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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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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湯取不喜歡欠人。

或許是受家庭影響,他對人生中的任何賭局都不感興趣,在開局時就習慣性預設一敗塗地的結局,秉持保守心態,選擇不下場。

不過這世上的謎題便是,越是不願賭博、不願欠債的人,往往總會被卷進一場場糾葛,從而陰差陽錯地欠下無法彌補的情分。

大一那年的寒假,他在北京某個英語培訓機構找到兼職,任勞任怨地工作,一直到小年那天,才坐火車返家。

梁寶香倒是打電話問過兩次他什麽時候回家,但湯取說忙著實習之後,她就沒有再催了。她也忙得很。

歷時二十多個小時的車程,到家的那天,湯取誰也沒通知,出火車站後拎著行李箱上了回家的公交車。

下著小雨,從車上下來後,寒風夾著濕冷往人身上吹,他冒雨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樓下,樓道裏也冷,好不容易爬上三樓後,他掏出鑰匙,忍不住跺了跺腳。

旋轉鑰匙,轉不動。

重新試了試,門還是沒開。

他打開手機屏幕,半蹲下湊近仔細看了看鎖孔。九成新。好像換過了?

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後,他撥通了梁寶香的電話。

梁寶香那邊一片嘈雜,估計在忙,聽到湯取的聲音後,驚喜地一聲高呼:“兒子,你回來啦?”

說話間她走到稍微安靜了一點的地方,問:“你在哪呢?一個人嗎?出火車站了沒?”

看來她根本沒聽清湯取剛才的話,湯取只好重覆了一遍:“媽,大門的鎖是不是換了?我進不去。”

“你到家了?”梁寶香大吃一驚,“家裏的鎖早就換了,我本來給你留了一片鑰匙,放家裏了,哎,你這孩子,回家怎麽不提前說呢。我這邊現在也走不開呀。”

湯取有些挫敗,問:“你現在在哪呢,我去找你拿吧。”

但梁寶香已經走回了嘈雜聲中,她應該是拿遠了手機,在與人對話,背景音太亂,湯取聽不清那邊在說些什麽。

過了好一會兒,只聽梁寶香提高了嗓門,道:“兒子,你等一下,媽找人給你去送鑰匙。”

“行吧。”湯取應道,還想問找誰,大概要多久,但梁寶香大約很忙,交代完之後就掛了電話。

湯取無奈地收起了手機。

從火車上下來後他一直沒機會充電,現在手機就剩下零星一點電量了。

樓道裏一片昏暗,陰冷潮濕,寒氣從墻壁和地面滲出來,對門住戶已經貼上了春聯和福字。湯取摸了摸即將沒電的手機,不確定對門是否還住著劉嬸一家,如果住著,這幾個月對方和易振華梁寶香關系處得怎麽樣?

估計並不怎麽樣。顧忌著這個,他便不好意思貿然敲門借插座充電應急。

這濕冷的環境裏有點難捱,湯取無聊到借著樓道窗戶透進來的微弱光線,看墻上狗皮膏藥似的小廣告,從管道疏通、便民開鎖到辦證刻章、寬帶辦理……

好不容易看完一圈,掏出手機一看,過去十多分鐘了。

樓道裏還是沒有動靜,梁寶香那邊也沒有回音。

湯取又撥電話過去。

這回電話響到自動掛斷梁寶香也沒有接。湯取再撥。

在即將再次掛斷前,電話終於接通了。

“餵,媽,送鑰匙的人出發了嗎,要不我還是過去找你拿吧。”

對面依舊一片嘈雜,也不知道梁寶香聽沒聽清,一疊聲回覆道:“快到了快到了,你再等等,你叔剛……”

她的話沒說話,湯取隔著手機聽筒的聲音隱約聽見了樓道裏的腳步聲。

“你叔剛打電話給他兒子,讓他從店裏過去一趟……”

眼角餘光瞥到拐角處,只見一個身影正從半層樓梯下大步跨了上來,身姿靈活一如湯取第一次在這個樓道裏見到對方。

時隔四個多月再見到易磐,湯取竟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上次見面還是夏末,他們認識了一整個夏天,陽光燦爛明亮,氣候高溫炎熱,此時驟然在一片逼仄陰寒中見到穿著黑色厚外套,戴著鴨舌帽的人,竟然很陌生,仿佛換了個人。

湯取掛了電話,目光忍不住上下打量,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說什麽好,半晌才訕訕地問:“你是不是……長高了一些?”

樓道裏暗,易磐的半張臉都遮在帽檐下,看不清表情,淡淡地“嗯”了一聲,從兜裏掏出鑰匙。

湯取連忙把擋在門前的行李箱拉開,給他讓路開門。

哢噠一聲,門開了,易磐進去,把門敞開了一些,方便他推著行李箱進來。

屋內同樣又冷又靜,這氣氛實在太沈默,湯取把行李箱拖進客廳,沒話找話:“怎麽換鎖了,壞了麽?”

易磐在他背後把門關上,道:“要債的來過一次。”

湯取震驚回頭:“他們又借高利貸了?”

“不是,”易磐輕輕搖了搖頭,“是之前為了還高利貸,跟熟人借了錢。太久沒還,對方為了堵人,往鎖孔裏註膠水,不讓他們躲家裏。”

這年頭,欠債的才是大爺,人家只是破壞門鎖已經算厚道了。

湯取無話可說,也想不到別的話題,就先從包裏掏出充電線,給手機插上電。

易磐的目光落在他身後,過了會兒,問:“坐火車回來的?”

雖然陽臺上只開了一小扇窗,但客廳裏還是挺冷的。湯取把外套拉鏈往上提了提,一是冷的,另外就是想找點事情做。

“是啊。”他笑了笑。

拉鏈拉好了,又不能扯下去,他只好低頭把行李箱拉過來滾了滾,漫不經心道:“火車票便宜。”

其實他知道,一般人問是不是坐火車回來的,背後一般包含著什麽時候到的、怎麽不提前說之類的疑問……但他本來就是悄悄回來,甚至剛才從小區門口到樓下這段路,淋著細雨也寧可繞遠一段,就是為了避開手機維修店的大門。

誰知道回家就出狀況,反而把原本想避的人給招來了。

說起來,他和易磐有將近四個月沒有聯系了。

一開始也有過短信聯系,只是隨著辛苦的軍訓、忙碌的開學,湯取回短信的速度越來越慢,一個小時回一次、三個小時回一次、半天回、一天回、隔天回……到後來,就猝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幹脆不回覆,是不是以後就會自然而然地漸漸疏遠呢?

兩人畢竟有年齡差,甚至一個大學生、一個高中生,也沒什麽共同話題,斷掉私下的聯系,很少見面,幾乎沒有交叉的圈子,應該理所應當地就會變成陌生人吧?

所以,嚴格意義上來說,是湯取主動切斷了聯絡。

而為了加深這個效果,他才會選擇悄無聲息地回家。

似乎沒看出他的尷尬,易磐接著又問:“回來待多久?”

經過一番認真且謹慎的考慮後,湯取決定先把行李箱拖回房間,然後再打掃。

他仿佛忙碌中抽出一絲空閑,又仿佛不走心地想了想,說:“還沒買票,我們正月之後才開學。”

易磐沒說什麽。

原以為推開房門後會是一屋凝滯的空氣、覆著灰塵的家具和地面,誰知窗戶開著一條小縫,一絲帶著寒意的風吹拂進來,書桌也不是他離開前的模樣,上面擺滿了一摞書和攤開的題冊,幾支筆淩亂地放在上面,椅背上還搭了件外套。

詫異之下,湯取回頭,第一次正式地看向對方:“你住回來了?”

易磐過去,把書本和題冊簡單收拾道一邊,道:“偶爾來這裏做會兒題,這裏晚上清凈。”

說著,按了墻壁上的開關。

燈亮之後,湯取這才看清楚,床上雖然堆著被褥,但還罩著一層防塵的塑料布。

等反應過來之後他就有點兒窘迫,無論如何易磐就算要住回來也沒什麽,十分合情合理。倒是他剛才的問句實在有質問的嫌疑,表情也很失態。

“住回來也沒什麽。”為了掩飾,他清了清嗓子,強調道,“反正床夠大,我們宿舍床鋪還不到一米寬呢。”

易磐的目光在他身上劃過,沈默了片刻,道:“不了,我在辛辰那兒住慣了。”

湯取暗暗松了口氣。

一直這樣不尷不尬地聊天實在太不自在,他打量了易磐一眼,說:“第一次見你戴帽子。”

易磐似乎這才想起頭頂還罩著一頂帽子,隨意地擡手取下來,道:“外面下雨了,順手找了辛叔的舊帽子。”

“哦。”湯取道,“還挺酷。”

這個他倒是沒說假話,高高瘦瘦,黑衣黑帽,沈默寡言,還挺像韓國犯罪電影裏的冷酷殺手。

不過,當易磐摘下帽子,露出銳氣俊朗的眉眼和線條鋒利的下頜線條,少年感十足的輪廓,湯取又覺得,還是不戴帽子好看。

只是,能看到易磐烏黑的眼睛之後,目光對視,湯取的心虛氣短似乎更嚴重了些。

還是易磐先轉過頭,打量房間的情況,提醒道:“要不要先把床鋪好?”

湯取這才反應過來:“啊對,我先把防塵布揭了。”

只是在動手之前他想起來,對易磐道:“要是店裏忙你就先回去吧,今天謝謝了。”

易磐手搭在書桌邊,站著沒動,道:“快過年了,店裏沒什麽生意。你回來得巧,今天辛辰生日,晚上請吃飯,你一起去吧。”

湯取抓著防塵布的手一頓,擡頭時神情略顯拘束:“生日?也沒請我,我去不太好吧。”

“是我買單。”易磐解釋,“而且他們晚上不會回來吃,附近很多小餐館也都放假歇業了。”

他口中的“他們”,自然是指的易振華和梁寶香。

已經過了小年,小縣城不比大城市,很多餐館都是老板自營,春節放假早。這個時候湯取就算點外賣,估計也很難點到合適的,而且外賣也貴,他以前偶爾點都是讓小區附近的館子送。

比起一個人待在冷冰冰的屋子裏餓肚子,似乎確實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湯取有些遲疑:“我要不要準備生日禮物?”

易磐淡淡道:“不是成人也不是整壽,我請客,你去吃就是。”

“那我提前謝謝了。”湯取笑了笑。

也不知道易磐生日是什麽時候?

湯取一直沒問過,現在也不敢隨便問。

把防塵布揭開之後,床上除了原先留下的一層床褥子,還疊著一床嶄新的棉花被。

這還是梁寶香在牌桌上認識了個會手工彈棉花的師傅,友情價訂做的,整床被子足足十二斤重。

在套被子這塊湯取著實不擅長,尤其還是這麽沈重的杯子。易磐在旁邊幫忙,可惜兩人這方面的功力半斤八兩,折騰了好一會兒,結果還是搞錯了方向,長短錯亂,只能又哼哧哼哧地把棉被掏出來,重新疊好套。

等艱難地鋪好床,把床下的地拖一遍,天色已經暗了,外面的雨也停了。

易磐看了下時間,說:“可以出發了。”

“遠麽?”

湯取的行李箱已經打開了,他翻出一條圍巾,想了想又覺得有點做作,但考慮到待會兒坐車可能吹風,他就還是把圍巾拿上了。

“還行,不算遠。”易磐道。

湯取猶豫了下,說:“我得先去找我媽。”

易磐了然:“不放心?”湯取點點頭。

易磐想了想,道:“過去還算順路,我陪你一起去。”湯取沒拒絕。

兩人鎖了門下樓,只見一樓單元門口鎖著一輛黑色自行車。

易磐掏出鑰匙解開鏈條鎖,道:“小電驢宋姨要用,我騎自行車帶你過去。”

這還是他初次見到易磐時看到的那輛自行車,湯取差點忘了它的存在,沒想到易磐還在用。

湯取仰頭看了看夜空,確認雨沒有再下了,就說:“我倆輪換著騎吧。”易磐沒拒絕。

之前梁寶香倒是沒說假話,到了年底幾個月,易振華的確有了正經工作。

他們在農貿市場租了兩個攤位,易振華有熟人,能搞到成箱的水果和喜慶的花卉,正好適合過年出貨,旁邊再捎帶著賣一些對聯福字,直接從上游拿的貨。

成本不高,但在年節裏只要肯幹,利潤空間很大。

所以下午湯取打電話的時候,梁寶香這邊才那麽嘈雜。

但湯取還是不放心,忍不住來看一眼確認。

見到兒子,梁寶香驚喜不已,但還是要怪他一聲不吭就回家,不懂事。

湯取也不反駁,又跟一旁的易振華打了招呼,見攤上生意還好,稍微放下心來。

市場裏紅紅火火,攤位都擠在一塊兒,旁邊攤位上的老板娘見到他,一個勁地誇梁寶香有個好兒子。

梁寶香也不謙虛,甚至就勢誇起湯取是在北京的名牌大學讀書,特別懂事,根本不需要她操心之類的。

更加惹來周圍一疊聲的艷羨。

湯取見這兒沒什麽需要他幫忙的,就找了她們聊天的空擋,跟梁寶香道:“媽,我先走了,約了朋友吃晚飯。”

“好。”梁寶香應下,又叮囑,“路上註意安全啊。”

出了農貿市場,路燈下易磐正打著電話,單腳撐地,一腳踩在踏板上,他手長腳長,姿態悠閑,倒是和自行車很搭,雖然在和人說話,目光卻一直望著出口的方向。

湯取走過去的時候,他正好掛斷電話。

湯取問:“辛辰嗎?”

“嗯。”易磐道,“他剛出發不久,我們慢慢過去就行。”

湯取躍躍欲試:“我騎車帶你吧。”

剛才半路他就想換人了,但易磐一直說等下再換,湯取也沒辦法。

這次易磐倒是沒再拒絕,松開車把手交給湯取握住,擡腿輕輕一跨,幹脆利落地讓出位置。

站定後,他摘下手套,遞給湯取:“套上。”

湯取接的時候沒多想,等戴上之後,感受到其中暖暖的溫度,心裏就有點怪怪的了。

就跟兩人握手了似的。

但現在也不容他胡思亂想,越是糾結越會把場面變得尷尬,於是勉強振作了一下,笑著道:“我好多年沒騎過了,先試試手感。”

“行。”易磐點點頭,後退一步,“你往前騎一段,我看情況上後座。”

湯取雙手捏了捏把手,右腳使勁一蹬,左腳跟上,自行車開始歪了歪,但很快就筆直地往前沖。

易磐在原地站了兩秒鐘,見他騎得很穩,便三兩步追了上來。

湯取雖然好幾年沒摸過自行車了,但自詡當年也是個資深用戶,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便輕捏剎車,控制車速慢下來。

易磐在車軸外端輕輕一踩,飛快跨上了後座。

外套被人抓住一角,接著就感覺到車後座一沈,湯取吹了聲口哨,邊加大力度蹬踏板邊誇道:“技術活,不錯。”

“基本操作而已。”易磐道,邊指路,“右拐。”

這麽多年來第一次騎車帶人,也就是湯取騰不出手來,不然真要單手給他比個讚:“夠傲氣,你們這些小孩可真是一點都不謙虛。”

易磐淡淡道:“既然是事實,為什麽要不誠懇?”

明明是相隔十萬八千裏的話題,但這話莫名其妙地就戳中湯取內心隱秘的心思,一時之間,他不由地沈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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