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45快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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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45快意人生
快到十二點，游揚的視頻打了進來，嘉倩走到外面院子裏去接。視頻那頭的游揚戴著一個框架眼鏡，正在電腦上劈裏啪啦地打字。
“在哪兒跨年呢？”他問。
“在周序家，他攢了個大局，我們一群人在他家，你什麽時候回來呢？”
“我已經在上海了。”
“你都不跟我說，什麽時候回來的？”
“早上到的，到了之後忙了一天了，都沒空發消息給你。”
發個消息要多久，還能沒空？平時微信發得少就算了，人不在身邊還這麽漂流瓶聯系。嘉倩心裏想著，嘴裏“哦”的一聲應付了。
“那你什麽時候回成都？”她問。
“我這還有些事兒，這幾天走不掉，你最近忙嗎？想不想來上海玩？”
嘉倩琢磨著事情倒是幾乎沒有，前一陣忙得屁滾尿流，手上的事情處理了個七七八八，沒接新案子，舊案子周若軒在推進著，時間上確實是可以的，但情感上她又有種說不上來的擰巴。
“上海有什麽可玩的。”
“都二十多天沒見了，你不想我嗎？”游揚合上電腦，拿起手機往床上一躺，床頭燈照在他臉上，眼神疲憊，但他那張臉卻還是閃閃發光。
嘉倩看著手機裏那個鼻梁高挺，帥出了幾分聖光的臉，莫名就消氣了。
“那你想我嗎？”她問。
“想，想你想得心都疼了。”游揚拍拍胸口。
“哪兒疼？看不清楚，你把衣服撩起來看看呢。”嘉倩狡黠一笑。
“你親自來撩啊，我就躺在這兒等你。”游揚半瞇起眼睛。
“好吧。”她吃軟不吃硬，在這糖衣炮彈面前沒有半分招架之力。
“梁～嘉～倩～”屋子裏傳來周序的呼喊聲，邊喊邊沖著她走過來，周序喝得滿臉通紅，整個人顛三倒四。
“嗨～”他手掛在嘉倩肩膀上，跟視頻裏的游揚打招呼。
游揚也回他一句，“嗨。”
“借你家梁嘉倩一用哈。”說完周序就拉著嘉倩就往裏面走。
“幹嘛啊。”嘉倩看他心懷叵測，她就跟釘子一樣焊在原地，不說清楚就不走。
“幫我喝兩杯嘛，一堆人圍攻我一個，抵不住了。”
嘉倩一個白眼。
“求求你了，大小姐。”說著就推著嘉倩的背，把她往裏面送，他們道了晚安就掛了視頻。
嘉倩一臉嫌棄地瞅著周序，“要女的幫你擋酒，你還真不是純爺們兒呢。”
“可不嘛，您說的都是對的。”周序點頭如搗蒜。
前一晚大喝特喝，最後所有人都喝多了，嘉倩喝茫之前扶著樓梯上了樓，隨便打開個房間睡了進去，鎖了房門，一覺睡到天亮。
沒回家的人都睡在周序家裏，上上下下裝滿了人，嘉倩渴得不行了下樓找水喝，客廳裏空無一人，靜默無聲，她是最早醒來的人。
開了電視，投了還沒看完的《怒嗆人生》，放了沒幾分鐘，客廳角落的帳篷裏就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轉頭一看，周序正頂著個雞窩頭從帳篷往外爬。
那句“你是想嚇死我嗎”還沒說出口，眼前徐徐展開一幅更驚悚的畫面，這一次她是真的受到了靈魂震顫，揉揉眼，才敢確定不是宿醉產生了幻覺。
緊隨周序之後從帳篷裏爬出來的人，是半裸著的張麟其。
雖然周序和張麟其一致強調，他們會一起睡在帳篷裏，是因為周序說他的帳篷裏有星空燈，張麟其表示非常感興趣，兩個人就鉆進了帳篷裏看星星，看著看著就莫名其妙地睡著了，睡在地暖上太熱，張麟其半夜迷迷糊糊地就把上半身的衣服給脫了。
三個早起的人坐在餐桌上吃著外賣送來的皮蛋瘦肉粥，相顧無言，坐在這寬闊得誇張的客廳裏，嘉倩感覺自己弱小又無助，急需找方卉大倒八卦。
但她剛打開微信頁面，坐在她一米開外的周序就立刻看透了她的心思，一把拿走了她的手機，關上屏幕揣進了自己的褲兜裏。
“吃飯的時候不準玩兒手機。”
周序說著人模人樣的話，眼睛裏卻全是剜她的刀子。
埋頭扒了幾口粥，張麟其就起身要離開，他像模像樣地表示下午還約了當事人，得早點回家準備，下了桌甚至沒有片刻逗留就走了，足足像一個逃犯。
門關上的瞬間嘉倩松了口氣，她放下碗筷，跟周序廝殺了一陣搶回了手機，兩個人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又回沙發上躺著了。
“你幹嘛在客廳裏放個帳篷呢。”
雖然周序這客廳都有她半個家那麽大了，但這時髦的裝潢裏放個帳篷怎麽看都怪怪的。
“晚上我都睡裏面。”周序說。
“什麽時候改睡帳篷了，不是一直睡沙發嗎。”
“冬天睡沙發多冷啊，帳篷裏暖和點，睡不著的時候放點白噪聲，真能假裝在山上，每天都睡得特別香。”
聽了周序這理由，嘉倩心裏五味雜陳，周序這別墅四百多平米就他一個人住，四百多平安撫不了一個每天渴望睡在野外的人的心。
自從周序五年前從美國回成都，他每個月都跑幾次四川周邊的大山，裝備帶齊，徒步紮營，一去就是好幾天，出入在信號都沒有的地方，根本聯系不到人，等他從山上下來，又總要攢個局熱鬧熱鬧。
嘉倩嘲笑他人格分裂，一會兒是 i 人一會兒是 e 人，以及他現在作息這麽顛三倒四，全因為他這幾年生意做得太順風順水，提前財富自由了，不為五鬥米折腰就沒了煩惱，所以連生物鐘都走向了狂暴模式。
對此評價周序全盤吸收、肯定，並以一種更隨心所欲的方式縱享人生。
樓上的人陸陸續續醒來，又陸陸續續地離開，嘉倩和周序卻像被焊死在了沙發上，從早上躺到了下午四點，一口氣把《怒嗆人生》看完了。
最後一集男女主中毒躺在野外，邊說胡話邊談心的時候，嘉倩悄悄傷心了一會兒，這一段的臺詞每一句都精準地打進了她的心裏，那些關於原生家庭，關於人生的討論，每一句都是她無法開口的自我表白。
她看得入了神，在沙發上抱著腿蓋著被子縮成了一團，她身臨其境般地突然覺得冷，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一身雞皮疙瘩卻又明顯不是因為冷，而是她的心上被開了一槍，現在正嘩嘩漏著風。
她不敢說一個字，也不敢在這裏跟周序討論，因為她知道刺傷她的也同樣傷害著周序，但這一段劇情卻撬開了周序的嘴。
“你知道我爸為什麽會中風嗎？”他冷不丁來了一句。
“為什麽？”嘉倩還沈在劇情裏，機械地回答。
“那時候我還在美國，他打電話跟我說在美國給我安排了個相親對象，讓我請人吃飯，關鍵這都第三回 了，前兩次都勉強去見了，這一次真的忍不了，我特別生氣，跟他說我是同性戀，叫他一輩子別想要我跟女的結婚，也別再到處托人安排我相親。”
“你這麽一說他就相信了？”
“他當然不是一下就相信的，我給他微信上發了好多我和 Jeffery 的照片，都是摟摟抱抱的。但他還是沒法相信，還問我跟你是怎麽回事兒，他說，明明以前都喜歡女人，去了美國沾染了什麽怪東西腦子出問題了，叫我撥亂反正啥的，讓我上醫院看病去。就那過後沒多久他就中風了，送醫院沒搶救過來，很快就走了。”
“所以你就回國了？”
“也不是立刻，葬禮的時候我回來了一次，後來又在美國待了一年，分了手之後也不想再約人了，周末就去山裏躺著，美國的一切都讓我覺得很疲憊，在大律所裏當牛做馬這麽多年也累了，就辭職回國了。”
“倒不是你們想的什麽回來照顧家裏，其實家裏沒我挺好的，反正他們永遠都不會接受同性戀，我爸到死都沒跟別人說一句我是同性戀，就連我媽都不知道。”
電視裏面猙獰的兩人此時就像嘉倩和周序的替身，在頂替他們產幻並表白，嘉倩的心被風刮開了一塊，也忍不住要說點什麽：
“你不覺得東亞原生家庭就很扯嗎，就跟這男主說的一樣，‘孩子在東亞家庭裏就是父母的排洩物’，他們就這麽肆意地把自己沒有想通，沒有處理好的人生問題全都嫁禍給孩子，然後我們終其一生就活在他們的期待裏，我們就是他們《模擬人生》游戲裏面的小人，但凡是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自己的行為模式那就是 bug 了。”
說到原生家庭問題，嘉倩顯然是專家，但周序也不落人後，在這麽一個共享的東亞之殤面前，他有太多苦水要倒。他點了根煙，徐徐說：
“父母給孩子的自由本來就是一種假性的自由，他們心裏其實是有預設的，可以接受你在安全的區間裏波動，但一旦超過那個區間，他們腦袋裏的警報就拉響了。其實我一直覺得他們的擔心根本用錯了地方，他們該擔心的不是我們沒有成為主流定義的優秀的人，而是我們在這樣的原生家庭裏長大，要成為一個精神正常的人都很困難。”
嘉倩看了周序一眼，他表情很嚴肅很認真，很難得的，她面對周序第一次那麽想說話。
她說，“但在他們的認知裏，抑郁癥根本不是什麽病吧，除非是像我媽那種，純粹的人格障礙，要摔桌子要拿刀捅人的。而且你知道我爸有多搞笑嗎，我和梁若琪出了車禍住院那會兒，醫生讓我們去找心理醫生治療，他不送我們去，他覺得心理醫生就是騙人的，心情不好跟家裏人聊聊天就完了，哪裏需要花錢去跟人聊天。”
“那時候梁若琪做了截肢，我都悄悄為她哭了好幾次，她還每天強顏歡笑假裝沒事兒一樣。不知道是不是雙胞胎的心靈感應，我總覺得她的那種樂觀很不對勁，後來果不其然就出事了，梁若琪走了之後我爸才願意送我去做心理治療，還好那時候去了，不然我也得從那樓上跳下去。”
周序看著嘉倩的喪臉，從餐桌上拿了瓶飲料過來，擰開了瓶蓋遞給她。
“喝點水吧，你嗓子都啞了。”他說。
嘉倩接過水一口喝了半瓶，接著說：
“而且你知道為什麽我這麽恨他嗎，我讀小學的時候偶然聽到隔壁鄰居聊天，說我爸重男輕女，做夢都想要個兒子，卻一胎生了兩個女兒，肯定是上輩子做了壞事遭了報應了。這話我都沒跟梁若琪說，一直安慰自己人家是開玩笑的，我爸肯定是很愛我和梁若琪的。但後來這些年他的所作所為，越來越讓我相信這句話百分之百就是真的。”
“我媽瘋了之後，他也終於名正言順地把我們踹了，娶了個有兒子的寡婦，這輩子的夢想都實現了。可是憑什麽呢，憑什麽他可以心想事成，不花一點成本就能幸福快樂，我們這麽努力地活著，還總是一不小心就覺得活不下去了。”
周序默默待著沒出聲，嘉倩又繼續說：
“是我們太矯情了嗎？我周圍幾乎每個人都覺得快樂好難，只要一段時間不運動就會莫名其妙地很喪。包括你也是這樣的，對吧？”
周序點點頭，“以前我也總覺得什麽都沒意義，都挺空的，越想越覺得沒意思，但是我現在已經不太關註意義這個東西了，我現在越來越覺得，這個世界有很多很多的東西，它存在的價值不是用來創造意義的，而是讓你去感覺它的存在，你對這個東西的感覺，還有你去感覺它的這個過程，其實就是你對這個世界的定義。”
“所以現在我很喜歡去山裏，在雪山上生一把火，圍著火看星星，早上起來拉開帳篷看日照金山，真的在那些時刻，我才感覺得到我存在這天地之間，那些向內的情緒可大可小，它們或許曾經讓我活得很艱難，但也正是那些情緒，才讓我和這個世界相連。”
嘉倩看著坐直了身子正在抽煙的周序，覺得他全身都散發著一種人性的光輝，他在這一刻就像是帶領大家穿過了紅海的摩西，像裏約熱內盧山頂那個巨大的基督塑像。
他們在這個百無聊賴的下午交換了人生的缺口，和電視裏面的人一起把心打開又相互縫合，她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巴厘島那個冥想教室裏，器樂聲驟然放大，她也隨之飛升到半空中，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
電視劇在這裏就結束了，周序把一根煙抽完，說，“我們出去兜兜風吧，我新車你還沒看過吧？”
“走吧，送我回家。”
車庫門開，頂上的燈也次第打亮。
“你來開吧。”周序說。
嘉倩看著面前這臺法拉利，想起上次開宋濤的路特斯 Emira，那油門都轟得她一身汗，面前可是臺貨真價實的 F8，她心癢癢卻還是害怕的。
“你確定我開？撞壞了我可賠不起。”嘉倩說。
“不會撞的，你開吧，看看你這摩拳擦掌的樣子，你根本就是想開的。你還真的是我見過最喜歡開車的車禍患者，都沒有陰影的嗎？”
“那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這輩子的我就是《速度與激情》裏面的蓋爾加朵。”
她拉開車門坐了進去，仔仔細細地撫摸了這臺夢中情車，然後一腳油門出發。
“去哪裏？”周序問。
“上繞城高速吧，你坐好。”
“好，開始你的表演吧。”周序別上安全帶。
在高速上跑了一個多小時，嘉倩盛讚了這臺她砸鍋賣鐵也買不起的車，臨別她跟周序開玩笑說，“其實你要能把這車送我，我也不排斥當你同妻。”
周序白她一眼，“梁嘉倩你也太 cheap 了，為了輛車就把自己給賣了，那你不如嫁給宋濤呢，他給你的肯定不止這個數。”
“切，你不一直都站游揚那邊嗎，倒戈了？”
“我哪有資格選邊呢，我也就是個吃瓜群眾，看我們倩姐快意人生罷了。”
“那就借你吉言了，快意人生，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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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序家，他攢了個大局，我們一群人在他家，你什麽時候回來呢？”
“我已經在上海了。”
“你都不跟我說，什麽時候回來的？”
“早上到的，到了之後忙了一天了，都沒空發消息給你。”
發個消息要多久，還能沒空？平時微信發得少就算了，人不在身邊還這麽漂流瓶聯系。嘉倩心裏想著，嘴裏“哦”的一聲應付了。
“那你什麽時候回成都？”她問。
“我這還有些事兒，這幾天走不掉，你最近忙嗎？想不想來上海玩？”
嘉倩琢磨著事情倒是幾乎沒有，前一陣忙得屁滾尿流，手上的事情處理了個七七八八，沒接新案子，舊案子周若軒在推進著，時間上確實是可以的，但情感上她又有種說不上來的擰巴。
“上海有什麽可玩的。”
“都二十多天沒見了，你不想我嗎？”游揚合上電腦，拿起手機往床上一躺，床頭燈照在他臉上，眼神疲憊，但他那張臉卻還是閃閃發光。
嘉倩看著手機裏那個鼻梁高挺，帥出了幾分聖光的臉，莫名就消氣了。
“那你想我嗎？”她問。
“想，想你想得心都疼了。”游揚拍拍胸口。
“哪兒疼？看不清楚，你把衣服撩起來看看呢。”嘉倩狡黠一笑。
“你親自來撩啊，我就躺在這兒等你。”游揚半瞇起眼睛。
“好吧。”她吃軟不吃硬，在這糖衣炮彈面前沒有半分招架之力。
“梁～嘉～倩～”屋子裏傳來周序的呼喊聲，邊喊邊沖著她走過來，周序喝得滿臉通紅，整個人顛三倒四。
“嗨～”他手掛在嘉倩肩膀上，跟視頻裏的游揚打招呼。
游揚也回他一句，“嗨。”
“借你家梁嘉倩一用哈。”說完周序就拉著嘉倩就往裏面走。
“幹嘛啊。”嘉倩看他心懷叵測，她就跟釘子一樣焊在原地，不說清楚就不走。
“幫我喝兩杯嘛，一堆人圍攻我一個，抵不住了。”
嘉倩一個白眼。
“求求你了，大小姐。”說著就推著嘉倩的背，把她往裏面送，他們道了晚安就掛了視頻。
嘉倩一臉嫌棄地瞅著周序，“要女的幫你擋酒，你還真不是純爺們兒呢。”
“可不嘛，您說的都是對的。”周序點頭如搗蒜。
前一晚大喝特喝，最後所有人都喝多了，嘉倩喝茫之前扶著樓梯上了樓，隨便打開個房間睡了進去，鎖了房門，一覺睡到天亮。
沒回家的人都睡在周序家裏，上上下下裝滿了人，嘉倩渴得不行了下樓找水喝，客廳裏空無一人，靜默無聲，她是最早醒來的人。
開了電視，投了還沒看完的《怒嗆人生》，放了沒幾分鐘，客廳角落的帳篷裏就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轉頭一看，周序正頂著個雞窩頭從帳篷往外爬。
那句“你是想嚇死我嗎”還沒說出口，眼前徐徐展開一幅更驚悚的畫面，這一次她是真的受到了靈魂震顫，揉揉眼，才敢確定不是宿醉產生了幻覺。
緊隨周序之後從帳篷裏爬出來的人，是半裸著的張麟其。
雖然周序和張麟其一致強調，他們會一起睡在帳篷裏，是因為周序說他的帳篷裏有星空燈，張麟其表示非常感興趣，兩個人就鉆進了帳篷裏看星星，看著看著就莫名其妙地睡著了，睡在地暖上太熱，張麟其半夜迷迷糊糊地就把上半身的衣服給脫了。
三個早起的人坐在餐桌上吃著外賣送來的皮蛋瘦肉粥，相顧無言，坐在這寬闊得誇張的客廳裏，嘉倩感覺自己弱小又無助，急需找方卉大倒八卦。
但她剛打開微信頁面，坐在她一米開外的周序就立刻看透了她的心思，一把拿走了她的手機，關上屏幕揣進了自己的褲兜裏。
“吃飯的時候不準玩兒手機。”
周序說著人模人樣的話，眼睛裏卻全是剜她的刀子。
埋頭扒了幾口粥，張麟其就起身要離開，他像模像樣地表示下午還約了當事人，得早點回家準備，下了桌甚至沒有片刻逗留就走了，足足像一個逃犯。
門關上的瞬間嘉倩松了口氣，她放下碗筷，跟周序廝殺了一陣搶回了手機，兩個人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又回沙發上躺著了。
“你幹嘛在客廳裏放個帳篷呢。”
雖然周序這客廳都有她半個家那麽大了，但這時髦的裝潢裏放個帳篷怎麽看都怪怪的。
“晚上我都睡裏面。”周序說。
“什麽時候改睡帳篷了，不是一直睡沙發嗎。”
“冬天睡沙發多冷啊，帳篷裏暖和點，睡不著的時候放點白噪聲，真能假裝在山上，每天都睡得特別香。”
聽了周序這理由，嘉倩心裏五味雜陳，周序這別墅四百多平米就他一個人住，四百多平安撫不了一個每天渴望睡在野外的人的心。
自從周序五年前從美國回成都，他每個月都跑幾次四川周邊的大山，裝備帶齊，徒步紮營，一去就是好幾天，出入在信號都沒有的地方，根本聯系不到人，等他從山上下來，又總要攢個局熱鬧熱鬧。
嘉倩嘲笑他人格分裂，一會兒是 i 人一會兒是 e 人，以及他現在作息這麽顛三倒四，全因為他這幾年生意做得太順風順水，提前財富自由了，不為五鬥米折腰就沒了煩惱，所以連生物鐘都走向了狂暴模式。
對此評價周序全盤吸收、肯定，並以一種更隨心所欲的方式縱享人生。
樓上的人陸陸續續醒來，又陸陸續續地離開，嘉倩和周序卻像被焊死在了沙發上，從早上躺到了下午四點，一口氣把《怒嗆人生》看完了。
最後一集男女主中毒躺在野外，邊說胡話邊談心的時候，嘉倩悄悄傷心了一會兒，這一段的臺詞每一句都精準地打進了她的心裏，那些關於原生家庭，關於人生的討論，每一句都是她無法開口的自我表白。
她看得入了神，在沙發上抱著腿蓋著被子縮成了一團，她身臨其境般地突然覺得冷，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一身雞皮疙瘩卻又明顯不是因為冷，而是她的心上被開了一槍，現在正嘩嘩漏著風。
她不敢說一個字，也不敢在這裏跟周序討論，因為她知道刺傷她的也同樣傷害著周序，但這一段劇情卻撬開了周序的嘴。
“你知道我爸為什麽會中風嗎？”他冷不丁來了一句。
“為什麽？”嘉倩還沈在劇情裏，機械地回答。
“那時候我還在美國，他打電話跟我說在美國給我安排了個相親對象，讓我請人吃飯，關鍵這都第三回 了，前兩次都勉強去見了，這一次真的忍不了，我特別生氣，跟他說我是同性戀，叫他一輩子別想要我跟女的結婚，也別再到處托人安排我相親。”
“你這麽一說他就相信了？”
“他當然不是一下就相信的，我給他微信上發了好多我和 Jeffery 的照片，都是摟摟抱抱的。但他還是沒法相信，還問我跟你是怎麽回事兒，他說，明明以前都喜歡女人，去了美國沾染了什麽怪東西腦子出問題了，叫我撥亂反正啥的，讓我上醫院看病去。就那過後沒多久他就中風了，送醫院沒搶救過來，很快就走了。”
“所以你就回國了？”
“也不是立刻，葬禮的時候我回來了一次，後來又在美國待了一年，分了手之後也不想再約人了，周末就去山裏躺著，美國的一切都讓我覺得很疲憊，在大律所裏當牛做馬這麽多年也累了，就辭職回國了。”
“倒不是你們想的什麽回來照顧家裏，其實家裏沒我挺好的，反正他們永遠都不會接受同性戀，我爸到死都沒跟別人說一句我是同性戀，就連我媽都不知道。”
電視裏面猙獰的兩人此時就像嘉倩和周序的替身，在頂替他們產幻並表白，嘉倩的心被風刮開了一塊，也忍不住要說點什麽：
“你不覺得東亞原生家庭就很扯嗎，就跟這男主說的一樣，‘孩子在東亞家庭裏就是父母的排洩物’，他們就這麽肆意地把自己沒有想通，沒有處理好的人生問題全都嫁禍給孩子，然後我們終其一生就活在他們的期待裏，我們就是他們《模擬人生》游戲裏面的小人，但凡是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自己的行為模式那就是 bug 了。”
說到原生家庭問題，嘉倩顯然是專家，但周序也不落人後，在這麽一個共享的東亞之殤面前，他有太多苦水要倒。他點了根煙，徐徐說：
“父母給孩子的自由本來就是一種假性的自由，他們心裏其實是有預設的，可以接受你在安全的區間裏波動，但一旦超過那個區間，他們腦袋裏的警報就拉響了。其實我一直覺得他們的擔心根本用錯了地方，他們該擔心的不是我們沒有成為主流定義的優秀的人，而是我們在這樣的原生家庭裏長大，要成為一個精神正常的人都很困難。”
嘉倩看了周序一眼，他表情很嚴肅很認真，很難得的，她面對周序第一次那麽想說話。
她說，“但在他們的認知裏，抑郁癥根本不是什麽病吧，除非是像我媽那種，純粹的人格障礙，要摔桌子要拿刀捅人的。而且你知道我爸有多搞笑嗎，我和梁若琪出了車禍住院那會兒，醫生讓我們去找心理醫生治療，他不送我們去，他覺得心理醫生就是騙人的，心情不好跟家裏人聊聊天就完了，哪裏需要花錢去跟人聊天。”
“那時候梁若琪做了截肢，我都悄悄為她哭了好幾次，她還每天強顏歡笑假裝沒事兒一樣。不知道是不是雙胞胎的心靈感應，我總覺得她的那種樂觀很不對勁，後來果不其然就出事了，梁若琪走了之後我爸才願意送我去做心理治療，還好那時候去了，不然我也得從那樓上跳下去。”
周序看著嘉倩的喪臉，從餐桌上拿了瓶飲料過來，擰開了瓶蓋遞給她。
“喝點水吧，你嗓子都啞了。”他說。
嘉倩接過水一口喝了半瓶，接著說：
“而且你知道為什麽我這麽恨他嗎，我讀小學的時候偶然聽到隔壁鄰居聊天，說我爸重男輕女，做夢都想要個兒子，卻一胎生了兩個女兒，肯定是上輩子做了壞事遭了報應了。這話我都沒跟梁若琪說，一直安慰自己人家是開玩笑的，我爸肯定是很愛我和梁若琪的。但後來這些年他的所作所為，越來越讓我相信這句話百分之百就是真的。”
“我媽瘋了之後，他也終於名正言順地把我們踹了，娶了個有兒子的寡婦，這輩子的夢想都實現了。可是憑什麽呢，憑什麽他可以心想事成，不花一點成本就能幸福快樂，我們這麽努力地活著，還總是一不小心就覺得活不下去了。”
周序默默待著沒出聲，嘉倩又繼續說：
“是我們太矯情了嗎？我周圍幾乎每個人都覺得快樂好難，只要一段時間不運動就會莫名其妙地很喪。包括你也是這樣的，對吧？”
周序點點頭，“以前我也總覺得什麽都沒意義，都挺空的，越想越覺得沒意思，但是我現在已經不太關註意義這個東西了，我現在越來越覺得，這個世界有很多很多的東西，它存在的價值不是用來創造意義的，而是讓你去感覺它的存在，你對這個東西的感覺，還有你去感覺它的這個過程，其實就是你對這個世界的定義。”
“所以現在我很喜歡去山裏，在雪山上生一把火，圍著火看星星，早上起來拉開帳篷看日照金山，真的在那些時刻，我才感覺得到我存在這天地之間，那些向內的情緒可大可小，它們或許曾經讓我活得很艱難，但也正是那些情緒，才讓我和這個世界相連。”
嘉倩看著坐直了身子正在抽煙的周序，覺得他全身都散發著一種人性的光輝，他在這一刻就像是帶領大家穿過了紅海的摩西，像裏約熱內盧山頂那個巨大的基督塑像。
他們在這個百無聊賴的下午交換了人生的缺口，和電視裏面的人一起把心打開又相互縫合，她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巴厘島那個冥想教室裏，器樂聲驟然放大，她也隨之飛升到半空中，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
電視劇在這裏就結束了，周序把一根煙抽完，說，“我們出去兜兜風吧，我新車你還沒看過吧？”
“走吧，送我回家。”
車庫門開，頂上的燈也次第打亮。
“你來開吧。”周序說。
嘉倩看著面前這臺法拉利，想起上次開宋濤的路特斯 Emira，那油門都轟得她一身汗，面前可是臺貨真價實的 F8，她心癢癢卻還是害怕的。
“你確定我開？撞壞了我可賠不起。”嘉倩說。
“不會撞的，你開吧，看看你這摩拳擦掌的樣子，你根本就是想開的。你還真的是我見過最喜歡開車的車禍患者，都沒有陰影的嗎？”
“那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這輩子的我就是《速度與激情》裏面的蓋爾加朵。”
她拉開車門坐了進去，仔仔細細地撫摸了這臺夢中情車，然後一腳油門出發。
“去哪裏？”周序問。
“上繞城高速吧，你坐好。”
“好，開始你的表演吧。”周序別上安全帶。
在高速上跑了一個多小時，嘉倩盛讚了這臺她砸鍋賣鐵也買不起的車，臨別她跟周序開玩笑說，“其實你要能把這車送我，我也不排斥當你同妻。”
周序白她一眼，“梁嘉倩你也太 cheap 了，為了輛車就把自己給賣了，那你不如嫁給宋濤呢，他給你的肯定不止這個數。”
“切，你不一直都站游揚那邊嗎，倒戈了？”
“我哪有資格選邊呢，我也就是個吃瓜群眾，看我們倩姐快意人生罷了。”
“那就借你吉言了，快意人生，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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