他夢魔的正常智力和魔物的強大□□,讓他作為一個合格的人工異類,健全地活在世上。

他甚至能把頭伸出培養皿,掛著滿臉的粘液對主人說:

“求求您,不要殺我。”

“瞧你,我飛不起來的小鳥,”主人扯了扯他愈合完好的幼小耳羽:“你真是一個完美的實驗廢品。”

他沒有夢魔的能力,無法融入任何種族,本是擔任不了間諜的工作,但偏偏有一只伶牙俐齒又聰明貌美的好友向主人懇求。

可惜,夢魔的美貌與靈巧對主人來說一文不值,於是主人提出了惡劣的要求:

“好啊,我留下它,但要是它一點也派不上用場,你就代替他去首都教區吧。”

自由、靈魂、愛,夢魔一樣也沒有,它們是小小的棋子,只在哀嚎死亡時能討得主人的一絲歡心。

好友一定是害怕了,首都教區對夢魔來說是有去無回的地獄,那裏的神父們有全天下最惡毒的點子,地下室內盈滿了夢魔的血香。

但那只小夢魔同意了。天真的夢魔一族比任何種族都要純粹,渴望愛,渴望歸宿,所以哪怕1427號只是個會隔著培養箱對他微笑的實驗品,他還是為此付出了一切。

萬幸,命運指引1427號遇到了救贖,來自妖精族的西奧多和他的知識組成的籌碼足以讓他贏回好友的生命。

所以當即將成為魔王的西奧多即將死去時,他必須冒死根據主人遺留的指示闖入矮人族找到能夠喚醒魔王的遺骸。如果西奧多死了,他的價值也將煙消雲散……

偏偏是在那裏,偏偏是在他最心灰意冷的時候,他遇到了全天下最幸福的夢魔。只要一眼他就能看出梅爾的不同,所有夢魔渴望的東西他都有,那被愛滋養過的香氣,足以讓世界上任何一個人為他發狂。

啊啊、啊啊……原來身為夢魔還可以這樣活著。

錯愕、悲哀、嫉妒,以及恨,填滿了1427號的心房。

促使他最終選擇了梅爾作為重創魔女的關鍵。

魔女的傲慢令她付出了代價,恐怕她也沒有想到一直默默無聞人造魔物會是勇者方的間諜,在她所有謀算即將達成時倒戈一擊。

此刻,魔女的屍體懸在這座吞噬了無數生命的實驗室內,而夢魔的頭被放在高腳銀盤內,合不上的紫眼睛流著無盡的血淚。

多可悲,多淒慘。

可為什麽他還是不開心?

帕翠斯縮得更緊了些。一定是因為他太累了,特別需要休息,等他休息好,就可以重新開始思考自己心的立場和處境,還有新的出路——

“1427號,別像個小耗子似地躲在那裏,”主人的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過來,1427應聲看過去,他正捧著梅爾——“蘋果”的頭瞇眼觀賞,一眼視線也沒有分給他:“壞習慣這麽多年都改不過來。”

1427挪動沈重的腳步,半跪著爬到主人腳邊,聽到他的讚美聲:“瞧,不愧是她用血滋養的小寵物,意識到現在還沒有消失,真想知道它能用這個姿態堅持多久。”

銀盤上,只剩一顆頭的夢魔仍用憤怒的目光直視大魔法師,沒有絲毫屈服的態勢。

“魔王那邊的情況如何?”桑德斯隨口問。

“魔王早前得到了魔女的命令,集結所有魔物突襲人族領土,按照魔王軍的最高行軍速度,最遲今晚他們就會開始總攻。”1427低聲回答。

桑德斯諷刺地笑了聲:“確實,如果沒有這顆腦袋,勇者和聖女早就死在了龍族領地,屆時魔王軍也不會再有任何阻礙。”

“可惜,”他踱步到魔女身前,舉起那顆滴血的腦袋送到她面前:“命運仍舊站在我的身後。”

1427擡頭,正瞥見“蘋果”那絕望無助的表情,他深深低下頭,只覺得胸口那無法疏解的苦悶正逐漸抑制著他的呼吸,讓他痛苦不堪。

“對了,我註意到你眼睛的顏色似乎和之前不同,”桑德斯拋玩著斷頭,突然看向1427:“那雙眼睛從哪裏來的?”

1427的脊背猛得一僵,兩片耳羽反射性地彈出遮住眼睛:“……遇到魔王後,長出來的。”

“哦?真的嗎?”桑德斯走到他面前,擡腳把他的肩膀壓到地上,腳尖卡在他脖頸上,逼迫他轉頭露出水銀色的眼睛:“我怎麽依稀記得,魔王的眼睛也是這個顏色?”

主人居高臨下,笑容帶著血腥味:“撒謊的壞孩子。”

一只銀勺的影子拂過他的臉,勺柄被裹著手術手套的五指虛握,冰涼的勺尖落在他緊閉的眼皮上,力道像主人的聲音一樣溫柔而無情:

“珍貴的實驗素材,可不能浪費。”

細弱的哀嚎只存在了瞬間,又被高聳天花板上游曳的陰影吞噬。

……

月影之下,疾馳飛行的西奧多突然感到一陣刺痛,他捂住眼睛,疑惑地眨了幾下,刺痛又迅速消失,快得像是積勞引發的幻痛。

真是要命,打完這一仗可得好好休息。

他想,得找個空氣清新的安逸角落,建座不大不小的木屋,搬上十斤舊書和三十斤陳釀,窩在軟綿綿的沙發裏,抱著帕翠斯從早到晚的看。

要把帕翠斯養得胖一點、懶一點、任性一點,就像梅爾那樣,嘰嘰喳喳地愛撒嬌。

想到這些,他不自覺地露出微笑。遠方豐饒的曠野間,人族領地內如降下漫天繁星,熒熒燈火綿延千裏,神聖魔法組成的結界無聲佇立,卻已無曾經的輝煌。

“——全軍聽令,”他水銀色的雙眼目光如炬,瞬間爆發的魔素借由聲音響徹夜空:

“殺光所有人族!”

魔王的聲音如洪鐘鳴響,引動四境魔物瘋狂湧向人族領地,失去勇者與聖女庇護的東線戰場瞬間血流成河。就在人族士兵慌亂湧入關口,試圖依靠神聖結界緩沖之時,那籠罩在人族頭頂上百年不變的結界,卻突然在一陣閃動中消失。

“怎麽回事!神聖結界呢!”

“救命啊!神父大人們在哪裏!勇者大人在哪裏!”

“快派獸人族的飛行種去——”

“不對、不對,獸人族呢?獸人族的士兵去哪裏了!!”

徹夜不絕的哀嚎裹在腥風之中,拂過寂靜的聖教堂鐘樓,圓月下移,冷光勾勒出兩道身影。麥文·梵多尼克雙手張開,半瞇著眼感受體內湧動的魔素,一對拉長豎起的瞳仁倒映的同族的死狀,維克多在他身後半步,遙遙望著天空中俯瞰一切的魔物。

“那是魔王?”維克多的眼珠收縮,洶湧不絕的魔素給他接近於魔物的夜視能力,讓他得以在黑暗中也能勉強看清魔王的身影:“他的臉,看上去有些熟悉。”

“可惜劇本裏還沒演到這一部分,”麥文也跟著瞥了一眼魔王的方位,無聊地活動著手指:“殺那些白豬太沒趣了,我需要更強的獵物。”

“以這群魔物的進度,魔女不會讓您等太久,”維克多道:“就像她說的那樣,等待有時候是最好的調料。”

“哼,反正也膩了,”麥文眨眨眼,瞳仁恢覆正常,他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腳下展開黑色的傳送法陣,笑道:

“先讓我回去觀賞一下我親愛的兄長吃癟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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